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几年前,板石沟村的“孤老杆子”陈老汉,在村民的唏嘘声中,草草下葬了。
陈老汉活着时一定想不到,去世十几年后,自己坟前竟一下子冒出了两个大儿子。两个儿子都挺孝顺,在墓地旁为陈老汉摆设了灵堂,灵堂摆得相当阔气,纸幡招展,烟火缭绕,还特意请来了吹鼓手和哭灵人,一时间,哭天抢地、地动山摇。被捡到新棺材里的陈老汉,感动地几乎掉下泪来。
年轻时,陈老汉家里穷娶不上媳妇,后来经济宽裕了,年纪又大了,这么一耽误,陈老汉就断了娶媳妇的念头。陈老汉在村子里有个堂兄,原本想着把堂兄的儿子过继给自己养老来着,当年一个误会,过继的事情就搁下了。于是,在板石沟村,陈老汉就落下了“孤老杆子”的名头。想到百年后,坟前连个上坟的人都没有,陈老汉心里酸楚。
万没想到,现在不仅有上坟的了,而且,一有还是两个大儿子。陈老汉心里畅快!虽说是已经死了十几年的人了,依然享受到了有子女撑腰的排场和气派。
六十多岁的陈老汉身体本来挺硬实,一般农活都不在话下。陈老汉天麻种得好,几年下来,攒了些钱。村里人都知道“孤老杆子”陈老汉手头有两钱,到底有多少?谁也说不清楚。谁成想,六十四岁那年,好好的老汉突发脑溢血,半身不遂下不了炕了。不出两年的时间,就撒手人寰了。
陈老汉出殡当天在村子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没儿没女陈老汉的后事和有子女人的后事是有区别的。除了帮忙的邻居,棺椁前没有一个跪着哭的子女晚辈。老汉活着时怕是早已料到了这个场面,没料到的是,街坊四邻的老少爷们、姑娘媳妇们,炕上炕下不停地翻腾。起初,老汉也不清楚他们究竟翻腾些什么?后来咂吧明白了,他们是在找陈老汉留下的现金和存折。老汉心头不悦,不沾亲也不带故,况且自己瘫在炕上这两年,没见你们谁过来照看过啊,这时想起找钱找存折了,别说没有,就是有,也轮不上你们这些人啊!想到这里,陈老汉满屋子找魏婶。
抱着小孙子的魏婶此时正不知所措地站在屋角看着大家伙忙乎。昨天送饭时,陈老汉还好好的,还和她说了一大堆话,怎么说没就没了?魏婶不由得悲从中来。陈老汉卧病在床这两年,魏婶一天三顿忙里忙外地伺候,辛苦不说了,村子里的风言风语就够魏婶受的。前几天,儿子大贵气鼓鼓地回家,一进屋,劈头盖脸地就冲魏婶嚷嚷:“妈,以后你少去陈大爷那,人家都说你一个寡妇家,惦记着陈大爷的家产呢!”听了这话,魏婶心里委屈。想想自己也是六十好几的人了,让人如此编排,真是犯不上,连累着儿子也跟着受委屈。可是不管怎么委屈,一到饭点,魏婶还是会把做好的饭菜给陈老汉端过去。
前些年,陈老汉在村子里率先开始种天麻。天麻是名贵药材,比粮食作物的经济效益高,几年下来,老汉赚了些钱。看到种天麻是个致富的好路子,村里好多人家纷纷找到陈老汉,学习种植天麻的技术。
魏婶一个人带着儿子大贵生活,日子过得挺紧巴。眼瞅大贵到了该娶亲结婚的年龄,没有钱,谁家也不愿意把姑娘嫁过来。魏婶发了愁,自己一个寡妇家,就是砸碎骨头也赚不到儿子的彩礼钱啊。正赶上陈老汉的天麻大棚需要人手,没钱也没技术的魏婶有着一把子力气,魏婶到陈老汉的天麻大棚里帮起了忙。陈老汉没亏待魏婶,不仅悉心传授了种植天麻的技术,还为没有本钱的魏婶提供了首批天麻种栽。靠着陈老汉的帮助,魏婶家的天麻长势好,大贵也娶上了媳妇。
(二)
天一亮,老汉竖着耳朵听大门的声响。傍上午的时间,魏婶准会端饭过来。
“昨天的碗筷我拿回去了。大哥,赶紧趁热吃了!”魏婶把饭碗放到老汉枕头边,筷子塞到老汉手里,抬腿就往屋外走。
“坐会儿吧!”老汉瞅着魏婶的眼睛说,“他婶!”
