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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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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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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不易:7号病房

最后一班地铁,乘客很稀少。连晓莲独自坐在长椅的尽头,望着对面的美容广告。广告上三个女明星,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不像是招徕顾客,倒像是无声的示威。

印象中,三个女明星应该跟自己年龄相仿,居然还长得这般光彩照人。连晓莲这样一想,想象中的示威也就更合理了。当然,也许只是因为自己的手机没有拍广告的相机美颜功能强大呗。

那个女人,终于还是把他夺走了,哪怕只有一个晚上呢。

她叫戚燕吧?对。她似乎刻意绷着脸,所以看不出什么表情:“大姐,今晚我来守着他吧。你,可以回家去休息,明早上再来。”连晓莲愣了一下,然后飞快地回答了一声“好的”,生怕太慢就引起了她的怀疑。

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病床上余辉的表情,连晓莲就退出了7号病房。 

地铁在夜色下的黑暗中隆隆前进,把她拉回现实之中,郊县地铁终点站之外五百米的安置小区,一个租住房的其中一间。丈夫老刘做好了晚饭,在等候她。

连晓莲盯着那三个女人,每一个都笑意盈盈,却又看不出欢愉来。她们和戚燕是一伙的,一路上都在挑衅,自己却无处还击。

冤有头,债有主,连晓莲坚定地认为,自己应该恨的人,是余辉,而不是另一个女人。但很多时候,人的情绪是难以控制的。就像现在,连晓莲很想把那块广告牌砸成碎片,再狠狠地踏上三脚。在每个女人嚣张的脸上都踏上一脚,谁都不能放过。

那种快感,一定不亚于她第一次尝试掐还在病床上昏睡中的余辉。

就那样,她把手伸进被子下面,掐着他大腿外侧的一块皮肤,手上使劲地拧,脸上却很平静,无聊地看着门口。她能想象他有多痛,可他还没醒过来,什么都不知道。他最好能感受到,只是喊不出声来,也不能挣扎。多好啊,一种报复的成就感,让她的内心激动而充实,好像十多年前的伤心和怨恨,找到了个去处。

掐了多久呢?连晓莲觉得短暂又漫长,直到有些无聊了才把手拿出来。看着这个曾经爱过,肌肤相亲的男人,特别是那肿起来的脸,四肢的夹板,接满的线,又有些心疼。

过了半年,他终于醒了,发现照顾自己的护工是连晓莲,第一反应就是想爬起来跑掉。可他一时半会儿还爬不起来。连晓莲冷笑着站在那里看他挣扎,说你咋混的啊,当了半年植物人,一个人都不来照顾你?

余辉不挣扎了,警惕地看着她,说我就一个人,谁让你来的?你穿这一身,是医院的护工吧?我没钱给你。

连晓莲不相信,说:“请我来的女人不是你老婆啊?人长得还行,就是没爱心啊……”

余辉好像明白过来,不说话了。半晌又说:“你走吧,让医院给我换个人。”

连晓莲不笑了,满脸的讥讽和无奈,说:“你要是把我炒了,公司得扣我奖金。你跟我多大仇?这么多年了,还要害我!”

“别多想了,我拿了你家的钱,肯定把你照顾好。你要是惭愧,就少麻烦我。一会儿我手一抖,把你四脚朝天摔床下了,万一又成植物人了呢。”连晓莲觉得眼下这事儿挺好玩儿的,又补充了一句,“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把我们的关系告诉你老婆。”走近了,在他耳边轻声说,“跟她讲讲我们当年在床上的事儿,还有你是如何抛弃我的……”

余辉就不吱声了,愣了一会儿,说:“你给我拿一下盆儿,我想小便……”

“憋着!”连晓莲掩上病房的门,坐下来拿出手机追剧。

出了地铁站,发现下雨了,但连晓莲还是找了一辆湿漉漉的共享单车。回到家里,衣服和头发全湿了。穿过杂乱的共用客厅,回到自家那间卧室,老刘已经在窗下的小饭桌旁等着了。

他从来不问连晓莲的工作。有时候,她天天回来,有时候一连半个月不回来。不回来,一定是照顾的病人很严重,白天黑夜都得守着。

两人的话很少,但今天,老刘提起了老家的儿子:“小军打电话,说这次模拟考试不大理想。”

