青葙是野物,无须撒种,你只管迈开了步子,去平原上、田野里、荒地、路边、水沟、河畔,任何地方都不乏它的身影。
我住在河边,常常见到它与愉悦蓼成双入对,欢快地开在离水不远的地方。也许是错觉,一整个夏季,仿佛南方温和湿润的空气中都弥漫着青葙的气味。其实,青葙的气味细微得很,就像它的花株一样,并不那么引人注目。
论及姿容,青葙是远远不能与秋季的其它花草媲美的。通泉草的清波一缕、婆婆纳的繁星几束、繁缕的惊鸿一瞥,就让它恨无立足之地了。也许是这个缘故,青葙不太合群,总三两株散落在“花迹罕至”的幽僻处。
我常常会做白日梦,奢望世间有像植物一样情性的人,身体里流淌着纯粹的血液。倘若赋予植物以人的身份,青葙的前世必是居住在穷山八百里之外的青萝女,浅衣素服,清守一生。
生在犄角旮旯里的青葙虽无娇姿艳质,它朴素无华的模样同样惹人亲近怜爱。记得初次见到青葙时,端地艳羡了三分,对着几株花出神了许久。直到现在,虽已看罢了无数种野生花草,我仍然觉得唯有青葙才衬得上“亭亭玉立”这几个字。
青葙是世间女人本有的化身。它貌不惊人,却由内而外散发着女性美。它生有一双清亮的眼睛,即便看罢万般的繁华,依旧那样澄澈。
每一种植物也都为人类带来乐趣与价值。开在夏季的青葙茎细如野芹,花有三色,或浅红,或轻白,或淡紫,花穗里包裹着一个个卵形的胞果,采一株回去,端坐镜前轻轻敲叩,就有一粒粒泛着黑光的种子跳跃出来。此时,心情从好奇到激动,从惊讶到欢喜,比收到一份突如其来的礼物更让人幸福。
古代的女人也会收集青葙的种子,然而,可不是如我这般自娱自乐。她们每到一年的七月(也称“葙月”)花繁果满的时候,精心采收一捧青葙的黑种子,装在随身而佩的荷包里,一博夫君喜爱。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称“青葙”为“桃朱术”,佩之能“娇媚妖娆,以悦夫君”。
这也许是来自于青葙的一段传奇身世。
南朝最后一个王朝是陈朝。陈朝的末代君王陈叔宝(后世称“陈后主”)喜锦衣、喜美食、喜嬉游、喜醉酒、喜词章、喜音律、喜艳妾,一生环绕在琴箫鼓瑟和粉臂玉腿之间不能自拔,故而亡国。后主有一妃,名曰张丽华,脸如含露之花,身似流光玉树。后主见庭中青葙亭亭玉立,将它比作宠妃张丽华,喻其婆娑多姿、美艳绝伦。又令宫人广种青葙于庭院中,美其名为“后庭花”。亦作《玉树后庭花》一曲,令宫人日夜吟唱左右,仿佛爱妾时时相伴。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陈亡以后,被后主赐名为“后庭花”的青葙也从此为人冷眼,成为了一朵“开落不长久”的“亡国花”。时隔两百年,诗人杜牧夜游秦淮河,听到隔岸买笑逐欢之中传来的靡靡之音《玉树后庭花》,不禁感慨晚唐命运,写了一首《泊秦淮》,以发忧思愁怀。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直至今日,这一株株被贬为“亡国花”的青葙仍旧守时而顽固地生在秦淮河的两岸,任人指指点点。
这花也有骨气。活着的时候,无论风霜雨露,都挺直了腰杆,永远不会低头半分,仿佛在告诉世人:人间花草盛,何我计兴亡?死了的时候,种子被人采收入药,清肝明目。眼睛清明了,方知朝代兴亡、万物生克,皆是自然规律。
这就是青葙,不嗔不喜,也不言不语,用它的生命诉说着最朴素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