临死前的人可能多少会有些预感吧。看到匆忙要走的魏婶,老汉识趣地说:“镜子后面有个布包,里面有两千块钱,”老汉用手指了指墙上挂着的镜子,“我要是哪天不行了,你就拿这个钱发送我。”
陈老汉这两天身体比前些日子见强,魏婶没往深了想,随口劝着老汉:“大哥,别瞎想了,你再活个几十年都没问题!”陈老汉拍着大腿,说:“下不了地,干不了活,净给你添麻烦,活着啥劲!”老汉正说着,门外传来了大贵的声音:“妈,赶紧回家。”听见大贵的喊声,魏婶急忙走了,谁成想,第二天,老汉去世了。
屋里屋外的家什器具很快被搬空了。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收敛着,毕竟老汉还没出殡,死者为大!不多时,就明目张胆起来。什么犁杖、被子、锅碗瓢盆,有用没用的都往他们自己家里倒腾。没出个把小时,屋子空了。正应了那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陈老汉两手空空,一个人“上路”了。
陈老汉打光棍时经常到村子里的堂兄家蹭饭,两家处得挺近面。这几年,堂兄家的儿子德彪跟着老汉学种天麻,两家的关系更亲近了,堂兄堂嫂老早就同意把儿子德彪过继给陈老汉当干儿子。
种天麻是件辛苦活,还板身子,起早贪黑和菌包打交道,手脚泡得发白,很多人给钱都不愿意干。魏婶不怕吃苦,人也聪明,干活又利索,陈老汉的天麻大棚让她拾掇得板板正正。时间一久,德彪妈不高兴了。她每次在大棚里遇到魏婶,总是撇下一大堆尖酸刻薄的话。“挺大岁数的人了,就不怕人家笑话!”看到坐在菌包旁一起吃饭的陈老汉和魏婶,德彪妈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魏婶看了一眼身边默不作声的陈老汉,端着饭碗走出了大棚。
自打魏婶来到陈老汉的天麻大棚里干活之后,老汉的吃喝用度都有了照顾,这份温暖让独身了半辈子的陈老汉挺动情。老汉不只一次萌生了和魏婶一起生活的念头,可是,来自堂兄堂嫂家的态度,让他一再动摇,迟迟下不了决心。“你都这个岁数了,搭火帮人家养儿子能得啥好!家产还不都填活寡妇了,咱德彪以后还能养你啊!”侄子德彪是陈老汉百年后唯一的希望,堂兄堂嫂的话,陈老汉不能不往心里去。
堂嫂也许真的是为了陈老汉好。在农村,没娶过亲的“孤老杆子”和寡妇搭伙过日子没得善终的事,陈老汉看到过不少。自己五十好几了,就算眼下身体还行,也有点钱,慢慢老了,啥不都成人家的了!看到即将面临娶亲结婚的大贵,陈老汉把对魏婶的这份心思压在了心底。
一开春,天麻订单突然增加。为了抢占市场,增加收益,堂兄家临时增加了两千棵天麻种栽的订货,这下可难为住了陈老汉。种栽是根据种植户年前预定的数量计划培植的,比例内的余富种栽,年初已经被魏婶全部定下了。如果把这部分种栽给了堂兄家,魏婶今年为扩大种植天麻的投入就得全部打了水漂。想来想去,老汉硬着头皮把天麻种栽给了魏婶。这样一来,堂兄家恼了,不仅德彪过继给老汉当儿子的事泡汤了,两家也不来往了。