连晓莲愣了一下,才发现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给儿子打电话了。陷在跟余辉的斗争中,她甚至在某些短暂的时光里,忘了老刘和儿子的存在。儿子马上要中考了,要经历人生中的重要战争。

战争,总是会绑架一个人全部的身心。而连晓莲却投入了另一场战争。

其实,重新遇上余辉,连晓莲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一个摔伤的病人,手术做完昏睡不醒,成了植物人,需要一个护工。而连晓莲是这家医院的金牌护工,理所当然地走进了7号病房,看到一个人形物体,搁在病床上。然后,她看到了那张做完手术后有些变形,却记忆深刻的脸。

分开十五年之后,他以最惨的面目,出现在面前,落在了自己手里,这可能就是缘分,或者说命中注定。后来,对这次重逢的场景,连晓莲回想过很多次,发现彼时还是有一点儿心痛的。可是,站在他病床边的女人,年轻、漂亮,慌乱之中仍不失威仪,把连晓莲险些迸发出来的情感,给生生压了回去。

戚燕说:“大姐,病人就交给你了,请你把他照顾好。工钱,我们会按这家医院的最高标准结算,按月支付。”连晓莲猜,她应该是余辉的老婆,这安排还挺周到的。住独立的高档病房,预交了足够多的治疗费用。

“哦,好。”连晓莲干巴巴地回答,抬眼看了一下病床上的那个人。余辉闭着眼睛,似乎还在昏睡之中。

要是他醒着,见面的场景又会如何?也许会假装不认识,一脸不满意和嫌弃,直接让戚燕把自己赶出去。就像当年在街上偶遇,他混在同学中间,抬眼望着天,看都不看一眼她,就那样噔噔噔地走过去了。可过了半小时,又巴巴地打电话来要生活费。

“他就是这样一个自以为了不起,却又很贱的渣男。”连晓莲用十五年时间的回忆和怨憎,得出了这个结论。

那天,戚燕和连晓莲交换了手机号,交完费就匆忙走了。7号病房里,就只剩下了仍处于震惊和茫然中的连晓莲,还有像个木乃伊般安静的余辉。

在床边呆坐了很久,连晓莲把手伸进了被子下面。她本想触摸一下他的身体,找找十五年前的记忆。可是,在碰触到他肌肤的那一刻,她果断地掐住了他的大腿,熟练而迅速地使劲一拧,热血立即冲上了脑子。好快乐,甚至有一种短暂的战栗感。

当年,她就喜欢这样拧他。只是,似乎没下这么大的狠劲。

坐在床边,连晓莲把那只手看了又看,有点儿迷恋那一瞬间的快感。她试着再次把手伸进去。但护士推着小车走了进来,她只好装着整理床铺,胡乱抓住被子边缘抖了抖,站起来让到了旁边。

这意外的中断,把念头积淀起来。她耐心地等待着,有一种偷情前的紧张。护士不紧不慢地摸摸他的颈部,翻了翻他的眼皮,叮嘱她注意观察多给他按摩,然后款款走了出去。

她慢慢转到床的另一边,接着整理床铺,用刚才的手从被子边缘探了进去,这一次,是腰间的位置,很容易就掐住了一块肉,慢慢旋转。想象中,那块皮肤已经拧成了麻绳的样子,马上会被撕破,流出血来……

他感觉到了痛吗?他脸上没有表情,可腰间似乎退缩了一下。他还是痛的,连晓莲想。这样,她又战栗了一下。

“他竟然没有穿衣服……大概,做手术时都扒光了。”连晓莲猛然间意识到这一点,脸红了。

对余辉身体的怀念,一度成为连晓莲生活中的障碍。

就像回到租住屋的这个夜晚,当老刘的手穿过被褥抚摸到连晓莲的腰间时,她本能地就想迅速地躲开。但在一瞬间,她抵抗住了这个可怕的念头。对于分开半个月的夫妻,这样的躲避,可能引来猜忌和恶吵。她只好用一场假热情,来应付丈夫的真热情。

