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传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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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孩子放假回家。
农历年二〇一三年腊月廿五，即公历2014年1月25日，上午，强叔突然接到儿子的电话：
“爸爸：我就要从深圳回来了。准备过年了，明天下午可以到！”冬生说。
“好的。路上小心。苗苗和玉英好吗？”强叔高兴地说。
“好哇。爷爷！你好吗！准备好吃啊！”苗苗撒娇地说。
“麻烦爷爷准备什么？我们什么都准备了！”手机里传来玉英喝斥苗苗的声音。
……
强叔姓马。名马强，今天75岁。早年丧子，中年丧妻，过继外甥为子，续马家薪火。冬生原本姓王，4岁来舅舅家，拜马家祖宗香火后，改姓马，名冬生。马冬生在现在的父亲的抚养下，度过了幼儿园的快乐生活，完成了从小学到高中的学业，又由现在的父亲出自费款读完本科。后经过父亲拉关系到深圳一个企业就业。就业不久，改换门庭，独立办厂。在马强的全力资助下，厂办得还有起色。冬生办的是美耐皿餐具厂，招有60多个工人，8台餐具制造机台，年收入可以达到50万。玉英是冬生的媳妇，在厂里管财务。苗苗是他们的女孩，才5岁。以前过年过节，马强可以到儿子那儿去，儿子也可以回湖南老家来。可是后来不行了。原因是马强得了类风湿病，腰、腿、背、手指逢关节肿大伸不直，浑身疼痛，到处求医无效，人称“不死的癌症”。靠一把小椅子撑着走路——累的时候就在椅子上坐着歇一会，歇一会后又撑着小椅子走。自理生活困难。尽管如此，马叔都强忍着，生怕影响了孩子的事业、家庭和情绪。每次电话中总称自己什么都好。孩子每次回来后，都要特别强撑着给他们安排生活，催孩子以厂为重，少在家停留。但每次孩子一走，他都要在床上躺几天，有时候身体痛得连饭也吃不下。
这次听说儿媳和乖孙女要回来过年，他高兴、激动而又有压力，高兴的是又迎来了一个亲情团聚的机会，他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一日不如一日，知道团聚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当然很在乎，很珍惜，但生怕身体不争气，在儿媳面前露出狼狈相，给他们带来麻烦。虽然自己为他付出了几乎一生，但毕竟不是自己所生，尤其怕媳妇有情绪。所以他决心如论如何也要打起精神，渡过这个年关。于是，他拍打着自己的双手和双腿，还有腰部，自言自语地说：
“老伙计，这次争争气，千万不给我添麻烦！”
说罢，强行把小椅子扔掉，直着腰放手走了几步。感觉腰脊椎如针刺一样痛。
“老伙计：顾不得你了。孩子们快回来了。你再疼也得给老子忍着……”他的头上冒出汗珠，但仍然不撑椅子。
他拿来扫帚，把好长时间没有扫的室内地面一间一间地扫了一遍又一遍。实在不行了歇一会，稍一缓解又拿抹布把门窗桌椅抹了一遍又一遍。再歇一会儿后，把厨房也抹了一遍又一遍。这样细心地做了后，再歇一会儿，身上疼痛感觉轻些了，就去打扫院子、台阶。这一切做完了，再仔细查一查，看像不像平时有人正常打点的样子，看像不像屋里住的是一个难以料理生活的人。直到他认为可以对孩子理直气壮地说“我的生活不要你们管”了才放心地泡碗方便面吃了躺在床上调息。
腊月廿五就这样过去了。由于这一天的劳累，腊月廿六他起得较迟。其实起来迟不是瞌睡大，是身体不争气，他一连翻了几个身都翻不动，一翻不动内心就焦虑犹豫：像这个样子怎么能够应付儿媳！怎么能够料理以后的生活！以后怎么活！
“哎！这样不行，老伙计！说什么你也要给我争气……我不能没有生活尊严！生活尊严！”他再一次鼓励自己的手把腰从床上支撑起来，鼓励自己的腿自动从床上挪下来。这时，他觉得肚子有点饿了，马上撑着小椅子把电开水壶充满水插上电，从厨房拿来碗打开方便面，泡上开水。这时，他看了一下时间：9:点45分！
“糟糕透了：这该死的疼痛把我耽误了！门前的早菜摊收场了……”他心急了。
该怎么办呢？他撑着椅子望着门前去小集镇的路，这路并不远，来回才6里多。可是这6里对于一个身体正常的人来说，不足挂齿，对于他来说，有点像万里长征，有点像攀蜀道。由于身体不争气，腰腿疼痛无力，他差不多有10多年没有走这条路了。
“身体这样不争气活着只有受罪的份儿……”他的情绪开始低落起来。
“自己不能料理自己了还不如早死，免得连累别人……”他泄气了，埋怨着自己。
“哎！怎么会又这么想呢？现在孩子们快回来了，孩子们回来了让他们高兴才对……怎么会这么想呢？”他又自责起来。
“自己怎么也得给孩子们准备一顿饭吧！怎么也得让他们有个回家的感觉吧！”
他这样想着，撑着椅子朝门外通往小集镇的路望了望。他开始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这简直是生命的决定——他在脖子上搭了一条擦汗的毛巾，撑着椅子一瘸一拐地向小集镇方向挪去……
他坚持着往前挪，不断地擦头上的汗珠。湘西北的腊月寒风对他简直不起作用。他每走一步都感到拿出了终生的勇气和力气，在从门前到通往小集镇的路上划着一瘸一拐的凄丽风景线，这是生命的凄丽。