老汉去世当天,魏婶拿到了镜子后面装钱的布包。遵照老汉的意思,魏婶用这个钱给老汉买了棺椁、寿衣和各种出殡需要的东西。老汉无儿无女,按照习俗,出殡得有个晚辈摔盆起灵。街坊四邻反复商量核计,都觉得陈老汉堂兄家的儿子德彪干这个活比较合适,毕竟亲戚一场,还差点过继给老汉当儿子了。“这个老糊涂,钱都填活寡妇了,”德彪妈当着众人面毫不避讳,大声嚷嚷着,“这个时候想到我家德彪了!晚了!”听了这话,魏婶气得浑身哆嗦,心想,“老汉生病时,你们家连面都不露一下,不帮就算了,人都死了,还说这些风凉话?!”生完德彪妈的气,魏婶又开始埋怨起老汉,“都说你有钱,除了布包里用来发送你的两千元钱,哪里还有什么钱?你不安排明白,让我一个寡妇家平白蒙受冤枉。”
村子里大部分人都觉得老汉死后把钱留给了魏婶,要不然魏婶凭啥张罗着给陈老汉置办寿衣、棺椁。魏婶一再解释她根本不知道老汉有钱这回事,更别说拿到钱了,不过,这些话很少有人相信。看着躺在棺椁里的陈老汉,魏婶心想,“这出力不讨好的活自己不干也得干了,总不能让没儿没女的陈老汉晾在这里出不了殡吧!”无奈,魏婶好说歹说,逼着大贵给陈老汉摔盆起灵。至此,躺在棺椁里的老汉长须了一口气。
发送完陈老汉,魏婶站在陈老汉空荡荡的房子里心里憋屈!魏婶心想,自己一个农村妇女,不懂得啥叫相濡以沫,只知道在这个档口,以她和老汉曾经的情份,不能袖手旁观。魏婶感觉到了村里人对她的怀疑和敌意,德彪一家的态度更是赤裸裸地直指魏婶。为了老汉见不着影的家产,大贵和德彪一见面就干仗。想到这里,魏婶不由得一阵长吁短叹。
(三)
躺在地底下的陈老汉心事未了。
前几年种天麻老汉攒了些钱,放在银行里不放心,把钱换成金条藏在了自家的炕洞里。本想着临死前交代给魏婶,怎料到,话还没来得及说,自己就先“走”了!看到魏婶委屈的样子,躺在地底下的陈老汉心里过意不去。老汉埋得不远,知道金条还在炕洞里,心里也算安慰。老汉琢磨着啥时能托个梦给魏婶,告诉她藏金条的地方,也算了却自己的一桩心事。可是,这种特异功能也不是说有就能有的。于是,金条一直埋在陈老汉的炕洞里,未能解决。
陈老汉死后下葬的地方在他家后院的半山坡上,这让老汉有着一直未曾“走远”的感觉。虽说是天人永隔,毕竟,魏婶还生活在这个村子里。干活路过时,魏婶会有意无意地在老汉的坟前停留片刻,有时还会掐一把野花放在坟头,地底下的陈老汉心里知足。
老汉死了之后,关于他财产的去向,村子里疯传了好一阵子,德彪家也闹了一段时间。德彪妈是个泼辣人,她坚持认为魏婶独占了陈老汉的家产。“谁不知道老汉手头有两钱的,哪去了?就给留了两千块钱?谁信啊!”德彪妈走到哪就吵吵到哪,“出殡的钱都留给她了,还说没占着老汉的家产?这是欺负老汉家里没人,秘着钱呢!”