这样的状态,十五年来一直存在,只是后来被淡化了,淡化到几乎没有。连晓莲早就习惯了和老刘的生活,结婚,生养孩子,为一个似乎并没有美好未来的家而早出晚归,偶尔完成既定程序的夫妻生活。

连晓莲用了四年时间,节衣缩食,把打工挣来的钱用来接济余辉的大学生活。可是大学一毕业,余辉就跟她提出了分手,说了一堆感恩戴德的屁话,最后冲着连晓莲疑惑的小眼睛说:“你知道,我们现在,不一样了……”

但刚进大学时,他说的是:“我的大学就是你的大学,等到毕业,我就能挣大钱了,一定给你最最最幸福的生活。”他们是高中同学,高考给出了两种不同的命运。但连晓莲不信邪,坚决要把两人的命运绑在一起。自己去打工挣钱,供一个农村穷人家孩子上大学,然后一起在城市里创造幸福生活。

余辉不想跟她绑在一起了,去跟他一个城里的女同学绑在了一起,因为她家里有钱,在这座城市有无尽的人脉,可以给他真正想要的未来。

而连晓莲只好回到村子里,在父母的责骂声中嫁给了邻村的小刘。从那时候起,余辉就若有若无地横亘在连晓莲的生活中,像一道会在阴雨天发痒的伤口,没预兆地就来一次阵痛。伤口不会痊愈,但总会越来越淡。然而有一天,他没有先兆地鼻青脸肿摔在她面前,十五年前的那道伤口,阵痛再次涌起。已经成了老刘的小刘,暂时还没有发现,在连晓莲迟疑的肉体深处,那爱恨交织的阴影,猛兽般慢慢直起身来。

这是连晓莲从事护工近十年来,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况。病人昏睡不醒,家属从不现身。但医院早就收到了足够的诊疗费,对有没有家属来毫不在意。只有连晓莲尽心尽责地守在病房,有气无力地按摩,哭笑交加地责骂,用上吃奶的劲掐,或者突然温柔无比地抚摸他。

可是他什么都不知道。

没有任何人来打扰,可病房的气氛变得有些无法控制。或者说,连晓莲开始无法控制自己。照顾病人和报复仇人之间,界限在哪里呢?她到底是做一个合格的护工好,还是借机大仇得报再无遗恨呢?

在反复无常的细心照顾和恶意报复之间,在陈旧的温柔和不断翻涌的仇恨之间,连晓莲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躺在陪床上,看着黑暗中另一张床上的余辉。他们曾经有很多个夜晚同居一室,有满屋的笑语和无尽的缠绵。而现在,只有静默和黑暗。

如果他一直不醒,我是不是要这样陪他一辈子?连晓莲为这样荒唐的想法而自嘲:“我可以让公司换一个人来啊,甚至可以辞职,我有什么义务陪着这具尸体待一辈子?”

有一天夜里,连晓莲好不容易睡过去,睁开眼睛,借着朦胧的路灯光,看到对面的床单支起了一顶小帐篷,帐篷在那个植物人的腰间。

连晓莲很疑惑,起身慢慢走过去,脑子里白光一闪,明白过来。

那天晚上,连晓莲再也没有睡着。她甚至以为,这个植物人其实是有感觉的,他知道旁边床上躺着的,就是自己的旧情人,所以有了不要脸的想法。但是,连晓莲研究了半小时,直到小帐篷悄悄耷拉下去,才慢慢明白过来,他并不是旧情复燃,只是凌晨时分男人们都有的正常生理反应而已。

他只是一具铁石心肠的植物人。

不是植物人的时候,也未必就心软。在余辉提出分手后的第三天,快把眼睛哭瞎的连晓莲终于回过神,决定去找他讨一个说法。但是,他已经从学校宿舍搬走了,手机换号了,从此消失在这座城市的人海车流之中,再也没露过面。

