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的一天早晨,我与同事自乌鲁木齐乘支线飞机降落在天山脚下的那拉提机场。这一带是古代乌孙国所在地,是声名远播的旅游胜地。西汉时,武帝刘彻派遣侄孙女刘细君远嫁乌孙国王昆莫。多才多艺的刘细君写下了一首感人至深的《黄鹄歌》,至今传世。诗中写道:“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点化了乌孙人的生活。从机场出来,乘车向天山驶去。原野上呈现出天山脚下特有的农牧风光:远处是圆圆的山,山上的牛羊像玉珠在滚动;近处是平展展的田,金的是葵花,翠的是玉米;白墙红瓦的房舍,高高隆起的青黄的草垛;白云悠悠,红日匆匆。越野车迎着太阳驰入山谷,就像闯进了童话世界:五颜六色的石头嬉戏在河面,湛蓝的天空潜入水底;南侧是一色的青杉,依山列阵,一个个耀武扬威,锐不可当;北面是淡淡的草毯,从云端垂下,像一幅幅壁画。云是织女刚刚浣洗的纱,天是女娲天天磨亮的瓦。一路上游人如织,司机小心地避让着,车走走停停。我一边感受着天山的风光,一边查看一处处已基本完工的构筑物,一边悉心询问玉希莫勒盖(蒙古语:黄羊岭)隧道的进展情况。
2008年,我们这个在国内30个省市区承建有工程项目的由铁道兵某师改工的企业,又承建了横跨天山南北的独山子——库车公路那拉提至乔尔玛段的扩建任务。这段工程被称为全线的“骨头”工程,50公里的地段就有299道山弯,特别是地处天山顶端的玉希莫勒盖隧道,海拔3200米,全长1943米,冰蚀、泥岩、裂隙水,地质极为复杂,每年施工期最多4个月。因其海拔高、施工难——特别是以前开凿的隧道已经废弃——被称为“天山第一隧”。我们选择了一支精干的队伍,继以“铁军”精神,秉承时代理念,果敢出击“天山第一隧”。2008年5月上场后,仅几个月的时间,就高质量完成了大部分路段工程,一处处桥涵挡墙,像晶莹剔透的玉雕,镶嵌在蜿蜒盘旋的公路上,为天山增光添彩。隧道是整条公路的咽喉,也是整条公路的龙头。只有高水平地建好隧道,龙头才能高高扬起来,龙体才能高高腾起来,天山才会更加壮美!隧道已掘进了三分之一,进入施工的关键阶段,我决定赶来看一看。
越野车不知不觉跃上了玉希莫勒盖达坂,来到了二十多年前基建工程兵修建的玉希莫勒盖隧道洞口——这是我指定要看的地方。这条隧道整整修了8年,牺牲了20多名解放军战士,通车一年后就因为涌水结冰而成为“冰洞”。修建横跨天山的独山子至库车公路,可是一段悲壮的历史:562.75公里的简易公路,历时15年,计有178名基建工程兵官兵为此而献身!二十多年前,军旅作家李斌奎曾以解放军修筑天山公路为背景,以真实人物为原型,创作了电影《天山行》,引起了一代人对人生道路和追求的深刻思考。电影中的那段简短的插曲,一时间传唱全国——“天山高,天山险,天山横在我面前。天山的路,弯又弯,你把我的心事牵”。这里还发生了这样一个动人的故事——1980年4月12日,在天山上筑路的基建工程兵某部二营五连班长郑林书,带领副班长罗强及战士陈卫星、陈俊贵奉命下山到42公里外的部队报告情况:山上1500多名官兵因大雪封堵,即将断粮,请求救援!他们在大风雪中走了两天两夜,在剩下最后一个馒头时,郑林书命令入伍仅38天的新战士陈俊贵吃下去。最后郑林书和罗强牺牲,陈卫星和陈俊贵获救了。1984年陈俊贵复员回到老家辽宁省辽中县,当了一名电影放映员。不到一年,陈俊贵便辞去舒适的工作,和妻子孙丽琴带着刚出生的儿子来到新疆新源县那拉提镇,在郑林书的墓旁安了家,靠开荒种地为生,为班长守墓。直至2006年6月,全部筑路烈士迁入乔尔玛烈士陵园,陈俊贵和孙丽琴被招录为陵园管理人员。这条路以及由这条路而衍生的人和事增添了天山的魅力。由此我不能不联想到我们铁道兵官兵,在共和国饥馑的年代,为修建铁路所做出的巨大奉献和牺牲。