魏婶解释也没人听,索性不搭腔了。大贵和德彪因为这事结了仇,一见面像仇人一样分外眼红。当然,也有个别相信魏婶话的人,毕竟这些年魏婶的人品在那,而且,就算老汉把家产留给魏婶也是情理之中。老汉瘫炕上这两年是魏婶一手伺候的,把财产留给魏婶说得过去!也有人猜测陈老汉值钱的东西也许还在这个房子里,于是,总有人时不时跑到老汉家的房子、仓房、猪圈、鸡舍里翻腾,但都一无所获。
老汉也跟着上火。魏婶伺候自己这么长时间,啥也没得到不说,还给人家带来这么一堆麻烦,老汉心里过意不去。如果说陈老汉在人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那就是魏婶和金条了。老汉感激魏婶,弥留之际,她给了自己最后的温暖和尊严。
当年因为分天麻种栽的事,德彪妈对魏婶恨之入骨,没事就跑到陈老汉的天麻大棚里闹。老汉怕村里人说闲话,加上自己五十好几的人了,对和魏婶交往的前景也不看好,索性不自寻烦恼了,陈老汉开始疏远魏婶。魏婶是个聪明人,她不怕德彪妈来闹,倒是着实在意陈老汉的态度。身不由己是常有的事,魏婶不怪陈老汉。渐渐地,陈老汉和魏婶不在一起种天麻了,甚至连见面都躲着对方。
一晃几年过去,老汉病了,是不能动弹的脑溢血后遗症。那个准备过继给老汉当干儿子的德彪躲得远远的,唯恐和老汉沾上边。村子里的老伙计,陆续看过老汉之后,也都不大过来了。说不准具体从哪天开始,魏婶每天过来给老汉送饭、打扫。
看着魏婶在屋子里忙碌的身影,老汉心里高兴。魏婶带给老汉的温暖,一点点消减着老汉身体上的病痛,有一段时间,老汉甚至开始积极治疗,憧憬着早日恢复健康。老汉设想着,自己病好了之后就和魏婶一起种植天麻,把日子过好。
最近一段时间,魏婶来去匆匆,撂下饭碗就走,一刻也不耽搁。陈老汉想和魏婶多说几句话,魏婶的儿子大贵就在门口大声喊魏婶回家。看到魏婶为难的神情,老汉知道,准是因为照顾自己,连累魏婶受委屈了!陈老汉心生绝望,逐渐打消了和魏婶一起生活的想法。不多久,老汉眼睛里的光彩消失了,只盼着大限来临时能走得利索些。
尽管村子里关于魏婶和陈老汉的关系有了不少闲话,大贵也气咻咻地“警告”过魏婶好多次,魏婶管不了那么多,她不能眼看着瘫在炕上的老汉没人照顾,她每天给陈老汉送饭、打扫,并按照老汉的心意安排了他的后事。
(四)
十几年转眼过去了,魏婶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这些年,村子里关于魏婶私吞陈老汉遗产的传言已渐渐淡去,尽管德彪一家人见到魏婶还是一副不共戴天的仇人样,毕竟尘归尘土归土了,板石沟村平静得像个世外桃源。每年春花烂漫时,魏婶会掐一把野花悄悄地放在陈老汉的坟前,“孤老杆子”陈老汉的坟前没有一丝颓败像,相反还带着些许生机的样子。
板石沟村搞旅游开发要建生态园,周围平房陆续盖成了别墅。村民们的平房和房前屋后的地按面积换成了开发商集中建成的楼房,村民们早早地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楼房。陈老汉家里没人了,加上房子的位置有点偏,房子和地一直搁在那里没被占用。不出两年的时间,板石沟的别墅、宾馆已经建成了规模,陈老汉的房子和地在众多建筑中显得十分碍眼。这时,人们才纷纷记起了老汉的房子和地是很值些钱的。这几年地价涨得飞快,当人们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们的房子和地都已经低价抵楼房了,死去的陈老汉反倒成了有钱的金主。当开发商连房带地开价四十万的时候,整个村子沸腾了。
谁也没想到,一个快要倒了的破房子和几晌地竟值这么多钱!当然,躺在地下的陈老汉也没想到。跟着高兴了几天,陈老汉开始担忧起来,这要是占了地盖楼,估计自己的坟也得挪了。
村里人都说,这个陈老汉就是个带财的金主,死了之后财气还这么旺!这件事又成功勾起了人们对当年陈老汉和魏婶故事的兴趣,就算生前的财产没给谁留下,死后的这四十万又该何去何从呢?死了的陈老汉再次成了轰动全村的名人,大家纷纷琢磨、猜测着“孤老杆子”陈老汉的财气这回能流向谁家。
这几天来看房子的人特别多,听来来往往的人闲谈,开发商怕误了工期,着急拆房子。那个三十多岁有点发福的开发商来过陈老汉家好多次了,让老汉不解的是魏婶家的大贵也来了好多次,有一次还偷偷跑到老汉的坟前磕了几个响头。老汉琢磨着大贵这是有心事了,自己死了这么多年,胡子拉碴的大贵也四十多岁了。魏婶和大贵住在一起,魏婶年龄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差,前几年还能帮着大贵夫妻俩看孩子做饭,这几年干不动了,大贵媳妇不是嫌婆婆手脚慢就是嫌婆婆没用,大贵耳根子软,啥事都听媳妇的。
一大早,陈老汉被机器的轰鸣声吵醒。眼见着那个有点发福的中年开发商,指挥着一伙人开着铲车,直奔老汉生前住的平房铲去。
“完了,完了!”老汉连声说:“不好!”