过河拆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要人就要人不要人就屙尿淋……站在那所大学的门口,连晓莲把平生所学的成语和俗语都拿出来用了一遍,解不了恨,却只好认了命。

一大早,连晓莲就挤高峰地铁回到了医院。她有些担心,万一余辉跟戚燕提出换一个护工,或者戚燕发现了余辉身上那些瘀青和不易察觉的针孔。连晓莲还没想好怎么办。

戚燕已经走了,余辉气息奄奄地躺在那里,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对连晓莲进入病房毫无反应。

连晓莲定了定神,开始嘲笑他:“老婆走了伤心了?你咋没让她把我换掉……”余辉把目光转向她,说:“你到底想怎样?还嫌我不够惨吗?”

“你惨不是活该的吗?!”连晓莲一秒钟都没耽误地回复,“我以为你昨晚上会死在她手里。”

这话听上去,像是诅咒,也像是怜爱。全因为连晓莲自己把事情搞复杂了。

可能是当初从楼顶摔下来伤得太严重,在长达半年的昏睡中,关节不能活动,肌肉也有些萎缩,在醒来之后,余辉的身体机能一直没能很好地恢复,还是成天躺在床上,任由连晓莲摆布。

不能随时掐了,至少大白天不能随时掐,人毕竟醒了,万一喊一声救命,就麻烦了。但是连晓莲发现,余辉不喊,总是忍着。这样一来二去,连晓莲觉得,掐太多有了瘀青容易暴露,再说同一件事反复干,总是不过瘾,于是专门去搞了一根补衣服用的小钢针,时不时在他胳膊或者大腿上扎一下。快乐的感觉似乎更多了。

余辉一直忍气吞声,不知道到底是心里有愧,还是真怕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余辉醒来后,连晓莲才知道,在他昏睡期间还是有一定感觉的,比如被她掐的时候。植物人时喊不了,醒了又不喊,好像活该落在连晓莲手里。

如果就这样下去,也许有一天余辉身体机能恢复重新站起来,也许有一天被连晓莲的钢针扎到感染而死。

直到某一个深夜,连晓莲摸上了余辉的病床。

结束之后,连晓莲回到自己的陪床上,尽量不发出声音地躺下。谁都没有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听不出什么异常。病房里很静,如同每一个普通的深夜,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连晓莲心里明白,她再一次把两人的关系推到混乱的极点,彻底失控了。

按长期以来的阴暗计划,连晓莲是打算在某个深夜,用那根细针扎进余辉的两只眼睛,或者干脆就是颈部动脉,恩怨就此了结。没想到谋杀变成了旧梦重温,或者说是莫名其妙的苟合。但不管怎么说,对“弄死”余辉这个念头,连晓莲多少有些犹豫了。

最想弄死余辉的,另有其人。这也是为什么连晓莲说“我以为你昨晚上会死在她手里”的原因。

深夜事件之后的第二天傍晚,残阳剩下的一点儿光,投在了病床上,余辉被那点儿可怜的金黄色笼罩着,终于幽幽地开口了:“她已经不是我老婆了,我们早就离婚了……”然后,连晓莲就听到了一个等了十五年的故事,最后震惊到差点儿把瞳孔撑破。

余辉自认为是被前妻戚燕从楼顶推下去的,但是他也没有任何证据。大学毕业后,依托戚燕家强大的人脉,加上余辉的聪明和勤奋,两人的公司发展很快,到第十年的时候,已经成为这座城市最大的医药连锁企业,在每一个万人社区的大门旁,都有一间他们的连锁药房。

这一年,他们的孩子五岁,他们的爱情和婚姻也走到了尽头。离了婚,夫妻变成了合伙人。从理论来说,只要公司一直存在,他们的和谐关系也将持续下去。利益就是最大的感情黏合剂嘛。更何况,他们还有一个孩子。反正这一切,最终还是孩子的。

但从去年开始,戚燕开始旁敲侧击地要余辉把股份让出来,理由是担心他把钱花到其他女人身上,孩子将来继承不上了。余辉当然不同意,虽然说要为孩子着想,但自己才四十岁,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重新结婚也是理所当然的。再说了,如果把股权都给了戚燕,谁又能保证她一定把钱都留给孩子呢?