汗水不断地从他的体内渗出来，从身体到头上。行走越是感到吃力渗出来的汗就越多，他感到内衣已经湿透了，但他不敢松一下外衣。经验告诉他，寒冬的冷气一侵入内体就会感冒，他现在的身体被类风湿折磨得抵抗力越来越差，一感冒了无论怎么打针吃药都要10来天。他吃透了感冒的苦。现在孩子们要回来了，他绝对不能感冒……
“强叔！您这是要去哪儿啊？”他正在痛苦地行走和思考时，突然有人喊他。原来是黄英从后面来了。黄英是他的邻居，比他的孩子大4岁，距离他家只有50多米。平时家里的一些生活琐事，她给照顾了不少。比如买煤、买米、洗床上用品等等，凡是自己不能干的事，几乎都是她帮忙。
“孩子们快回来了，我去买点菜！”强叔回答。
“哎呀！您给我说一声不就行了？你身体这样，还能受得起折腾吗？”黄英快口利啦地说。
强叔见她这样说，正求之不得，忙从衣兜里掏出几百元钱，交给她说：
“买一只鸡、一只鸭子、3斤鲢鱼；称5斤肉，提一瓶好酒；看遇不遇得到土甲鱼，也带一个来，起码要2斤以上；再随便带点小菜……丫头：这就真的麻烦你了！”强叔平时称黄英为丫头，不仅仅因为他是长辈，而且是黄英心好、亲热、勤快，像自己的孩子一样。自己的孩子常年不在家，他简直就视黄英为孩子了。
强叔向黄英交代清楚了，黄英走了。
黄英到小镇上办完自己的事，按强叔的吩咐带好菜后回来，已经是下午2点了。
黄英给强叔送菜来，强叔还在床上，见黄英来了，他用双手撑了撑身子，没有撑动。他上午在去买菜的路上虽然只走了来回2里多路，可是气力消耗很大，关节筋骨疼痛加剧。他一再鼓励叮嘱的“老伙计”已经不太听他的指挥了。
黄英见状，忙给强叔把被子盖上，叫他不要动，表示愿意替他做好这顿饭。
强叔见黄英愿意替他做这顿献给孩子们的接风饭，激动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这顿饭本来应该是自己来做的，自己做这顿饭的意思，除了接风的意义之外，主要的还是想证明自己“还行”，强调孩子们不要为他担心。由于有这样一个心结，所以，他给黄英特地提了一个要求：
“丫头，按理说你替我买了菜，又做饭，我是应该要接你和孩子们一起吃饭的。可是。你强叔的心思你也明白，请你一定不要让冬生他们知道这饭是‘别人’替做的。这顿饭我也不能接你吃了。”
“没有关系的！您放心。我不会说的。”黄英表态。
年轻人就是能干，黄英大概只有两个多小时，就把菜做好了。黄英离开强叔家时交代：菜都在碗柜里放着的；荤菜在大锅里的热水里保温；他们回来得早，可以马上端出来吃；回来晚了，就叫他们自己热一下。
黄英交代清楚后走了。
强叔还躺在床上，他今天感到特别疼。这都与他今天的活动大有关。
黄英走不久，突然听到一阵汽笛鸣响，强叔本能地反应到：
“孩子们回来了！”
他马上从床上爬起来！这次他居然爬起来了，他穿过房门走到大门边，他用手扶住大门门框朝外观望。
这时，小轿车已经来到屋前的操坪，带着一路风尘，喘着粗气。
车停稳了。门打开了。首先下来的是苗苗。苗苗一下车就亲昵地叫着爷爷，张开双臂高兴地向强叔扑过来。强叔蹒跚地迎了上去。
接着下来的是玉英、冬生。他们打开后备箱，拿出许多东西，这都是给强叔买的。
强叔把他们让进了屋里，给他们搬凳子。小孙女很活跃，她劝爷爷不要动手，自己替爷爷给爸爸妈妈搬来凳子。
接着，强叔给他们每人端了一杯茶，吩咐他们赶快洗漱，准备吃饭。
冬生夫妇洗漱毕，都动手摆桌搬凳端菜。闻到新鲜的菜香，冬生眉喜眼合缝地夸奖强叔：
“爸爸：你的菜弄得越来越好啦！”
“就是！爸爸现在没有什么本事了，做几个菜还是可以的。”强叔眯缝着眼回答。
席间，苗苗一再夸奖爷爷的菜比妈妈做得好吃。玉英看苗苗今天不挑食，心里也特别高兴。
其实，这时候的强叔正忍着巨大痛苦陪他们吃饭。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他一边擦汗一边用给玉英、苗苗、冬生夹菜舀汤的动作掩饰着。
冬生一边喝酒一边问强叔身体状况，问完了身体话题就说厂里的事，说了厂里的事就谈今后的打算。
冬生听父亲身体比以前有了明显好转，就放心了许多。他说在外面做事最不放心的就是父亲的身体。如果父亲的身体没有什么好转，生活不能自理了，自己就要把厂子处理了回来。事业虽重，但孝为先。在父亲一再陈述自己的身体在好转的证据以后，在吃了父亲今天做的一桌佳肴之后，他确实感到父亲的话是真的了。
于是，他在席间向父亲谈今年的发展和收入。说今年还有些代工款没有收回来。这些款收回来后，怎么也少不了50万。他掏出一个红包给父亲。父亲说什么也不要，但强叔无力的病手怎么能拗得过冬生呢？玉英和苗苗也一再地劝他收下。
玉英说：“这是今年效益好特地给您准备的红包。生活费和医药费当然不在其中。只要您身体好，我们就会有福气，就会赚更多的钱，您就会有红包。”
苗苗也说：“爷爷：收了这钱身体会好的，您好就是我们福气。”
强叔没有理由不把钱收下。
饭还在吃。酒还在喝。强叔的腰越来越不争气，他用两臂撑着凳子，给腰支撑一点力量。
冬生今天很高兴，他和玉英向老父亲汇报明年的打算。他们说他们的局面经过近几年的奋斗，已经基本打开了。办厂的水平和技术条件远远不是以前了。以前是人家发展我们亏损；现在是人家亏损我们发展。最近联系我们的客户多。明年要扩大两台设备，增招10个工人。明年我们可能比今年更忙，效益也会更好。
