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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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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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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地方叫榆树林

年轻的实习记者

我是一名实习记者,今年年初,我就“支教”这一问题走访了北山深处的榆树林村,对那里的山区学生、山区教师以及支教人员进行了采访。这篇稿子最终因涉及到一些看法和思考的把握原因未能发表,但我把他们讲给我的故事原原本本的发表在了网上,这些故事令我感慨颇深,所以我希望更多人可以看到。

下面,就是三位受访者讲给我的故事。


山后的少年

小江老师说,在来榆树林的路上,她见识到了许多这二十多年来从未接触过的,例如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隆隆”声的卡车、烟尘斗乱的道路、崎岖不平的细窄石阶,当然,还有最蔚蓝的天空、最丝柔有光泽的卷积云、最郁郁葱葱的榆树林、最无瑕见底的小溪水,还有我们似潭水般清澈的、充满渴望的眼睛。人的眼睛里怎么会有渴望呢?小江老师一定在搪塞我们。

小江老师带来了许多课本,可这些课本对我们而言有什么用途呢,这些书会在我们中间传递,慢慢变得皱褶、黑乎乎,最后,在教室一角的掉漆书架上当满尘土。而我们,还是要在结束一天的课程后,回到漏风的家中,哄孩子、做家务、下地干活,然后,继续一轮这样没头没尾的课程。我明白,她想靠书本上的知识改变我们的命运,可她们走后,我们还是要面对真实的生活,一天天的,这样长大,这样变老。我不屑地看着她,却正碰上小江老师笑意盈盈的目光,她的目光中有种说不出的坚定,竟使我与她对视的目光有些慌张。

在对待支教老师的态度上,更多的孩子与大人相反,我也不例外。我们期待支教老师的到来,倒不是因为她们带来的书本和知识,而是因为她们包里花花绿绿的衣服,我们从未见过的速食,还有带领我们挥耗光阴而不会被大人斥责的疯狂。

可小江老师不一样,她的身上有种说不出的亲切,她不会带我们上山乱跑乱爬,不会精心整理好精致的妆容和我们用照相机“咔咔”的合照,不会教我们学读不懂的经史子集,也不会在我们面前伪装出甜蜜的微笑。她要求我们老老实实的坐在教室里,像我们自己的老师一样。她教我们认字写字,用清脆的声音纠正我们撇脚的普通话,然后真诚的鼓励我们;她会在我们一而再再而三的调皮犯错后严厉惩罚我们;她会在每天清晨笑着站在校门迎接我们到来,然后领我们背诵五言唐诗;她会在放学后送我们回家,叮嘱我们为爷爷奶奶分担力所能及的事务。

之前来过的几批支教老师,都嫌这里的饭是黑色的,房子是潮湿的,还总有蚊虫围着她们乱转,不久便不似刚来时般的笑容可掬,再后来,便无一例外的离开了。小江老师呢,她会不会离开?那天我鼓足勇气问小江老师什么时候离开,她托着下巴、噘着嘴想,我紧张的看着她,屏住呼吸,生怕漏过我希望得到的回答,不觉中手心冒出了汗。突然,小江老师“哈哈”笑了几声,接着说,如果你们不希望小江老师走,老师就留下来。那一刻,我不知怎的涌出泪水,回过神后,撒腿跑开。

我以为小江老师不会离开,因为我们不希望她离开,可她还是走了。在之前一位支教老师带来的书中,我看到过一首诗,其中有这样一句: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我曾经一直觉得这句话很有理,就像支教老师告诉我们山外丰富多彩的世界后,又头也不回的离去,令我们再不甘重复这样的日子,却也无法逃离这样的生活。而此刻,我改变了这个想法,尽管村里的大人们对来支教的老师多有微词,但我还是觉得要感谢这些来支教的小老师,因为她们,我才知道世界之大、之精彩、之不可辜负,如果没有她们,我会永远认为,我看到的,就是全世界。就像一直生活在黑暗中的、没有见过太阳的人,永远不会知道太阳的耀眼温暖一样。而我,因为小老师们的到来,知道了。心中有阳光,生活便能充满希望。

小江老师走的那天,下着绵绵细雨,我们列队在泥泞的小路两侧,女孩们忍不住低声啜泣,我握紧了拳头,脸上挂着分不清是雨丝还是泪水的液体。这样很好,我们可以无所顾忌的抬头目送小江老师,而不会被她识破我们的不舍,这样,她就没有机会趁机嘲笑我们不是男子汉了。每个人都用挽留的目光注视着小江老师,但每个人都没有说出挽留的话,那一刻,我相信了,人的眼中,是可以充满渴望的。


