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鹿山下的孩子
夜晚,静谧的山村,一声狗叫,打破了村庄的宁静。村东头点点亮光活像一条银蛇,正沿着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钻进村子。夜雨绵绵,狗声此起彼伏,淡淡的星光在瞌睡人眼里不甚皎洁,却足够温馨。有人起身探望,不见动静又回被窝熟睡了。“玲子,镇上从浙江请来一位医学专家,明天在镇医院礼堂授课,你去吗?”带着睡意的啊宝,迷迷糊糊的和玲子说话,玲子翻过身,没理他,又呼呼大睡了。突然,门缝射进来一束银光,散在玲子枕边,停了好久。“不对,该是有人。”啊宝憋着气没敢支声,心里蹦蹦直跳,是不是有坏人。门外传来喊声,还有说话声。啊宝听出不像坏人,一看表已是凌晨3点,他开始对这声音产生怀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是喊人的声音,都几点了,这么夜深人静的还找上门来干啥呢?啊宝不想理会,索性把头躲进被窝,只担心玲子醒来引起麻烦。“应该是这家,前几天我来过……”,另一个声音接着说。院坝里总是一个接着一个的说个不停,话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玲子醒来发现啊宝像个猫猫一样,圈在被窝里不出声,很有些奇怪,又听见外面闹哄哄的,跟白天街上卖菜一样热闹。“谁啊……”玲子差点喊出声了,啊宝用手轻轻揪她,示意不要说话。啊宝只好将头从被窝里伸出来,一只手向电源开关摸去,灯亮了,啊宝起身开门,门外的人顿时高兴得叫起来……大家匆匆赶进屋子,只管说话,搞得啊宝一头雾水,半天没听出个名堂来,幸好玲子跟这里人打交道的时间长,总算明白来意:是来请玲子去治病,说救人要紧。他们中一个叫奔奔的青年男子,为表诚意,一下跪在堂屋,希望玲子答应大家的请求。秋风吹过瓦楞,发出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伴着蒙蒙细雨,淅沥沥下过不停。奔奔家住的村子没通公路,车子进不了,大家只有步行。啊宝和玲子紧跟在村里来的几支手电筒后面,顺着山路,星夜赶到奔奔家。刚进院坝,只见坝子中央摆着担架,看样子是准备将病人抬到镇上医院。屋里坐着20多个同村男女老少,显得万分焦急,房间里被大伙儿围得结结实实。“三嫂,你打电话问一下奔奔,喊到医生了没有,小琴妹实在撑不住了。”内房间传来一女子焦急带着哭腔的声音。外房间的火炉上,正炖着一锅热腾腾的鸡汤,热气儿混着深霄的空气,一股浓浓的香味在外屋弥漫开来。“让开点,来了,来了……”奔奔上气不接下气地直窜到屋子。玲子医生看到面色惨白的小琴躺在床上,正在生与死的边沿挣扎徘徊。床单、被套都染满了鲜血,挺着大肚子疼得厉害,玲子敲了一支葡萄糖掺和白开水叫小琴喝下,然后指导小琴运气,深呼吸,就这样做反复的动作,小琴在玲子医生的引导下终于生下了孩子。母子平安,大家都松了口气,静坐差不多一个小时,天色渐渐亮了,村里的人各自回到家里,开始新一天的劳作。乡间小路,坡道田边,牛儿挂着铜铃叮当响着,村民吆喝,鸟儿和鸣……朝阳艳照下,如诗如画般展现在人们的眼前。奔奔的爹看到小乖乖,十分可爱,他动了动嘴唇,给孙子取名叫狗蛋儿,这样,大家都叫奔奔的儿子“狗蛋儿”。狗蛋儿真聪明,才两岁多就随爷爷奶奶生活,爷爷每天上山放牛,下地除草,都要带他一块去,不管在哪里,狗蛋儿总能找到乐趣。爷爷向邻里邻外夸赞孙子:“会唱歌,会跳舞,大多数还是狗蛋儿自编自演的。”每每茶余饭后,爷爷奶奶都会欣赏一场由狗蛋儿带来的欢乐舞蹈和一曲儿歌。