强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说：今天相聚我很高兴。我就是希望你们有出息。有出息就是最大的孝心！现在我终于看到你们的出息了。我的身体你们不要放在心上，你们专心专意搞好你们的事就是对我最大的关心，你们出息了就是我最大的满足。我是个没有用的人了，只能自己料理自己的，只要求能够从你们的出息中得到精神安慰，看到你们这一辈人比我强我就无论怎样都是值得的……
这顿接风饭简直成了团圆饭。一家人吃了许久，席间也谈了许久，但这确确实实是一次难得的聚会，一年到头尽管天天手机对话但也是两地遥传，语音经过信息手段加工后，总隔膜着彼此的秘密，看不到心跳的节奏，看不到生动的面容，看不到如老屋、宴席、家人在座的背景。
冬生看到父亲在席谈过程中，脸面时红时白，袖子不断地擦额头，想问父亲是不是身体有不适，但他的过细不如强叔的过细；冬生想说什么强叔早知道。强叔每次看到冬生疑惑的表情时，不等他开口就先说了：“今天高兴，汗都出来了”、“一听到你们的出息我就激动，一激动就有点发抖”、“我还是老毛病，一看到辣椒就出汗”。话说得是那样轻松自然，简直有点“巧借迅雷来掩耳”的味道，这样冬生的一些疑点也就往往被轻易地化解，至少是话头被父亲压下了。冬生的疑点能够被轻易化解也是自然的，因为他先入为主的心念是：父亲今天应该高兴——父亲是高兴的！面容上的这点变化应该是高兴的反应。
直到亮灯时分，家宴才散。
玉英收拾完餐具，强叔马上安排：
“你们该回城里新屋了。这农村居住条件不好，苗苗不能屈着。”
原来冬生的经济好转后在城里买了新屋的，住3层，冬生的意思是一家住城里无论从哪个角度说，条件都要好些，孩子上学近；父亲在城里看病、买菜、坐坐茶馆等比在这偏僻农村方便。可是父亲怎么也不去。父亲心里的理由是自己身体不好，上楼下楼不方便，真有病了连个熟人都找不到。再说，这身体已是黄昏的夕阳、快熬干油的灯，一旦命绝房间，还在这新房里给孩子们留下心理阴影。所以他说什么也不去。这新房就只能由他们自己住了。
听了父亲的话，冬生说：“今天就准备在这里和您过一夜的。平时不能打您的招呼，知道您精神孤独，今天我们就谈谈家常、说说闲话……”
“不行！不能委屈玉英和苗苗！这隆冬腊月，天寒地冻的，又只有一张床，怎么能够过夜？闹了风寒怎么办？又不是不再相聚了。你们今天回城里，要走的亲戚朋友先走走，走完了再过来！”强叔语气坚定地说。
其实强叔是想休息了。时间一长他是忍不住也掩饰不久的。他的身体疼痛得快要散架了。冬生他们怎么会知道呢？
在父亲的一再要求下，冬生他们终于上了车。冬生走时说：
“爸爸：其实我是很懂您的心情的，您是关心苗苗。我把她们送进城后马上回来！”
冬生说罢开车走了。强叔想说什么都来不及。
强叔摇了摇头自语道：“哎！小傻瓜，你懂我多少呢？”
他们一走，强叔像一堵墙那样坍塌了，他勉强关门撑着小椅子挪到床边，现在唯有床能够安置他的疼痛和苦恼。
但一想到冬生要回来，他感到又有点紧张。冬生来了再怎么装？今晚想再和他闲谈是不可能的了。这些“老伙计”一点也不厚道，最关键的时候差点露了陷。现在的头都痛昏了。万一叫孩子知道自己不能自理生活了，他的厂子办不下去了，那就遭了。自己以前的心血和他们的心血不都白费了吗？
他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如何转移孩子的注意力，稳住孩子的情绪。
他突然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你是小毛吗？……我是强叔……你回家了吗……也是今天回来的……那好、那好……冬生是今天回来的……他马上就到……你邀邀老四今晚到我家玩……就这样……”
小毛、老四、冬生都是同村组人，也是好朋友，他们的年龄不差上下，都在外面发展，小毛在浙江，老四在上海。冬生来了就要他们一起在这里玩，于情于理都过得去。强叔觉得这个安排很合理，强行起来打开电热壶烧水，自己再到床上倚靠着等他们。
不一会，门外又响起了汽笛声，一道强光扫过屋门，接住停车、开门，冬生推门进来，带来炒花生、红烧龙虾、牛肉串等凉拌菜。还带了几瓶啤酒。
很明显，冬生今晚要在家里和老父亲“坐夜市”、摆龙门阵了。
冬生刚进门，小毛、老四也来了。强叔和冬生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家乡的好朋友长期离井背乡，分别在外发展自己的事业，难得相遇，今晚幸会，当然有说不完的话了。恰好有摆龙门阵的佐料——冬生带来的现成小吃。
强叔给他们各倒一杯茶后，顺水推舟地说：
“你们好朋友一年一遇，就好好谈吧。我老头子就不打扰了。”
强叔终于实现了他的意图，在孩子们谈论正投机时，离席进房，上床打点他习惯称为“老伙计”的胳膊腿和腰去了。这时候，疼痛正在袭击着他，他确实怕今天得不到休息和恢复，明天起不来就会坏事。
堂屋里，三个好朋友正热情地谈论着。
冬生又从车里搬来一件啤酒，把下午没有吃完的菜也端了出来，升了两个火炉，菜素还是比较丰盛的。他想要父亲吃一点，父亲说不比年轻，夜不能进食，也只好作罢。