子承父业的老校长

俺爹年轻的时候,是榆树林学校的老师兼校长,语文课、数学课、体育课,全是俺爹教,好多比俺岁数都大的伯,都是俺爹的学生。娃娃们上完课,就回去帮家里干活,一代一代的,没见出啥乱子。后来,从城里来了一伙后生,灰头土脸的,说是来支教的,帮俺们培养娃娃,让他们走出深山,建设祖国。开始,俺们挺感谢他们,人家来这穷地方,不求吃不求穿,还给娃娃们带东西,所以,俺们就紧着对他们好。他们教娃娃们,俺们就用最珍贵的家禽招待他们;有的同志不敢进茅房,怕里面的虫啊啥的,俺们就给他们重修;分给他们最好的房子,给他们提供最好的环境,尽量不让人家在咱这穷地方受委屈。

那时候,俺爹还在,他们就和俺爹商量,说要在全校搞素质教育,让崽子们全面发展。俺们也不懂,就任他们搞。结果,他们天天不好好上课,鬼哭狼嚎,非得把诗唱出来,说是什么音乐。教娃娃们的拼音也是错的,a、o、e都排不对,俺们这些老师也不好当着娃娃的面让他们下不来台,毕竟都是同行。课下,俺们就委婉的说,这拼音要不就俺们教吧,不劳他们,结果这后生就乐了,说这是英语,外国人就说这话。你说好好的中国人,说啥外国话,气不气人?还搞什么绘画涂鸦,画的墙上都是,崽子们说是支教老师让画的,还说这是行为艺术。俺们去找校长抗议,俺爹说,都是为了娃娃们好,人家教啥就学啥!哪知道后来,崽子们放学也不回家了,光吃粮不干活,就在学校耍颗破球。大人们气势汹汹的来找俺爹,让把这群后生赶走,说后生哪会教书,全是瞎搞,咋,踢个破球就锻炼身体,强壮体魄啦,哪比得上扛锄头、挥镰刀更能强身健体?我爹也愁,碍面子抹不开嘴,人家来这苦地方,也没享啥福,教好也罢,教赖也罢,咋能撵人哩。正愁呢,这些个后生说要回去了,家里还有事要忙,俺们想也没想,好事啊,赶紧安排他们出山。可崽子们念情呀,舍不得人家走,又哭又闹,没办法,大人们领回家打一顿,一下就老实了,又像以前一样,该干嘛干嘛。

哪成想,刚送走一波后生,又来了一波,人家带来书本、衣服,俺们挺感谢人家,也没撵人家的理儿。你要有个长性,从头教到尾,也行,俺们真是说不出的感激,可就没个人从头呆到尾,都是半截上拍拍屁股走人了,留下烂摊子,得俺们自己收。不是俺们不懂感恩,也不是俺们的心肠硬,俺们也是没办法,来一波人,就换一种教学理念,来一波人,就换几门教学课程,娃儿们就这个月学点这,那个月学点那,俺们的教学任务也没法完成了,到了,也不知道娃儿们学了点儿啥。就这样,来来往往,没个消停。孩子们的心也安不下了,来一波人,就咋呼一阵子,离开一拨人,就难过很久,还开始向往外面的花花世界,回家挨顿打就闹腾着要离家出走,嫌弃俺们这祖祖辈辈生活的碧水蓝天的好地方。俺们看着心疼又难过,可咋说嘞,人家也是好意呀,俺们不能拦人家来献爱心,也没法请人家留在这儿受一辈子罪。唉,没法儿!

俺接了俺爹的班,也有十来年了,这么多年,只有去年的江同志,俺瞅着真是个好同志,和娃娃们同吃同住,按着俺们的教学进度往下进行,对崽子们严厉,不搞虚的,是真教崽子们知识。说实话,俺真心欢迎这样的同志来支教。记者同志,您一定好好帮俺们宣传宣传俺们这儿的真实情况和俺们的想法,纯粹来体验生活的,俺们是真招待不行了。

俺先失陪一会儿,这不,又来了一波人,俺得去安顿安顿。


我是小江

远处,孩子们依然站在原地,朦胧的雾气使我看不清孩子们的脸,但我还是努力的朝他们挥手,努力的微笑,然后在扭过头的瞬间潸然泪下。

要来到榆树林这个小村庄,需要走过一段无法通车的黄土路,翻过一座没有人烟的陡山,跨过一条清澈但湍急的小溪,才可以到达。那时我想,利用整个假期来这里支教,真是个错误的决定,直到我看到那些孩子们,看到他们无法掩饰的喜悦的神情。

