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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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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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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助

方钊在村长家拿到河北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心中百感交集,他是渴望去念大学的,可谁能为他支付第一年的学费呢?

听闻村子里出了个大学生,众人急急忙忙跑到老村长家,喜庆地争着要瞅瞅录取通知书是啥样子。一伙人吵吵嚷嚷地轮着拿了这张纸,感受了这张纸的重量,然后又将通知书传回到方钊手里。这喜悦地氛围不知持续了多久,渐渐地,就默契地沉默了。

这个村子地处北方一座大山的深处,交通不便,土地贫瘠,家家户户都穷得很,自己家又是这样的情况,自己该怎么办呢。方钊握着传过一圈的通知书,紧张得坐立不安。

“娃娃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嘞,咱村第一个!以后要有大出息嘚,咋能把孩子耽误嘞!”老村长将大闺女给自己卷的纸烟狠狠吸了一口,然后扔在地上,重重地踩了一脚,手杵在木桌上,缓缓站了起来,好像背负着很重的压力,终于吐出这一句话。方钊感激地抬起头,用充满感谢与希望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村长,深怕漏过一个字。

“村长你说得容易嘞,就咱们这条件,你又不是不知道,能供个大学生?他家又是……又是这个情况!”庆婶子没等老村长的话音落地,便急得嚷起来,被她男人狠狠瞪了一眼,才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地说了不该说的话,但话已说了一半,庆婶子一咬牙,索性将目光从他男人那移开,将这半句话说完。

“正是因为钊他爹娘都不在咧,咱们才该管这孩子,不能辜负了他爹娘哩!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回去筹钱!”村长缓缓在炕边坐下,又点燃了一支纸烟。

“俺不嘞,俺家没钱!”赵姨一跺脚,喊出句话。

“俺家也是,吃饭都没得钱哩,拿啥钱供大学生,”刘嫂子说着红了眼眶,“钊好歹还上了高中,俺娃嘞,小学都没钱让他读完,俺娃命更苦哩。”

“爹,你说明年就送俺上镇上念书,你不能说话不算。”村长小闺女急忙从里屋跑出来,插了句话,提醒他爹。

“要去镇上念书也是俺去,你个女娃子念哪门子书!起开!”村长儿子也出来了,一把将他妹妹推倒在地,瞬时,女孩尖锐地哭喊声塞满整个屋子。

“都他娘的闭嘴!”老村长气得拍案而起,然后止不住得咳嗽。大闺女连忙端过去个茶杯,被老村长一把推开。“他爹娘当年可是为了咱全村人卖树苗,才半夜开车上镇里,回来半路上翻了车。做人不能没良心咧!”老村长拍着大腿,激动地指着屋子里的人。可接下来,又是一阵可怕的沉默。

“伯,侄儿谢谢您!”方钊向老村长鞠了个规规矩矩的躬,“侄儿想了,大学……”他一咬牙,“侄儿不念了,侄儿得守着家里的林地嘞,这地是俺爹给俺留的念想,侄儿得守好!”方钊挺起腰,感觉有无数只蚂蚁在啃他的五脏六腑,疼得他想哭,可他只能笑,而且要伪装成很无所谓地笑,他不想让人们无数次地提醒他,他是个孤儿!孤儿!他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他不在乎未来,他不渴望念大学,他就想在这大山里耗完自己的一生!

沉默,还是沉默。良久,老村长叹了口气,在他大闺女的搀扶下缓缓坐下。绝望使方钊的手脚有些麻木,但他还是感觉眼眶发热,心中炸裂般得痛。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只能嘟囔了句“侄儿走哩”,便低着头,匆匆穿过满屋的人,向家的方向飞奔。