小毛说上海浙江一带的生意比内地好做。毕竟那儿经济活，社会消费水平高，一年赚过二三十万没有问题。但他认为，现在他的问题不在生意上，而在家庭。眼看母亲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自从父亲病逝以后，母亲得了糖尿病，这四五年来，什么药都使用过，根本没有好转。她现在有了并发症，眼睛一天比一天差，腿也出现溃烂症状。家里就自己一个独生子，没有帮扯的人，接她到浙江去，她就是不肯。说人生地不熟的，独处要成傻瓜，和亲家在一起总不像会事。老婆本来是浙江人，又带着一个孩子，她父母是中年得女，就得她这个独生女，两老70多岁了，也离不开她的照顾，要她到湖南来那是不可能的……
“你们帮我想想办法，看怎么办？”小毛征求意见。
“我是没有什么办法。我有办法还回来吗？”老四喝了一杯啤酒说。
老四两口子也分别是独子一个，四位老人。老四的母亲65岁，还有一个86岁的奶奶。他岳父在水利工程上遭受事故双腿残疾，岳母有高血压、心脏病，料理家庭生活都很困难。所以，他现在渐渐觉得儒家的“父母在不远游”的说法很有道理。不管外面的工作再怎么好，钱再怎么好捞，都不出去了。他和老婆是赶日子回家过小年的。他两口子已经辞退了在上海外企的工作。这眼下就准备把岳父岳母接过来，住在一起好打招呼。明年计划把两头的田都栽种起来，再利用沟港堰塘包几亩鱼塘、养一些鸡鸭，生活还是过得去的。
又一轮酒喝完后，三个老朋友的心情越来越沉重起来。冬生虽然听得多，说得少，但他想得也很多。只见他一杯啤酒下喉以后，带着建议性的语气说：
“我们都回家办厂吧？”
“你觉得你的厂迁到内地来好吗？”老四问。
“肯定不会好到哪儿，拉客户难，进料难，运输难。”冬生说。
“那你还要办厂？办什么厂？”老四问。
“我们不可以想想其它门路吗？办不了这个‘厂’就办那个‘场’嘛。”冬生用手指把两个不同的字划在桌子上。
“嗯！值得考虑。”老四眼睛一亮。
“就把你的养殖扩大嘛！”冬生肯定地说。
“那你刚搞起来的美耐皿规模不白费了吗？”小毛说。
“嘘！小声点，不要让我爸爸听到了。其实，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了。你说我怎么办？”冬生忧虑地说。
倒是小毛有些泄气了。他说：
“你们都有点退路，可是我就不行……”
老四、冬生愕然。
“我是扁担挑瓷器，两边都要顾的呀……如果只顾我的大人，我就只好离婚……如果照顾那边的大人……”小毛面露难色，有活说不出。
三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无话可说，不由得大家又饮了一杯闷酒。
他们的话越来越接近生活时就越来越具体，越是具体就越感到有压力。
但他们所碰到的问题都是不可回避的问题。如何解决？对于这些正在肩负各种社会责任和家庭责任的青年来说，担子是重的，他们面临着各种选择和考验。这些选择和考验包括利益权衡、道德权衡、义务和责任权衡，以及传统观念与新人生观权衡的问题。实际上他们还不清楚，他们所面临的是现代家庭结构与传统家族血统观冲击的问题，现代社会生活特点与传统生活模式冲击的问题，以及马尔萨斯人口理论过早冲击中国传统的人口观的问题。
他们现在是：进也冲击自己牺牲道德；退也不见得不是牺牲自己冲击道德。“父母在不远游”是一说，强叔所追求的“有出息就是最大的孝心”不也是一说吗？这个孝心不就是光宗耀祖的折射吗？
三个好朋友的话看来是谈不下去了。
又各饮几杯后，冬生看闷着不行，提议打扑克，“斗地主”。
大家同意这个提议，于是，10元钱一盘的扑克一直打到天亮。
天亮以后，冬生想要老四和小毛他们吃早饭留不住，就洗了个热水脸，伺候父亲并和父亲一起吃了荷包蛋下面，尔后去给父亲准备午饭。强叔说什么也不要他准备，要他赶快回城带着老婆和孩子到岳父岳母家走走，再到其他亲戚家走走。眼看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七了，都要忙新年了。冬生也就听从了父亲的劝告和安排，开车走了。
其实三个孩子昨晚的谈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他因为白天活动触犯病痛，疼得晚上怎么也睡不安稳。就躺在枕头上，闭着眼听他们的谈话。他从话中听出了这些孩子们的苦恼，特别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冬生的话更像重锤敲在他的心上。
他现在的心念还是那句话：“出息是最大的孝心！”
他是读过私塾的人，早就知道了中国古代大凡能够光宗耀祖的人，没有一个家庭不遭受困难的。连孟老夫子也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老夫子的话无非是说，人的出息是代价换来的。现在刚刚看到冬生走上发展之路，刚刚看到他的出息。如果他要继续发展，有大出息，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除了我还有什么是他的代价？这一点强叔从他们父子两餐桌上的谈话早已悟出来了。而他从儿子与他的朋友的谈话中则又放出了牺牲出息的信息。这是他强叔这个一辈子重面子的人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强叔想到这里，抬头看了看房子，这栋被他建起来让他度过了几十年风雨的房子，几乎和他一样已经体力不支了，屋面有几处瓦已脱缝，墙上的混凝土粉刷墙也开始风化。床边横梁上前年系上的一根麻绳被从窗户钻进来的寒风吹拂得在床头边摇摆着。