一段表演过后,爷爷、奶奶激励鼓掌助兴,狗蛋儿高兴得和爷爷抱成团。一天早上,狗蛋儿的奶奶到远门亲家办事,临走时狗蛋儿还在睡觉,奶奶交代爷爷,要他看着点儿,一时半会儿就回来。爷爷点点头喂猪去了,不知道怎的,爷爷的头突然像一根铁丝死死地勒在头部疼得难受,一时没找到镇痛药,只好回到房间窝在被子里,咬紧牙齿硬撑着不说话。狗蛋儿醒来见外屋子里没有人,也没有活动的声音,就跑去灶房找奶奶,灶房空空的,一个人影没看见,他只好坐在火铺上把两只脚伸进没生火的坑里,借炕灰的余温暖脚。差几个月才满三岁的狗蛋儿,就这样一个人在火铺上不哭也不闹,直发呆,两只手在两胯间隙处不停地搓捏,鼻涕顺着嘴瞬间流得老长,看上去亮晶晶的。隔壁三嫂推开门,看见狗蛋儿一个人在家,长长的鼻涕正向下垂延,她急忙用手将它干掉甩过指尖,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最后撒在地上躺平了。“奶奶呢?”三嫂问狗蛋儿,狗蛋儿不作声,只是摇摇头。三嫂以为二娘在家,不再多问就回自家屋子忙活去了。晌午,二娘从亲家那里回来,看到狗蛋儿爬在炕沿上睡着了,灶台上冷冰冰的,样子是没生火,二娘骂了一阵老头子就串到里屋给狗蛋儿翻零食,才发现老头子圈在被窝里睡着了。老头子头疼后脸上布满汗珠,二娘掀开被子他才醒过来,心想你终于回来了。不,老头子没说出来,只是看着二娘掉了眼泪。“不要哭,爸爸妈妈明天就回来”,可是,狗蛋儿还是唔……唔……二娘对狗蛋儿说的这些话不知是多少遍了,狗蛋儿从没见过爸爸妈妈回家,也不知道爸爸妈妈长什么样子,只是听到奶奶随时在耳边说爸爸妈妈。小琴生下狗蛋儿不到一年,丈夫奔奔就带她跟村里人外出广州了。说是当年因为家乡几十户人家不通公路,交通不方便,差点要了妻子性命,幸好玲子医生来得及时,挽回母子俩。一想到这些,奔奔修路的决心就铁定了,他把意见跟村里人交换后大家举双手赞成,经过半年的努力,路修通了,可是想改造房子没钱,奔奔又和妻子商量决定去广东打拼,狗蛋儿交给老人家照顾,在大年三十的晚上趁狗蛋儿熟睡时,两口子就拖着箱子杀广(南下广东打工)了。一去就是好多年,当时狗蛋儿还没满一岁,你说提起爸爸妈妈他怎么有印像?除了爸爸妈妈这个抽象的名词儿,狗蛋儿就只能自己猜想他们的模样:高大,年轻,一对青年夫妇。狗蛋儿一天比一天大了,爷爷奶奶最心疼,只要有一刻没看见,就像失了魂儿一样到处找。狗蛋儿想吃什么爷爷奶奶都想方设法帮他找来,一直被惯着的狗蛋儿越长越像个狗一样,整天就知道这里戳那里戳。炎热的夏天,骄阳似火,头上像顶个火盆一样烫人,可狗蛋儿总是一个人光着脚丫,在热得发烫的沙地上到处乱跑,爷爷奶奶很难看到他的人影,白天去了哪家,晚上又到了哪里,都没得个准儿,奶奶拿他没办法,天天埋怨老头子……“去学校也不就那么样,打个电话给奔奔,等他们拿主意……”说完,二娘闭上嘴一个劲儿的嗑瓜子,爷爷不再提狗蛋儿读书的事。第二天,二娘按往常一样去地里干活,狗蛋儿趁她不注意又溜到木榔溪水库洗澡,此时正遇三嫂从木榔溪水库回来,被三嫂看见了,他怕三嫂回去告状,噗通一声,一头扎进水里,潜到对岸躲起来,水面上只留下水圈向两岸慢慢荡去。三嫂知道是他,没多喊,只顾往家赶,路上正巧遇到二娘从地里干活回来,三嫂准备给她说狗蛋儿的事。二娘听到心里很窝火,操起竹丫子往水库方向跑,在木榔溪水库没寻到狗蛋儿,回来时已经正午。二娘又饿又累的躺在长凳子上半天不起来,老头子一边煮饭一边嘟囔。离新学期开学差不多还有个把星期,奔奔和小琴一直不提狗蛋儿读书的事,电话也不给二娘和老头子打,二娘有点生气,心理唠叨着:“我这些年一直带孙子,儿子媳妇啥个意思,狗蛋儿叫什么名字也不取,只知道生孩子……”“老头子,明天记得给奔奔打电话,看是送到学校还是送给他们。”