他再也忍不住,在林地里疯狂地嘶吼,泪水奔涌而出。

入秋了,方钊蜷缩在褥子里,还是忍不住地瑟瑟发抖。当年他爹说卖完那批木材,就能回家翻修屋子了,可是一走,就再没有回来。方钊就在这破屋里,又将就了三个春秋。

方钊还在想着上午的事,他望着手中皱褶的通知书,觉得这张纸离他好远好远。他好像看到了整个大山的轮廓,看到了他爹娘在对他笑,看到了他幼时在山间奔跑的身影……过了很久,他回过神,无奈地撇嘴笑了一下,心想着,就这样一觉睡过去,其实也挺好。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直到老村长的叩门声将他吵醒。他一骨碌坐起来,听到了外面又是一片熙熙攘攘的声音。他答应了一声,拍拍身上的土,将门吱啦一声拉开,然后就看到了所有人微笑着注视着他。这笑让他心里别扭,感觉特别不真实。

“你个崽子好运气嘿,有人说要资助你念大学,每个学期会把学费寄给你,你个崽子哟!”老村长激动地将他搂过去,唾沫星子溅了他一脸。可他没有反应,只是张着嘴呆在原地,傻傻地笑,两行清泪不自觉地流下来,任由老村长将他摇来晃去。

渐渐地,他听见周围传来乡亲们抽泣地声音,所有人都在为他高兴。

是啊,他终于可以上大学了!

他向着自家林地的方向,再次放声痛哭。

资助方钊读书的人只为他提供学费,其他费用,一律不承担。尽管如此,方钊还是十分感激这位资助他读书的好心人,如果没有这人的资助,他根本没有来到大学的机会。

为了支付自己的日常开销,方钊在没有课的时候,就蹬着学长的破旧自行车穿过半个城市去给一个读中学的孩子补习功课,除此之外,还要在周末到大商场兼职做保安。虽然日子过得很忙碌,但他活得很痛快。

方钊十分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他总是早早到教室上自习,坐在人们不愿意坐的最前排听课。没有其他安排时,他就泡在自习室里,任由自己遨游在书籍的海洋,暂时忘记生活的不易。

第一个学期末,方钊就荣获了奖学金。拿到奖学金的第一天,方钊就向给自己寄学费的地址写了一封回信,提出自己已经有了支付下个学期学费的钱,不需要再给他寄钱来了,同时,还提出希望去当面感谢好心人的心愿。不久,方钊就收到了一封回信,信中说,很高心方钊能有自力更生的想法并付出了实际行动,但每个学期的学费还是会照付的,余下的钱方钊可以自由处置;至于当面道谢就不必要了,不过等方钊大学毕业后,可以到这个地址去找他见面。方钊很期待毕业后的相见,他一定要对好心人当面说声谢谢,表达自己无以言表的感激。

仿佛转眼的功夫,方钊已经顺利通过了实习期,毕业后就可以进入这家待遇还不错的上市公司,成为一个正式的小职员。

方钊拿到毕业证,立即踏上了开往好心人所在城市的火车,他终于可以见到心心念念的恩人,当面表达自己的感谢,并有能力回报这位好心人了。

方钊坐在火车上,望着车外来来往往送站的人,看他们拥抱,依依不舍的挥手告别,不由得想到自己的爹娘,心酸得想落泪。

“小兄弟,小兄弟?”刚上车的中年人在方钊对面坐下,伸出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您有什么事?”方钊回过神,吸了吸鼻子,将眼泪憋回去,看着对面的中年人。

“你去A城的?”中年人微笑着问。

“是,去看望我哥哥。”方钊也同样笑着回话。他的心情很好,就像窗外的蓝天一样清澈。

“真是巧,我也是去那里。”中年人说完,就拿出随身带的报纸,不再同方钊交谈。

火车开动了,一行一行的树影向后挥去,方钊看着窗外的风景,开始有些激动,又有点紧张,想着已经在脑海中想想过无数次的恩人的形象,又想着见到恩人后怎样才能完全表述出自己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感激。

快要到达目的地时,中年人收起报纸,又开始与方钊搭讪。“小兄弟,你兄长家在哪里呢?”

“中县。”因为对恩人的感情,所以方钊对A城的人毫不设防,对A城的人也充满好感。

“中县?真是巧,我也要到那里去,不如我们一路吧。”

“好啊,那便一路。”

下火车后,方钊与中年人转乘汽车,向中县去。

真的就要见到恩人了。方钊心想着,就像即将要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满心的迫不及待,又很不知所措,之前想过一遍又一遍见到恩人时要讲的话,现在也忘得一干二净。此刻,他只想快点到达!