他又撑着小椅子走到大门的台阶上坐下来，看着腊月的天空，天气晴朗，万里瓦蓝的天壁上漂浮着白云，那羽毛似的白云更衬托出晴朗的美丽，要不是身体疼痛的牵扯，墙边和煦的太阳一定可以把他的灵魂醉到白云里自由飞翔。他想，佛祖指引的西天极乐世界也许就是那白云升起的地方。
这时，一群斑鸠飞到他面前，像一群喂养的小鸡那样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望着他礼貌地点头，轻轻地“咕咕”几声，那声音好亲昵。他进去拿碗装了一碗米，顺手在书桌上拿来一本日历。他把米洒在面前的地上，斑鸠频频点头啄米，地上发出轻轻的笃笃声。强叔对这些斑鸠简直了如指掌，他知道哪只斑鸠是什么时候孵出来的。老斑鸠到这里吃食有着一种习惯的熟悉，它见到他就像见到老朋友一样毫无顾忌，只有新斑鸠来吃食时还有点顾虑，头总是来回地张望，毕竟打交道时间不长。这位老人平时不能出门，也没有人和他闲聊，太阳、天空、白云、晚霞就是他的伙伴，特别是这群斑鸠，是他每天至少要打两次交道的朋友。这些朋友自从他的身体出问题开始，就一代一代地陪伴着他度过了至少15年的光阴。
斑鸠吃饱后，飞到了它们要去的地方，这时候，强叔打开日历仔细看起来。这本日历的内容很丰富，特别是连那些很玄虚的阴阳八卦都有。这不：
“阴历(农历)：二〇一三年腊月廿七 癸巳 蛇年 阳历(公历)：2014年1月27日 星期一，冲龙(壬辰)煞北 宜：祭祀 斋醮 纳财 捕捉 畋猎。”
“农历2013年腊月廿九星期三 冲马(甲午)煞南 宜：祭祀 祈福 求嗣 沐浴 问名 交易 纳财 入殓 移柩 安葬 修坟 立碑 谢土 造畜稠 教牛马。”
这些东西能够相信吗……不相信也得信一次了……想到这里，他拿出一张纸，写了些什么，然后把写了字的纸装在一个红包里面。接着，就给冬生打电话，要他一定下午四点到屋！
冬生接到电话时正在岳父岳母家。听到父亲要他下午四点一定要回老家的消息后感到有点突然。他想，要他今天出来到亲戚家走动走动不正是他的安排吗？干嘛先催自己离开现在又要自己回来呢？这不像他平常的思维风格啊！父亲是个责任心相当强的人。
突然，他的意识里隐隐地感到有点不妙。他甚至怀疑是不是父亲听到了他和老四、小毛的谈话。如果是这样，那就麻烦了。
岳父岳母正在做饭，冬生看了看时间，已经三点了，他得赶快回老家。于是，他去和玉英、岳父岳母告别。
玉英一听他现在就要回老家，简直有点愤怒了。本来，今天斗嘴了一上午，为了转移情绪才到岳父岳母家来的。如果冬生不吃饭就走，那不是明明和我过不去吗？本来厂子办得好好的，要继续扩大规模也是你冬生提出来的，公公也力表支持，为什么说变就变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冬生不就在老家和父亲过一夜吗？
玉英百思不得其解，反正她就是坚持一点：厂子不能卖！为此她上午和冬生吵了半天。
冬生的理由是回家办养殖场，老家的水利地理条件适合于养鱼、鸡、鸭、猪。他大学学的又是畜牧养殖专业，办对口事业正符合他的专业方向和志趣爱好。也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但他就是不提“父母在不远游”的理由，——他是完全被老四的行为所感染和折服了的。
玉英是个冰雪聪明的人，她实际上知道冬生变化的原因是出于孝心，但是她也不点明，她只是说，昨天看了公公的生活状况，觉得他还能自理——至少还可以坚持两年，这两年里，厂子就是不扩大规模，也可以盈利100万元。两年后，万一公公身体真的不行了，再卖厂回来，也有个经济基础，我也无话可说。总之：公公没有到坚持不了的时候，厂子目前正是盈利的时候，说什么也得还坚持一下。
两夫妇两种意见相持着，他们谁也不能说服谁。在这种情况下，冬生想起父亲的安排，于是，就提出搁置争议，拜访岳父母，玉英当然同意。可是刚到，冬生又要走，玉英就有点想不通了。
冬生现在还根本没有考虑玉英的情绪，他只是觉得父亲的行为有点不对劲，只是担心父亲听了他们昨晚的闲谈，他来不及给玉英解释什么，给岳父道了声别，没有等岳父把留他吃饭的话说完，就上车发动马达按了几声汽笛，一溜烟走了。
车又到老家门口，冬生鸣笛停车下来。可是不见每次听到笛鸣就等候在门前的身影，只有呼呼寒风在操坪旋起一团树叶。大门虚掩着，冬生大声叫了几声“爸爸”，没有回应。冬生感到有什么不妙，推门进屋，不见人。房门关着，他赶快推房门，推不开，冬生心头的不祥之兆升起，他用肩猛力撞开房门。房门开了，眼前的状况把他吓傻了：父亲床前屋梁上那根平时不起眼的绳子下，挂着一个人，这正是每每朝朝关心自己也是自己每每朝朝关心的可敬可爱可怜的父亲！
冬生歇斯底里地大喊着爸爸，爸爸没有回声，他几大步跨过去双臂把爸爸的下体紧紧地抱着，努力向上托着，望着窗外大喊：
“救人！快来救人啦……”