房子本来就快倒了,根本架不住铲车这么一铲!房盖簌簌地往下掉土。躺在坟里的老汉干着急使不上劲,心想,自己真是命运多舛,没儿没女,出殡时的尴尬和伤痛至今记忆犹新。如今死了死了,因为开发占地,恐怕要被从坟里刨出来,抛尸荒野了。想到这里,陈老汉不由得悲从中来。
“住手!都给我住手!”大贵带着一伙人急吼吼地赶到,“谁敢拆房!”大贵憋足劲顶住铲车的侧门,“这是我爹的房子,欺负我家没人咋地!”听了这话,陈老汉懵了,一时反不过神来。
大贵口口声声说是自己的儿子,陈老汉反复思付,虽说出殡那天是大贵摔的盆,不过他生前确实没认下这个儿子。今天,大贵当着村子里人的面管自己叫爹,这让一辈子没儿没女的“孤老杆子”陈老汉挺感动,没想到死了死了,倒底有了儿子,“也行啊!”
有儿子出来做主,陈老汉的房子和坟自然就拆不成了。人越聚越多,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着陈老汉的房子和儿子,开发商气得开车走了。此时的陈老汉是有点扬眉吐气了,有大贵这个儿子给撑腰,自己不再是“孤老杆子”了。
“大贵啥时给陈老汉当儿子了?”村民们小声地交头接耳,“大贵这小子真有心眼啊!这儿子不白当,四十万呢!”
“是啊!不是个小钱!这儿子当得值啊!”人们站在陈老汉坟的周围,嘀咕声传到了老汉耳朵里,“听说大贵妈和死去的陈老汉的关系不一般,老汉死后财产都给大贵妈了!”听了这话,老汉心里寻思,这都哪跟哪啊!可转念一想,“要是真能把这笔拆迁款留给魏婶一家,也不枉魏婶对自己的一片心啦!大贵毕竟是魏婶的儿子!”就在老汉琢磨的空当,一阵喧闹声由远及近。
“他老叔有后人,哪能轮到你大贵叫爹!”德彪妈在德彪的搀扶下,朝着人群气势汹汹地走来。七十多岁的德彪妈带着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绝,嚷嚷着,“我们老陈家还有人呢,这房子和地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外姓人手里。”现场一片哗然。
“他老叔活着时,我们家德彪就过继给他老叔当儿子了,要说叫爹也得是我们德彪叫。”德彪妈振振有词,站在老娘身边的德彪也煞有介事地喊了几嗓子“爹”,陈老汉哭笑不得。的确,当年陈老汉一心想认德彪当儿子,因为分天麻种栽的事,惹得堂兄一家人不高兴,过继的事就黄了。当年自己出殡时,让德彪摔盆起灵,德彪妈愣是不同意!今天倒主动认起爹了,“人啊!”老汉不由得长叹一声。
陈老汉很快又心潮澎湃起来!人家老了就不值钱了,自己死了死了反倒值了大钱。活着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死后这么多年,居然一一实现了。谁说我“孤老杆子”了!大贵和德彪两个大老爷们都争着喊我爹呢!想到这里,陈老汉老泪纵横。想到当年出殡时的尴尬,陈老汉觉得自己在街坊邻居面前扳回了面子。
(五)