这样争来吵去,偶然被余辉新交的女朋友知道了。这姑娘也很有骨气,为了避嫌,干脆跟他分手了。余辉很恼火,跟戚燕的关系越发紧张,随时在公司发生争执。

“那天晚上加班,她约我到公司天台,说想心平气和地跟我谈谈。然后趁我不注意,就把我推了下去……”对出事那天晚上的细节,余辉不愿多说,但理由很充分,“如果我死了,股权就会由孩子来继承,她就把公司全部夺过去了。”

但是在他刚醒的第二天,警察过来盘问时,他却说是自己不小心踩空掉下去的。

警察说:“可戚燕说你是主动跳下去的。”

“哦,是吗?”余辉毫不迟疑地说,“那她可能看错了,我只是一脚踩空了。”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想说什么又放弃了,让他在记录上签字,就走了。

连晓莲对股权和财产继承不关心,她只关心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被前妻推下楼。对一个想要他财产的前妻,难道不应该好好防备吗?那一定是他想旧梦重温,一时意乱情迷,才被那个女人抓住了机会。因为他是个渣男,就像他也没有拒绝跟自己旧梦重温一样。

没错,连晓莲认为早就看透了这个男人。但是,还要不要“弄死”他呢?

如果余辉对警察撒了谎,对连晓莲说的才是真的,那他生命中的两个女人都想弄死他。“这不是报应是什么?”连晓莲对这个伟大的发现很满意。

等连晓莲说完了,气消了些,余辉说:“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他想下床来走一走,争取早日康复。“医生说我可以起来尝试运动康复。你是我请来的护工,不能这样一直让我躺在床上。”

从扶着床沿磨蹭,在病房里转圈,到在走廊里慢慢移动,连晓莲扶着这个男人,从虚弱走向健康。她总有一种感觉,好像十五年前的场景又回来了,只不过,这一次更具象。“我为什么总是要扶着这个男人?十五年前用挣来的血汗钱加上一颗痴心扶他上大学长本事,现在又要搀着胳膊扶他学走路……”连晓莲有点儿瞧不起自己,最终只好把这一切确认为命运。

事情的发展,已经偏离了连晓莲的设定。明明是要趁夜里弄死他,现在却搞得有些温情脉脉了。照这样下去,等余辉彻底恢复了,两人又何去何从?

眼看着余辉的步子越来越稳,连晓莲终于绷不住了。又是一个傍晚时分,没有夕阳,病房里显得有些阴沉。余辉没有躺在床上,而是斜斜地坐在椅子上。连晓莲失去了他还躺在床上时的把控感。看着这个也许在明天就能阔步离去的男人,她到底还是问了:“当年,你为什么就那么绝情?就因为她家有钱?”

问完,连晓莲就后悔了。这太像电视剧里那些怨妇了,千篇一律,永不死心,能得到什么答案呢?可是,如果不问,她们又不甘心。

余辉果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沉默了一阵,反过来问她:“如果当年我们结婚在一起,会不会也可以挣些钱,在这座城市买上自己的房子,过上不错的小日子?”

连晓莲冷笑了一声,说:“这个问题我想过一万遍,那么多人都可以,我们当然也可以。但是,我们还是会离婚的。因为,你骨子里就是个忘恩负义的渣男……”

余辉很无奈地笑了笑,说:“我也想过一万遍,答案跟你的差不多。但是,如果那样,我们应该还是会有十年二十年的幸福吧……”他说着话,把头扭向窗外,声音越来越小。

连晓莲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只好说:“然后我会跟你争财产,或者把你从楼顶推下去。不是我恨你,就是你恨我,没意思……”

这话听上去像是赌气,但连晓莲又觉得如同在劝慰自己。那又如何?不过如此!这样一想,是不是就释然了?如果换一种选择,也许会有另一番天地。但如果一切都会幻灭,又有什么可怨恨的呢?