冬生一声紧一声地大喊。喊声穿透隆冬的下午，在寒冷的空气中振荡着，正在菜园挖菜的邻居黄英听到了，黄英马上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叫丈夫木生和她一起跑步到强叔家。他们看到眼前一幕，也吓得慌了手脚。倒是黄英稍微冷静一点，叫木生赶快把套在强叔脖子上的绳子剪断，把强叔放了下来……
可是……强叔已经去了，——想不到他竟然用这样悲惨的方式告别了自己的生命、告别了自己的孩子、告别了他生活了75个年头的世界！
黄英赶快叫木生到门外放鞭炮，想不到这鞭炮强叔已经早作准备，就在窗前的书桌上。按照习俗，死人了放短鞭炮是向世界的宣告（放1万以上的长鞭炮是喜事，放3千以下的短鞭炮是悲事），就如同发讣告一般。听到短鞭炮声，周围邻居都拥来了。大家看到这种情景，无不为强叔而伤心。
这时，冬生已经是一个泪人，他跪在父亲的塌边哭着、喊着、身子扑地、额头磕破了皮。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昨天前天还谈笑风生的父子亲情，今天竟然是阴阳两隔无寻处，亲情在无限悲痛中摧肝裂胆。他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以这种方式不辞而别，到底自己做错了什么，自己不正在替老人家着想吗？不正在想办法吗？不是已经有了解决问题的措施吗？尽管玉英还一时不了解情况，但玉英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他一定会同意自己的安排的……
冬生边哭边数说自己的心理。这时，木生看到书桌上有一张纸条，还有一个红包，这纸条和红包原先是压在鞭炮下的。放了鞭炮进门，木生劝了一会冬生，就拿起来看。红包里有1万元钱，他把红包交给了冬生。顺便看了看纸条，只见上面上写道：
冬生我儿：
虽然你不是我所生，但是我所养，又是我马家的血脉，看到你长大成人，又有了出息，我很高兴。觉得有颜面向祖宗交差了。不要怪我不辞而别，不要为我悲伤。人的出息是代价换来的。我在世界上已经是个多余的无用人了，我不付出代价只能拖累你们的发展、影响你的出息。这样我就会成为罪人。所以我决定要不辞而别了。其实这个决定是早就做出了的。我今天去的日子是吉利的。请于腊月二十九十一点前办完殡葬的事，这也是吉祥日子。新年初一接待拜新灵的客人后，你们尽管启程去干你们的事！千万记住：出息是最大的孝心！
父笔
木生看了好不感动！他和众人议论着：意想不到强叔死得这样从容，他是早有安排的！他的死都是替孩子们的考虑。他利用春节放假的机会安排自己的后事，完全是为了不影响孩子的事业，不分散他们的精力……
“是啊！要说后悔我也有！”黄英插话说，“前天冬生的那顿接风饭实际上是我做的。那天强叔身体特别不好，他还哪里有气力买菜、做饭啦？我就不该替强叔保密，把做饭的事向冬生隐瞒……”
“这你也不必自责，他既然抱定了决心，冬生能够防御得了吗？梁上的那根绳子还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准备的呢！他走这条路是早晚的事……”
人们议论纷纷。
冬生后悔自己这样粗心，悲痛父亲这样精细。
隆冬腊月的傍晚，阴寒凝重。马家的丧事正在众乡亲的帮助下紧锣密鼓地进行。
一个生命就这样结束了！一种孝道正面临着现实的拷问！凡是了解情况的或具有设身处地背景的人，都在神经敏感地联想现实探索孝道风向标！
凝重的孝道
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孩子放假回家。
农历年二〇一三年腊月廿五，即公历2014年1月25日，上午，强叔突然接到儿子的电话：
“爸爸：我就要从深圳回来了。准备过年了，明天下午可以到！”冬生说。
“好的。路上小心。苗苗和玉英好吗？”强叔高兴地说。
“好哇。爷爷！你好吗！准备好吃啊！”苗苗撒娇地说。
“麻烦爷爷准备什么？我们什么都准备了！”手机里传来玉英喝斥苗苗的声音。
……
强叔姓马。名马强，今天75岁。早年丧子，中年丧妻，过继外甥为子，续马家薪火。冬生原本姓王，4岁来舅舅家，拜马家祖宗香火后，改姓马，名冬生。马冬生在现在的父亲的抚养下，度过了幼儿园的快乐生活，完成了从小学到高中的学业，又由现在的父亲出自费款读完本科。后经过父亲拉关系到深圳一个企业就业。就业不久，改换门庭，独立办厂。在马强的全力资助下，厂办得还有起色。冬生办的是美耐皿餐具厂，招有60多个工人，8台餐具制造机台，年收入可以达到50万。玉英是冬生的媳妇，在厂里管财务。苗苗是他们的女孩，才5岁。以前过年过节，马强可以到儿子那儿去，儿子也可以回湖南老家来。可是后来不行了。原因是马强得了类风湿病，腰、腿、背、手指逢关节肿大伸不直，浑身疼痛，到处求医无效，人称“不死的癌症”。靠一把小椅子撑着走路——累的时候就在椅子上坐着歇一会，歇一会后又撑着小椅子走。自理生活困难。尽管如此，马叔都强忍着，生怕影响了孩子的事业、家庭和情绪。每次电话中总称自己什么都好。孩子每次回来后，都要特别强撑着给他们安排生活，催孩子以厂为重，少在家停留。但每次孩子一走，他都要在床上躺几天，有时候身体痛得连饭也吃不下。