“你老头子就是有些怪怪的,送哪个学校,还不是给人家气死。”二娘说。老头子和二娘三天两头的总要为狗蛋儿读书的事争论不休,最后还是决定送到傩城县马鹿山下的一所寄宿制学校。这是一所由县政府出资建设,香港言爱基金会捐资,贵州教育厅匹配资金援建而成的九年义务教育阶段全日制寄宿制公办学校。校园环境舒适优美,设计精巧,规划一流,亭台楼宇,一廊贯南北。凭栏相望,错落有致。建筑工艺新颖,匠心独具,有现代建筑风格,有古典园林形貌。学校全是小班额,生源主要为品学兼优的农村贫困学生、留守儿童、贫困单亲家庭孩子及孤儿学生。就读这所学校的学生,都可以享受政府“两免一补”政策。这是傩城中最好的一所寄宿制公办学校,学校建有教学楼、食堂、实验室、图书室、微机室、教师办公室、行政办公室、会议室、音乐室、美术室、卫生保健室、心理咨询室等。从立项、开工建设到投入使用以来,各级领导非常重视,同时得到市民政局、苏州市慈善总会、县民政局等部门的捐助和苏州市一些中学的对口帮扶。狗蛋儿在这里读书,爷爷奶奶非常高兴,一来二去帮他们省心多了。狗蛋儿知道爷爷要送他进学校,而且是县城最好的寄宿制公办学校,他哪有不高兴,还没到上学时间就又蹦跳又欣喜的欢了好几天。报名那天,狗蛋儿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从未进县城的他把进城读书看成步入人间仙境,一辈子都想不到的地方。深夜,狗蛋儿回忆白天爷爷送他进校时的情景,他跟在爷爷后面,走了3公里的路才坐上开往县城的中巴车,嘟嘟……嘟嘟的喇叭声,还是第一次听过。狗蛋儿不懂爷爷的意思,说什么都是摇头。爷爷心疼他,上车就给他好东西吃,而且吃了好多。在车上,狗蛋儿整了好大一兜粪在裤档里,谁也没察觉,就算闻到臭味谁也没说,整个车里闷得很,老头子隔一时半会儿的问一句,“晕车吗?”他就摇摇头,应付过去了。车上,他看到窗外风景如画,还有爷爷关心他,问他。现在,只能听寝室学生打鼾了,想到这些,狗蛋儿更加思绪万千。“晕车吗?”爷爷一句简单而又充满温情的话,怎能叫他入睡?狗蛋儿哭不出声,他想逃出寝室,回去同爷爷一起放牛、种地,只要能见到他们什么都行。想着想着,他就蹑手蹑脚地躲进厕所,向窗外望去,哇!月亮下,秋后的蝉声是那样凄凉而急促,夜晚的马鹿山像奔腾的骏马,蜿蜒盘旋的扶阳大道在路灯下仿佛一条腾飞的巨龙。如此美景,总留不住狗蛋儿的心,月是故乡明,千言万语都噎在喉间说不出来,他要回家。“爷爷,你什么时候来接我……”,狗蛋儿的哭声把宿管阿姨从梦中惊醒,并一骨碌翻起来,以为有孩子被门押了,匆匆跑到厕所,原来是狗蛋儿想家。她把狗蛋儿叫到值班室,又是呼又是哄,花了2个多小时,才上床睡觉。自从老头子把狗蛋儿送到学校后,好久都没有来过。二娘不识字,想进城看狗蛋儿,又怕进城后在城里跑丢了,不敢尝试,就整天在家里念着狗蛋儿。不过,狗蛋儿经过一段时间的苦熬,很快就熟悉了学校的生活,课间他在操场上野马似的到处乱跑,从不喜欢和其他同学一起玩,爱一个人到处串,哪间教室他都去过,校园在他的眼里没有不熟悉的地方。同学们读书,他也读书,可就是记不牢,老师一连教了好几遍,他没能记住一遍,大家叫他狗记忆,忘得快。每次考试,狗蛋儿顶多考个及格分,老师为了培优辅差,有时单独把他叫到办公室,点对点的辅导,多半是白费心机。狗蛋儿读到小学四年级,没有一次像样的成绩,老师有些生气。家长会上,是狗蛋儿的爷爷参加的,老师谈到狗蛋儿在学校里学习情况,老头子不说话,只顾抽旱烟,整得满教室一股浓烟味儿。