两人都不再说话,盯着窗外的暮色一点点加重,最后又被路灯点亮。

连晓莲再也没有上过余辉的床,7号病房的夜晚,如同回到了他还是植物人的那些日子。

过了一个星期,余辉基本可以独自慢慢行走了,甚至上厕所也不用连晓莲搀扶了。连晓莲也就不再守夜,帮他买了晚饭,就挤地铁回郊外的家了。

老婆能回家,老刘很高兴,每天晚上都兴致勃勃地搞两个小菜,酌上几口小酒。连晓莲也是胃口大开,说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医院那盒饭都快吃吐了。

余辉出院那天,是独自走的。没有人来接,他也没什么行李可搬的。新换的衣服,还是托连晓莲在医院对面的商场临时买的。

在7号病房的门口,余辉突然转身,一把抱住连晓莲,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和老刘好好过。”

连晓莲猝不及防,干巴巴地回应:“你怎么知道老刘……”

“我当然知道……”余辉松开她,重新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虽然步履有些蹒跚,但那身崭新的西服,让他的背影依然有几分潇洒。

连晓莲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身影在走廊尽头消失,又想起十五年前的场景,望着他决绝而去的背影,连声“喂”都没喊出来。这次同样没喊出来。

因为照顾余辉连续上班很久了,公司让连晓莲休了一个假。七天之后,连晓莲结束了休假,在回医院的地铁上刷手机时,看到了余辉跳楼自杀的新闻。

他是凌晨三点,从公司的天台跳下来的,跟上次几乎同一个位置。这次没那么好运气被楼下的树挂一下,而是直接摔在了水泥地上,等急救车和警察赶到时,已经咽气了。作为这座城市的知名企业家,他名下的公司和财产很受媒体关注。但据其前妻兼合伙人戚女士称,在自杀之前,余辉已经把名下股份和财产办了信托留给他们的儿子。

“这是他第二次自杀了!”戚女士对记者强调。

到了医院,两名警察已经在一个空房间等着连晓莲了。他们想了解余辉在住院期间,有没有什么异常。

连晓莲神思还有些恍惚,不停地对警察说:“怎么会自杀呢?好不容易才醒了……费那么大劲学会重新走路,就是为了跑到楼顶去自杀?”

“余辉醒了之后,情绪怎么样?有没有说过厌世不想活,或者工作和感情上的不顺心之类?”警察很专业,按既定程序继续提问。

“他说上次是被他前妻推下楼的。”连晓莲只好说出这个看上去很重要的信息。

“他为什么跟你说这个?”警察没有关注“推下楼”,却关注到了另外的“亮点”。

听到这个问题,连晓莲脑子一下子清醒了,很疑惑地看着警察,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他想找人说话,但病房里又没其他人吧……”

警察停了一下,说:“从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余辉确实是自杀的。至于你说的情况,我们也会再去调查。”然后又问了些余辉康复训练和出院时的情况。

连晓莲说了他主动要求康复训练,是自行出院的没有人来接,还有帮他买衣服的事,独独漏下了最后那个拥抱。

连晓莲觉得,很多事都不必再说了。

但就在当天中午,连晓莲接到了戚燕的电话,约她到医院对面的咖啡馆,说是想跟她聊聊余辉。

“情况我都跟警察说了。”连晓莲本能地有点儿抵触,不想见。

可戚燕有些神秘地说:“我们要聊的,是不能对警察说的。”大概猜到连晓莲在犹豫,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你跟余辉是高中同学……”

连晓莲有些意外,只好答应见面,再说,关于余辉的两次自杀,她也想听听戚燕怎么说。

连晓莲换掉了工装,一身牛仔裤加T恤衫来到咖啡馆。本来想打扮打扮,可时间来不及了,再说正上着班,也没准备像样的衣服。

戚燕一袭浅色长裙,倚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显得很优雅。连晓莲知道她跟自己年龄相仿,可看上去却年轻不少,又想起地铁广告上的三个女明星,心里嘀咕:“看来人与人确实不同,也不全是靠高档手机的美颜滤镜。”

坐了一会儿,连晓莲还是觉得不该来。明明是一场情敌的交锋,可自己像个小保姆面对主家太太,气势上弱了一大截,几乎不知道从何说起。

戚燕也不着急说话,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连晓莲更加不自在,只好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是余辉的同学?”