这次听说儿媳和乖孙女要回来过年，他高兴、激动而又有压力，高兴的是又迎来了一个亲情团聚的机会，他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一日不如一日，知道团聚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当然很在乎，很珍惜，但生怕身体不争气，在儿媳面前露出狼狈相，给他们带来麻烦。虽然自己为他付出了几乎一生，但毕竟不是自己所生，尤其怕媳妇有情绪。所以他决心如论如何也要打起精神，渡过这个年关。于是，他拍打着自己的双手和双腿，还有腰部，自言自语地说：
“老伙计，这次争争气，千万不给我添麻烦！”
说罢，强行把小椅子扔掉，直着腰放手走了几步。感觉腰脊椎如针刺一样痛。
“老伙计：顾不得你了。孩子们快回来了。你再疼也得给老子忍着……”他的头上冒出汗珠，但仍然不撑椅子。
他拿来扫帚，把好长时间没有扫的室内地面一间一间地扫了一遍又一遍。实在不行了歇一会，稍一缓解又拿抹布把门窗桌椅抹了一遍又一遍。再歇一会儿后，把厨房也抹了一遍又一遍。这样细心地做了后，再歇一会儿，身上疼痛感觉轻些了，就去打扫院子、台阶。这一切做完了，再仔细查一查，看像不像平时有人正常打点的样子，看像不像屋里住的是一个难以料理生活的人。直到他认为可以对孩子理直气壮地说“我的生活不要你们管”了才放心地泡碗方便面吃了躺在床上调息。
腊月廿五就这样过去了。由于这一天的劳累，腊月廿六他起得较迟。其实起来迟不是瞌睡大，是身体不争气，他一连翻了几个身都翻不动，一翻不动内心就焦虑犹豫：像这个样子怎么能够应付儿媳！怎么能够料理以后的生活！以后怎么活！
“哎！这样不行，老伙计！说什么你也要给我争气……我不能没有生活尊严！生活尊严！”他再一次鼓励自己的手把腰从床上支撑起来，鼓励自己的腿自动从床上挪下来。这时，他觉得肚子有点饿了，马上撑着小椅子把电开水壶充满水插上电，从厨房拿来碗打开方便面，泡上开水。这时，他看了一下时间：9:点45分！
“糟糕透了：这该死的疼痛把我耽误了！门前的早菜摊收场了……”他心急了。
该怎么办呢？他撑着椅子望着门前去小集镇的路，这路并不远，来回才6里多。可是这6里对于一个身体正常的人来说，不足挂齿，对于他来说，有点像万里长征，有点像攀蜀道。由于身体不争气，腰腿疼痛无力，他差不多有10多年没有走这条路了。
“身体这样不争气活着只有受罪的份儿……”他的情绪开始低落起来。
“自己不能料理自己了还不如早死，免得连累别人……”他泄气了，埋怨着自己。
“哎！怎么会又这么想呢？现在孩子们快回来了，孩子们回来了让他们高兴才对……怎么会这么想呢？”他又自责起来。
“自己怎么也得给孩子们准备一顿饭吧！怎么也得让他们有个回家的感觉吧！”
他这样想着，撑着椅子朝门外通往小集镇的路望了望。他开始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这简直是生命的决定——他在脖子上搭了一条擦汗的毛巾，撑着椅子一瘸一拐地向小集镇方向挪去……
他坚持着往前挪，不断地擦头上的汗珠。湘西北的腊月寒风对他简直不起作用。他每走一步都感到拿出了终生的勇气和力气，在从门前到通往小集镇的路上划着一瘸一拐的凄丽风景线，这是生命的凄丽。
汗水不断地从他的体内渗出来，从身体到头上。行走越是感到吃力渗出来的汗就越多，他感到内衣已经湿透了，但他不敢松一下外衣。经验告诉他，寒冬的冷气一侵入内体就会感冒，他现在的身体被类风湿折磨得抵抗力越来越差，一感冒了无论怎么打针吃药都要10来天。他吃透了感冒的苦。现在孩子们要回来了，他绝对不能感冒……
“强叔！您这是要去哪儿啊？”他正在痛苦地行走和思考时，突然有人喊他。原来是黄英从后面来了。黄英是他的邻居，比他的孩子大4岁，距离他家只有50多米。平时家里的一些生活琐事，她给照顾了不少。比如买煤、买米、洗床上用品等等，凡是自己不能干的事，几乎都是她帮忙。
“孩子们快回来了，我去买点菜！”强叔回答。
“哎呀！您给我说一声不就行了？你身体这样，还能受得起折腾吗？”黄英快口利啦地说。
强叔见她这样说，正求之不得，忙从衣兜里掏出几百元钱，交给她说：
“买一只鸡、一只鸭子、3斤鲢鱼；称5斤肉，提一瓶好酒；看遇不遇得到土甲鱼，也带一个来，起码要2斤以上；再随便带点小菜……丫头：这就真的麻烦你了！”强叔平时称黄英为丫头，不仅仅因为他是长辈，而且是黄英心好、亲热、勤快，像自己的孩子一样。自己的孩子常年不在家，他简直就视黄英为孩子了。
强叔向黄英交代清楚了，黄英走了。
黄英到小镇上办完自己的事，按强叔的吩咐带好菜后回来，已经是下午2点了。
黄英给强叔送菜来，强叔还在床上，见黄英来了，他用双手撑了撑身子，没有撑动。他上午在去买菜的路上虽然只走了来回2里多路，可是气力消耗很大，关节筋骨疼痛加剧。他一再鼓励叮嘱的“老伙计”已经不太听他的指挥了。
黄英见状，忙给强叔把被子盖上，叫他不要动，表示愿意替他做好这顿饭。
强叔见黄英愿意替他做这顿献给孩子们的接风饭，激动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这顿饭本来应该是自己来做的，自己做这顿饭的意思，除了接风的意义之外，主要的还是想证明自己“还行”，强调孩子们不要为他担心。由于有这样一个心结，所以，他给黄英特地提了一个要求：
“丫头，按理说你替我买了菜，又做饭，我是应该要接你和孩子们一起吃饭的。可是。你强叔的心思你也明白，请你一定不要让冬生他们知道这饭是‘别人’替做的。这顿饭我也不能接你吃了。”