我所亲历的嫩林铁路,南起嫩江,北至黑龙江边的古莲,地处大兴安岭高寒地区,最低气温零下47至50度,无霜期仅80至90天,长期被认为是人类难以生活的高寒“禁区”。数万名铁道兵官兵在人们难以想象、难以忍受的条件下奋战了8年,提前完成了祖国和人民交给的任务。特别是当年以铁道兵部队为主力修建的成昆铁路,全长1083公里,有2000多名铁道兵官兵长眠在成昆线上,几乎每个大的车站都有烈士陵园。——当年艰苦卓绝的伟大而苦涩、悲壮的战天斗地的筑路斗争,一个个真实感人的故事,还有以时代为背景的文学创作,对于经历过那个时代的我来说,无时无刻不在拍打着我的心房,叫我难忘,令我感叹,引我深思,催我奋进!时过20多年,我们来扩建这条当年国家付出巨大代价、基建工程兵官兵做出巨大牺牲的公路,来重新修建一条玉希莫勒盖隧道,我们要给时代一份什么样的答卷?又怎样告慰先烈呢?我们在原隧道口下车,洞深不足5米处,乳白色的坚冰把隧道封堵得严严实实,20多个寒暑了,仍不见一丝缝隙。驻足洞口,面对废弃的隧道,洞楣上“玉希莫勒盖隧道”七个大字依然是那样清晰遒劲,面对雄伟壮丽的天山,面向古老广袤的祖国大地,我不能不有所思、有所想。我们应该如何看待那个时代给我们留下的特殊的精神财富?那个时代造成的某些教训我们应该如何汲取?今天,我们应该以我们有限的生命,为可爱的天山、为可爱的新疆、为可爱的祖国留下什么样的色彩和画卷?时代在发展和进步,历史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我知道,设计单位对隧道已作了深入的研究,有针对性地制定了全新的方案;我们的施工已采用了一些新的工艺和材料,想来是万无一失的!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几乎是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早已废弃的隧道,踏进相距30米的激战正酣的新隧道。八月三伏天,大地流火,乌鲁木齐也是热气蒸熏,隧道里却是寒气袭人。我们每个人都加了衣服,蹬上了水靴,戴好了安全帽。快要接近掌子面了,脚下水深了,头上的水大了。工人们都穿着棉衣、套着雨衣,在紧张地立格栅钢架。我不能同他们握手,不好同他们交谈,不能耽误他们的时间,更不能让他们分神。我驻足注目,他们动作敏捷,衔接紧密,还不时发出会心会意的喊声。面对5类围岩的破碎地质,以及极发育的水系,隧道采用上下分断面开挖的方法,地质雷达超前探测,50公分一设格栅钢架,地面仰拱的铺设及二次衬砌近距离跟进,全部实行机械开挖、出渣,安全有序,稳步推进。这时,我轻轻舒了一口气。隧道采用了严密的防水技术,并在隧道下部并行开挖一条泄水洞,确保正洞及岩层无存水、积水。从科研论证上看,应该是万无一失的。走出洞来,曾当过铁道兵的项目书记夏洪家充满豪情地说:“今天的施工技术和施工理念已完全不同于过去了,我们不仅要精心修建一条高科技的隧道,而且要精心修建一条更美观的隧道,使玉希莫勒盖隧道成为天山的一绝、全疆的一绝、全国的一绝。现在,来疆的人都要来看天山;那时,来天山的人就必然来看隧道!我们的隧道就会闻名全国,闻名世界了!”说罢他开怀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深深地感染了大家,引起了一片笑声。这笑声在高高的天山上久久飘荡着,久久回响着……
这时我忽又记起了1964年1月诗人郭小川写下的那首脍炙人口的《雪满天山路》。诗中写道:“公路哟,在天山上开,好像一条白龙驾云彩;公路爬向天山顶,好像龙头抬;公路起自天山脚,好像龙尾摆。”当时诗人咏唱的是位于东部的天山公路。如果诗人能目睹今天的天山公路,又该怎样纵情高歌呢?
2009年8月初记于乌鲁木齐,12月成稿于长春
海拔3600米的天山玉希莫勒盖(蒙语:黄羊岭)。
作者2009年8月22日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