“小兄弟,你知道这县里有个人,是考上了北大的。”

“哦,这地方人杰地灵。”方钊一心只想着快些见到恩人,所以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但中年人也不介意,还是自顾自地讲下去。

“可惜,他命运太苦了些,只读了两年就不得不退学回家,全是因为谈了个女朋友。”

“哦?怎么回事呢?”方钊被这故事吸引。

“这个孩子家里不富裕,但也能吃饱穿暖了,就是个普通家庭。当时他考上了北大,家里别提多高兴了,他爸妈都觉得熬出来了,等儿子大学毕业,全家人的生活就可以好起来了。”

“是这样。”方钊插了一句。见完恩人,他就要回大山去看看了,这四年,他为了省下路费,也为了利用假期打工,一次都没有回去过。现在好了,他有了正式的工作,可以改善老家乡亲们的生活了。

“谁说不是呢,人们都是这样想的,这孩子考上了北大,前途不可估量啊!谁承想,他偏偏找了那样一个对象。”

“他对象怎么了呢?”

“他家条件不是很好,所以给他的生活费也少,偏他又找了个家里条件更困难的女朋友。他觉得他有义务照顾好自己的女友,所以就承揽了女友的生活费,这样一来,家里给的钱就更不够用了。”

“他是因此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方钊揪起一颗心,全神贯注地听中年人接着讲下去。

“那倒没有,怎么说他也是正经人家的孩子,坏事是不会做的。”

“那他为什么退学呢?”

“要说这孩子,坏就坏在太有责任心了,为了承担两个人的费用,他毅然决定去打三份工,整日除了上课,就是去兼职,有时甚至逃课去工作。你想,他吃的也不好,很多时候还为了给女友买些好东西,自己就饿着,天天又打着三份工,还要对付学业,身体自然是吃不消的,竟就这样将自己耗成了肾病!”

“啊?”方钊感到痛心,不自觉握紧了拳。

“得了这样严重的病,自然是无法念书了。他女友就算仁义吧,将他从北京送回来,就在火车站,连站都没出,转身就乘回北京的火车走了。”

“他女友太不该!”方钊愤愤不平。

“唉,那女孩又能怎样呢,大好青春,也不能守着个病人过活,毕竟她也有一大家子人等着她将来贴补呢。再说这男孩,回家后就抑郁了,整日不见人,躺在潮湿的房子里,蒙着被子,只有解手时才下床走走。后来索性连床也懒得下了,就在床底放个夜壶,再后来,想下来走走也没力气了。他家又不富裕,没钱接受好的治疗,渐渐地,整个人浮肿得不成样子。”

中年人咽了咽唾沫,看了方钊一眼,又接着讲,“他父母简直可以说从天堂跌到地狱呀!也就是这两口子过惯了苦日子,都勤快,为人也好,街坊四邻都愿意帮助他们。有人给这老爷子介绍了个守夜的工作,这老人就白天到工厂去做工,晚上到另一个地方去守夜。可人老了,又因为营养不良,身子差得很,一天夜里突然就没了,第二天打早,上白班的保安去替班时才发现,人已经僵了。”

方钊听着,差点流出眼泪来,从兜里掏出纸来擤了擤鼻子。中年人瞥了他一眼,又接着往下讲。

“这以后,男孩只能与母亲相依为命,他到底是个有责任感的孩子,从那开始,本想着要自杀的他强迫自己好好活着,努力克服身体上的疼痛——那时他已经浮肿地很厉害了,和他母亲去摆摊,卖些小零碎。你可别忘了,他还有抑郁症,站在街头,听着嘈杂的声音,他心里是很难受的,但他有意志力,他竟然挺过来了,他竟然治好了自己的抑郁症。他们摆摊的地方就在医院的大门外,加上他母亲很谦和,过了段时间,医院的医生护士就都认识他们母子了。医院职工很同情他们,所以没有征收他们的占地费用,还总将医院的盒饭送给他们吃。”

“真是好人。”方钊心中终于舒服了一丝,这个桥段让他感到一些温暖。

“还没完呢。”

“还有故事?”