时间长了,老师拿他们没办法,就直接跑到狗蛋儿家,想通过走访触动他们的灵魂,换回家人对孩子的学习帮助,无论老师怎么说,狗蛋儿的爷爷奶奶只是光打雷不下雨,哪个管得了?“二娘,狗蛋儿放假了?今天我看到他在场坝里跟孩子玩……”三嫂远远的看见二娘在灶台煮猪吃的,忙问。二娘听到三嫂的声音,说是看见狗蛋儿回来了,心想,学校没说放假,这回准是偷偷跑出来的。二娘赶紧放下手边的活,边骂边跑来到场坝,见狗蛋儿就一把拽住扯回堂屋里,二娘叫他跪下,等她转身找扫把的时候,狗蛋儿又溜了,这回是躲在玉米杆里面,老头子叫了村里的十几个人都没有找到,大家说深夜了不好找,老头子只好叫他们回房间休息。狗蛋儿第一次在玉米杆里过夜,之后,胆子大了不少。学校是他的第二个家,也是他的菜园圃,来去自由,不需要向谁请假,连班主任都不放在眼里。为全面打赢脱贫攻坚战,贵州省这几年每年有4.5万第一书记和驻村干部进村入组,深入践行“团结奋进、拼搏创新、苦干实干、后发赶超”的新时代贵州精神。2019年傩城县成功脱贫摘帽,正式退出国家贫困县行列,狗蛋儿一家有幸搬出大山迁到县城居住,那年狗蛋儿刚好读七年级。“老师,七年级学生宿舍在哪里?”奔奔问。紧跟其身后的狗蛋儿,笑嘻嘻的向老师问好。原来,奔奔搬迁进县城时,回家住那几天,正好遇上新学期开学,所以,就顺便送儿子进学校。老师笑着领他们去七年级学生寝室,帮他铺好床铺后,狗蛋儿的父亲开口就噼里啪啦说:“我与妻子多年外出,靠务工供两个孩子读书,最小的那个在外面私立幼儿园读书,学费很贵,加上外出务工很辛苦,妻子还经常跟我吵架,这段时间在闹离婚……”,老师连连点头,不断安慰家长:“请放心,老师和学生就是一家人……”狗蛋儿刚进七年级才读几天书,不是和同学扯皮打架就是搞恶作剧,晚上经常不回宿舍睡觉,有时趁同学归寝的时候躲在教室里藏猫猫,宿管老师谈到他就丧头,班上科任老师已拿他无法,刚进班不到4个月,他就死活不肯来读书,搞得班主任老师跑到他家劝说好几回才进学校。读小学时,狗蛋儿靠爷爷奶奶是有些调皮,进入初中时,因爷爷奶奶年纪大,加上体弱多病导致家庭生活更加艰难,狗蛋儿的生活有些不如意,就算父母外出务工,并没拿多少钱支持孩子读书,狗蛋儿在学校期间零用钱、学杂费等没有保障,长期处于这种家庭的孩子,班主任的头最大。父母不愿管,孩子上学没有钱,生活压力大,哪有心思读书,班上老师经常反映这孩子不交作业,上课时或是搞小动作或是走神。为了帮助孩子顺利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班主任老师经常开导他安慰他,叫他认真上课,绝不要放弃学习。可是,他读完第一学期,第二学期开学时,又不来学校上课,班主任老师知道他是因为学杂费的问题,就直接向学校财务垫付了他的学杂费。就这样反反复复,班主任老师跟他磨合了差不多两年,毕业晚会时他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心理有说不出的高兴,可班主任老师却总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滋味。狗蛋儿是爷爷、奶奶的心肝子,肺叶子,从出生到去马鹿山下读书,爷爷心疼得不得了。可是,毕业的第二天晚上,狗蛋儿的爷爷就走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是永远的诀别。当月光撒在他的脸上,他完全变了模样,爷爷这次永别,狗蛋儿形如一个完全没爹没娘的孤儿,再也找不到像爷爷这样担心他,深爱他的人,狗蛋儿在爷爷灵柩前撕心裂肺的哭了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