事情远不像陈老汉想得那么简单,大贵和德彪为了争着当老汉的儿子打得不可开交。开始还是打嘴仗,无非是你骂我我骂你地呛呛,发展到后来,两家拎着锄头、草爬子上演了“全武行”,闹得村子里乌烟瘴气,也把躺在坟里,起初还为自己平白捡了两个大儿子而暗自窃喜的陈老汉吓得够呛!最让陈老汉难过的是,卧病在床的魏婶被儿子大贵用门板抬到陈老汉的房前和德彪一家叫板。大贵一口咬定他老妈——魏婶,在陈老汉临终前功不可没,陈老汉出殡时又是他摔的盆起的灵,毋庸置疑,老汉就是他的爹。看到被折腾得几乎奄奄一息的魏婶,陈老汉这个气啊!为了两钱就不顾老娘的死活了?!德彪妈和德彪更是“视死如归”,搅得躺在坟里的陈老汉不得安生。
两家人昏天黑地地打了好几天,突然就不打了。
一连几天没人到陈老汉的房前吵架了,世界一下子清净了。陈老汉心里琢磨开了,“这是想通了?谁妥协了?自己是有两个儿子,还是就剩下了一个?”正当老汉琢磨的档口,第二天一大早,大贵、德彪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陈老汉的坟前,他们互相谦让着,语气中没有一丁点火药味!
“大贵哥,我找出黑先生算了,”德彪手里拿着铁锹说,“今天就是黄道吉日,咱们给爹起坟吧!”
大贵神色凝重,说,“好吧!咱们先给爹磕个头!”
陈老汉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怎么的!要给我起坟,这是要往哪起啊!”老汉急得泛起了哭腔,“我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了,啥张成也没有了啊!”老汉眼睁睁地看着大贵和德彪挥动着铁锹,不一会儿,坟就被扒开了。
老汉被挖了出来,哎!说来真是惭愧,这些年过去,老汉就剩下了一把骨头。看着出黑先生把自己的骨头一根一根地捡到一个新的火匣子里,陈老汉悲从中来。虽然不是弃尸荒野,毕竟也是刨坟暴尸的事啊!自己真要是有个一男半女,怎么也不能说挖出来就给挖出来啊!自己终究逃不开“孤老杆子”的命运啊!
让老汉没想到的是,大贵和德彪并没有把他的尸骨随便找个地方草草下葬,而是搭起了灵棚,请来了吹鼓手,这是要给陈老汉好好超度一番啊!陈老汉被抬到灵堂中央,看到自己的灵位,瞬间老泪纵横!二十年前,村子里的人忙着抢东西,也没个人想着给陈老汉搭灵堂祭奠一下,这事一直是老汉的心头痛。看到大贵和德彪如此隆重地祭奠、超度自己,起坟的伤感瞬间转变成了欣慰。老汉心想,自己毕竟是有儿子的人了,待遇自然就大不一样了!陈老汉享受着来自两个儿子的孝顺和祭奠,幸福得几乎飘飘欲仙。
就这样,整天吹鼓手吹奏,哭灵人哭灵,陈老汉一连扬眉吐气了十好几天,眼瞅着哭灵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吹鼓手换了一茬又一茬,老汉“风光”得累了。
陈老汉心里琢磨着,“差不多了吧!哪有祭奠这么多天的!”老汉精疲力竭地躺在新买的火匣子里,感觉到空间局促,老汉想伸伸腿,伸不直,想抬抬脚,也不行。哎!老祖宗的话没错啊!入土为安,入土才安啊!这没完没了地祭奠太遭罪了。老汉觉得自己还是虚荣了,死了都这么多年了,祭奠个什么劲儿啊!此刻,老汉一心盼着,两个大儿子赶紧把他下葬了,晾在这里,心里不安稳!