“当然。本来这家人的日子可以走上正轨了,可他母亲又出了意外。大概是母亲看儿子终于重新振作了起来,悬着的心可以放下了,所以放松了一直紧绷的神经,结果犯了心脏病,没能抢救回来。”中年人讲到这,叹了口气,将视线转向车窗外,继续讲着故事。

“男孩将母亲的骨灰盒送回老家,与父亲合葬。他从坟山下来时,恰好听到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林地里痛哭,他觉得这孩子可怜,接着看到追上来的人群,便拦下他们询问原因。后来,他想了一晚上,最后决定,他要资助这个孩子上大学。”中年人讲到这里还是望着窗外,只是不再说话。方钊更是惊出一身汗,资助他读大学的正是位比自己大八九岁的男子,眼前的人斯文有礼,会不会正是自己的恩人!

方钊颤抖着试探,“您是资助方钊读大学的那位先生吗?”方钊感觉真相马上就要揭晓了,他激动地屏住了呼吸,整个世界都在这一瞬间安静下来。

“我们到了,该下车了。”中年人微微一笑,回过头对方钊说道。接着,便站起身,率先下车。方钊急忙跟上,有些不知所措,他觉得双腿有些不听使唤,他觉得,这事不简单。

“您是资助我读书的先生吗?您还没有回答我。”方钊努力跟上中年人的步伐,不踏实地再次询问。

“我是他的律师,除了第一学期的学费是他寄给你的,后来的学费都是他委托我寄给你的。”在一处破旧的平房前,中年人终于停下脚步,转身答复了方钊的疑问。“这就是你一直想来的地方,看看吧。”

方钊在这一刻突然镇静下来,他看着眼前的破屋子,窗户上积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应该是很久没有人住过了;他绕着房子转了一圈,看到了房子后面用红油漆写了个大大的“拆”字;他还扒着窗台,努力地向里看了看,屋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铁床,一个木头桌子,还有两把看不出什么材质的椅子。

方钊努力克制自己的眼泪,颤抖着对中年人说:“律师,我想见见他。”

“他已经不在了。”中年人不再面带浅浅的礼貌的微笑,他脸上显出沧桑与悲哀。“经历了身心的巨痛和双亲的先后离世,他的抑郁症到底没有痊愈,他在医院自杀了。安葬好他的双亲后,他曾给我写了封信,请求我这个老同学帮他最后一个忙,就是将他捐赠眼角膜的回报分期按时寄给你。我收到信件后非常不安,我觉得我需要来探望他,可就在我回国的前一天晚上,我接到了医院的电话,说他的电话簿里只有我的电话号码,上面写着,他已经没有亲人了,一切事物都委托我帮忙料理。后来我才知道,他在回老家合葬他的双亲之前,就已经联系好了两家人,要在逝后将眼角膜捐赠给他们。在了解了你的情况后,他想了一晚,决定向那两家人提出一点条件,希望他们可以支付给他一些钱。可那两家人也不富裕,否则早就可以攒够钱做移植手术了。但这两家人真是从心底感激他,所以最后还是象征性表示了感谢,这也就是为什么只资助你学费,却无法资助你生活费的原因。他的心愿已经了了,为了不浪费掉自己可以捐赠的器官,他选择在医院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样可以保存尽可能多的可用器官。”

中年人终于将这个故事讲完了,方钊早已泣不成声。

“现在你看到了,看完就离开吧。”中年人说着,拍了拍方钊的肩,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方钊跪坐在破旧小屋的门口,匍匐在地上。

许久,他拨通了一个电话。“您好,是中国教育资助网吗……我要资助三个孩子,对,长期资助……不不不,不是到十八岁,我,我要一直资助他们,直到他们大学毕业!”放下电话后,时隔五年,他又一次在狂风中嚎啕大哭,任由眼泪随风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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