说实话,那里的环境真的很差,虽然校长把学校最好的房子腾给我们住,但依然是挡不住的寒酸、简陋,洗澡只能用桶从头浇下去,厕所里的蝇虫,总是围着人“嗡嗡”的叫,当然,这些我都可以克服,毕竟来之前我是做好心理准备的,但饭菜中的霉味和水里莫名的味道,就令我无法忍受了。

来之前,我父亲告诉我要入乡随俗,改改自己的“小资产阶级”做派,与山村的孩子们打成一片。那我就既来之则安之吧,我把带来的食品全让给同来的同事,她们都立马抢过我怀中的食物,深怕我后悔收回,然后满含热泪的抱着我嚎:“小江,你真是个好同志!”我也拒绝校长为我开小灶,坚持和孩子们同吃,校长说那怎么可以,但抑制不住的露出了后槽牙。慢慢的,我竟出乎意料的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刚来上课的第一天,这里的小屁孩们就给了我个下马威。那天,我的脸上堆满笑容,开心的迈进教室,打算开始我的支教生活,还未开口,便看见黑板上画着一个扎着两根麻花辫,带着眼镜的丑八怪。见我望着黑板,笑容渐渐凝固在脸上,臭小子们爆发出“吼吼”的笑声,那一刻我决定改变策略,那就是“严师出高徒”,“棍棒出孝子”!还是祖先的方法管用哈,一段时间后,我的班中再没有炸刺的小屁孩儿了。但之后不久,我又发现了新的问题,虽然这里总有支教老师,可孩子们并不识多少汉字,于是,我从易到难,收起诗歌读本,从教他们认字、发音开始。

一天下课后,我在办公室批改作业,有个小男孩从门缝溜进来,问我什么时候离开,我没当回事,想逗逗他,便开玩笑说,如果你们想让老师留下来,老师就不走了。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因为我看到男孩全身发抖,泪水在眼眶打转,怔怔的看着我。那一刻,我不知所措,忽然很怨恨自己不负责任的随口一说,因为我知道,我根本不可能留下来。

不是我不愿留下,不愿做一名乡村教师,我也有我的困难。前不久,我贷款买了房子,每个月都要按时还贷;父母老了,身体不似从前,需要我在身边照顾;好友下个月要结婚了,给我打了电话,总的意思就是不管我人到不到,心意得到,这不,我还得努力加班攒钱凑份子;还有张阿姨的女儿,和我从小比到大,现在在市一中教学,前两天刚升为一级教师,我回家后,肯定又少不了一顿唠叨……

原本计划这次假期再去支教,可无意中看到一篇写乡村支教现状的文章,看了后,觉得很惭愧,决定还是不去给当地教师添乱了。

回到城市的我还是像原来一样过着忙碌的生活,只是偶尔会想起那个烟雾朦胧的清晨,空气里充满青草的芳香,雨丝打在我潮乎乎的衣服上,每次回头,那伙小家伙们都在向我挥手,故作坚强却带着哭腔喊着,小江老师再见,再见……我的视线早已模糊,看不清脚下的路,只得跟在同事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不敢再回头,背对着他们用力挥手。这些孩子,把我的心都扰碎了。

其实身处都市中的我很渺小,但我也在努力过着自己的生活。我和同事们一样,流连在城市的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中,傍晚下班后,走在桥边,看着夜晚的霓虹璀璨、车水马龙。有时到西餐厅故作高雅的点一份七分熟的牛排,然后回家拉肚子,有时在快要迟到的清晨,在街头的小摊上要一笼水晶小笼包……

我只能这样为自己找借口:如果有一天,领导找我谈话,说小江啊,贫困落后的山村需要我们的支援,作为一名人民教师,你能不能给大家带个头,做个榜样,到山村去教书,帮助那里的娃娃们成长成才,走出山门,成为建设祖国的优秀人才,回馈社会,回馈山村!当然,我们知道,这是需要克服许多的困难的,但我们相信你可以成为一名光荣的乡村教师呀……你放心,工资和待遇不会成为问题,你到山村支教,我们工资照发,你呢,薪水照领,只不过是教育工作的分工地点不同……我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打断他,坚定地说:“领导,我接受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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