(六)
这几天,开发商来了很多回。开始的时候,开发商还装模作样地冲着老汉的灵位行礼鞠躬以示尊重,后来就脸红脖子粗地和大贵、德彪俩争吵,吵得凶的时候,双方使劲拍打着陈老汉的棺椁,震得老汉的耳朵嗡嗡直响。老汉心想,当年得脑溢血遭的罪也不过如此吧!活着时,体会过生不如死,这都死了多年了,这是不让好好死啊?老汉心里涌上了一种比死还要强烈的绝望。
吹鼓手吹累了,哭灵人也哭不出来了!事情终究得有个结果。在大贵和德彪的精诚团结下,开发商让步了!赔偿金由四十万提升到五十五万,多出的十五万在县城里可以直接买下一套两居室,真是一个不小的胜利。
接下来,灵堂成了摆设,吹鼓手和哭灵人都撤了,连大贵和德彪也不见了踪影。苫布搭起的灵棚被吹翻,纸幡四零八落散落得可哪都是。躺在棺椁里的陈老汉慌了神,大贵和德彪把自己从坟里扒出来,钱到手就不管了吗?他得入土啊!为剩下的一把骨头,陈老汉又开始担心了!
深秋时节,山村里一片寂寥。这几天下霜了,再不入土,北方冬季一到,土冻实成了,挖墓穴就难了,躺在路边灵堂里的陈老汉忧心忡忡。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借着月色,陈老汉看见一个人蹒跚着朝灵堂走来,是魏婶。陈老汉紧张地屏住呼吸,生怕弄出一丁点声响惊扰到魏婶。七十多岁的魏婶看上去真得很老了。前些天儿子大贵抬着她和德彪家一顿闹腾,差点要了魏婶的老命,缓了好几天才挺过来。
魏婶气喘吁吁地走到陈老汉的棺椁前,“老陈大哥,对不住啊!”魏婶一边说,一边掉眼泪,“我说不听孩子,让你死了也不安生!”
魏婶的到来,让悲伤中的陈老汉生出了些许感动。自己一把骨头被扔在这里,世上还有个人惦记着,陈老汉心里泛上一丝慰藉。魏婶站起身,把棺椁上的雨水、落叶一一擦净。当年那个干活利索,心地善良的魏婶显得那样羸弱。老汉觉得自己“孤老杆子”挺可怜,魏婶也好过不到哪里!想着想着,老汉落下泪来。
这几天一直下雨,雨水灌进了棺椁,泡在雨水里的陈老汉心头疯长出了成片的凄凉和无奈。想着这里很快起了高楼,不知道自己会被埋到哪里,也许再也见不到魏婶从坟前走过了,想到这里,陈老汉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被扔在道边破败灵棚里的陈老汉几乎绝望时,大贵和德彪来了。两个人在老汉的灵前草草祭拜完事,就开始拾掇东西。他俩抬着装殓老汉的火匣子一直往山上走,因为上坡,老汉的一把骨头在火匣子里咣当得厉害,老汉不敢出声,担心惹得大贵和德彪不高兴,再把他扔道上不管了。一路上,陈老汉咬紧牙关坚持着,终于挨到大贵和德彪把老汉抬到山上的一块空地上,挖了墓穴,埋了!陈老汉一路颠簸,晃散的骨头也没归位,躺在坟里的陈老汉很不舒服,可是毕竟入土了,老汉终于吁了一口长气。
后来的事情,老汉是从上山采山菜的妇女那儿听说的。开发商从大贵和德彪手里拿到房子和地之后,大张旗鼓地开始盖楼,挖地基时,老汉藏在炕洞里的金条被挖了出来。大贵、德彪闻讯赶到,又起争执。
大楼盖起来的时候,魏婶去世了,就埋在山坡上离老汉不远的地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