“我还知道,你是他的初恋……”戚燕浅浅地笑了一下,“好多年前就知道。只是当初在医院太匆忙,我没留意到是你。刚才警察找我问询,说余辉跟你说,他第一次自杀是被我推下去的。我想他为啥对一个护工说这些,才注意到你的名字有些熟悉。你这名字,还是很容易记。”

按戚燕的说法,当年他们确定结婚时,她父亲就把余辉的底细调查过了,当然也包括被他抛弃的连晓莲。“我心眼儿其实挺小的,刚结婚那两年,担心余辉跟你旧情复燃,经常翻他的手机,寻找一切跟你有关的蛛丝马迹……”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连晓莲把情绪调整了过来,直接打断了戚燕,“你找我来不会是说这些的吧?”

“……当然。”戚燕没想到连晓莲态度转眼间强硬起来,只好回到主题来,“我想跟你说的是,余辉真的是自杀。夫妻一场,我不至于杀他。”

在戚燕看来,余辉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自己。当年在大学,也是戚燕主动追求余辉的。说到底,余辉还是爱连晓莲,但是在权衡之后选择了有利于事业发展的戚燕。

“对抛弃你这件事,他一直很内疚,新婚之夜说梦话,还喊你的名字。你知道我什么感受吗?”戚燕竟然红了眼眶,连晓莲有些不知所措,端起咖啡杯,恰到好处地隔断了彼此的目光。

这段一开始就充满利害权衡的婚姻,就算有了孩子,生意越做越成功,也没能消除沟壑,最终还是走向了终结。

“离婚之后,我发现他有了新女朋友,一个很年轻的女孩,长得有点儿像你。我担心他名下的财产被挥霍掉,毕竟他的财产将来应该由我们的孩子继承,所以提了股权的事。”戚燕认为,“正是因为这个,余辉怀疑我借口争夺财产,想害死他,有了被我推下楼的幻觉。”

“可他跟我说是你推下去的……我感觉他不像说假话。”连晓莲说,“你怎么证明你没有?”

戚燕冷笑了一声:“我不需要证明!再说了,谁来证明是我推了他……”

连晓莲想起余辉还曾对警察说是不小心踩空掉下去的,对不同的人说法不同,到底哪一种是真的呢?一时竟也无言以对。

“其实,在第一次跳楼之前,余辉就去看过几次心理医生。据心理医生说,他有严重的抑郁症,对失败的婚姻,还有所谓的财产争夺很痛苦,认为当初抛弃你是错误的,总是在幻想能不能重新来过……”戚燕说,“这些警察都去调查过的,不是我胡说。”

连晓莲一口接过来:“他是不是傻啊?这世上哪有后悔药……”

戚燕从包里掏出一块电子手表来:“认得这个吗?”

连晓莲一眼认出来:“这是他上大一时,我送给他的。”

“是在整理他遗物时发现的,装在一个旧信封里。认识我之后,他就没戴过这么便宜的手表,我猜跟你有关。”戚燕把手表交给她,说,“你留着做个纪念吧。我也不想为当初抢走他说对不起,人呢,都只能看到眼前,谁能想到十几年后,会是这个样子呢?”

连晓莲翻看着那已经很旧的手表,早就没电了,没有时间显示。等她抬起头来,发现戚燕已经离开了。眼泪,这才慢慢滚落下来。

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有余辉的消息了,媒体没有报道,警察没来找,戚燕也没再联系过。

孩子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连晓莲想辞职回县城去陪读。但老刘却说,还是留在省城挣钱容易一些,娃将来上大学,要花很多钱的。

连晓莲只好同意了,继续在医院当护工。

隔一段时间,连晓莲就会被派去7号病房,那里总是躺着一个植物人。 

首发刊载于《广州文艺》2023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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