“没有关系的！您放心。我不会说的。”黄英表态。
年轻人就是能干，黄英大概只有两个多小时，就把菜做好了。黄英离开强叔家时交代：菜都在碗柜里放着的；荤菜在大锅里的热水里保温；他们回来得早，可以马上端出来吃；回来晚了，就叫他们自己热一下。
黄英交代清楚后走了。
强叔还躺在床上，他今天感到特别疼。这都与他今天的活动大有关。
黄英走不久，突然听到一阵汽笛鸣响，强叔本能地反应到：
“孩子们回来了！”
他马上从床上爬起来！这次他居然爬起来了，他穿过房门走到大门边，他用手扶住大门门框朝外观望。
这时，小轿车已经来到屋前的操坪，带着一路风尘，喘着粗气。
车停稳了。门打开了。首先下来的是苗苗。苗苗一下车就亲昵地叫着爷爷，张开双臂高兴地向强叔扑过来。强叔蹒跚地迎了上去。
接着下来的是玉英、冬生。他们打开后备箱，拿出许多东西，这都是给强叔买的。
强叔把他们让进了屋里，给他们搬凳子。小孙女很活跃，她劝爷爷不要动手，自己替爷爷给爸爸妈妈搬来凳子。
接着，强叔给他们每人端了一杯茶，吩咐他们赶快洗漱，准备吃饭。
冬生夫妇洗漱毕，都动手摆桌搬凳端菜。闻到新鲜的菜香，冬生眉喜眼合缝地夸奖强叔：
“爸爸：你的菜弄得越来越好啦！”
“就是！爸爸现在没有什么本事了，做几个菜还是可以的。”强叔眯缝着眼回答。
席间，苗苗一再夸奖爷爷的菜比妈妈做得好吃。玉英看苗苗今天不挑食，心里也特别高兴。
其实，这时候的强叔正忍着巨大痛苦陪他们吃饭。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他一边擦汗一边用给玉英、苗苗、冬生夹菜舀汤的动作掩饰着。
冬生一边喝酒一边问强叔身体状况，问完了身体话题就说厂里的事，说了厂里的事就谈今后的打算。
冬生听父亲身体比以前有了明显好转，就放心了许多。他说在外面做事最不放心的就是父亲的身体。如果父亲的身体没有什么好转，生活不能自理了，自己就要把厂子处理了回来。事业虽重，但孝为先。在父亲一再陈述自己的身体在好转的证据以后，在吃了父亲今天做的一桌佳肴之后，他确实感到父亲的话是真的了。
于是，他在席间向父亲谈今年的发展和收入。说今年还有些代工款没有收回来。这些款收回来后，怎么也少不了50万。他掏出一个红包给父亲。父亲说什么也不要，但强叔无力的病手怎么能拗得过冬生呢？玉英和苗苗也一再地劝他收下。
玉英说：“这是今年效益好特地给您准备的红包。生活费和医药费当然不在其中。只要您身体好，我们就会有福气，就会赚更多的钱，您就会有红包。”
苗苗也说：“爷爷：收了这钱身体会好的，您好就是我们福气。”
强叔没有理由不把钱收下。
饭还在吃。酒还在喝。强叔的腰越来越不争气，他用两臂撑着凳子，给腰支撑一点力量。
冬生今天很高兴，他和玉英向老父亲汇报明年的打算。他们说他们的局面经过近几年的奋斗，已经基本打开了。办厂的水平和技术条件远远不是以前了。以前是人家发展我们亏损；现在是人家亏损我们发展。最近联系我们的客户多。明年要扩大两台设备，增招10个工人。明年我们可能比今年更忙，效益也会更好。
强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说：今天相聚我很高兴。我就是希望你们有出息。有出息就是最大的孝心！现在我终于看到你们的出息了。我的身体你们不要放在心上，你们专心专意搞好你们的事就是对我最大的关心，你们出息了就是我最大的满足。我是个没有用的人了，只能自己料理自己的，只要求能够从你们的出息中得到精神安慰，看到你们这一辈人比我强我就无论怎样都是值得的……
这顿接风饭简直成了团圆饭。一家人吃了许久，席间也谈了许久，但这确确实实是一次难得的聚会，一年到头尽管天天手机对话但也是两地遥传，语音经过信息手段加工后，总隔膜着彼此的秘密，看不到心跳的节奏，看不到生动的面容，看不到如老屋、宴席、家人在座的背景。
冬生看到父亲在席谈过程中，脸面时红时白，袖子不断地擦额头，想问父亲是不是身体有不适，但他的过细不如强叔的过细；冬生想说什么强叔早知道。强叔每次看到冬生疑惑的表情时，不等他开口就先说了：“今天高兴，汗都出来了”、“一听到你们的出息我就激动，一激动就有点发抖”、“我还是老毛病，一看到辣椒就出汗”。话说得是那样轻松自然，简直有点“巧借迅雷来掩耳”的味道，这样冬生的一些疑点也就往往被轻易地化解，至少是话头被父亲压下了。冬生的疑点能够被轻易化解也是自然的，因为他先入为主的心念是：父亲今天应该高兴——父亲是高兴的！面容上的这点变化应该是高兴的反应。
直到亮灯时分，家宴才散。
玉英收拾完餐具，强叔马上安排：
“你们该回城里新屋了。这农村居住条件不好，苗苗不能屈着。”
原来冬生的经济好转后在城里买了新屋的，住3层，冬生的意思是一家住城里无论从哪个角度说，条件都要好些，孩子上学近；父亲在城里看病、买菜、坐坐茶馆等比在这偏僻农村方便。可是父亲怎么也不去。父亲心里的理由是自己身体不好，上楼下楼不方便，真有病了连个熟人都找不到。再说，这身体已是黄昏的夕阳、快熬干油的灯，一旦命绝房间，还在这新房里给孩子们留下心理阴影。所以他说什么也不去。这新房就只能由他们自己住了。
听了父亲的话，冬生说：“今天就准备在这里和您过一夜的。平时不能打您的招呼，知道您精神孤独，今天我们就谈谈家常、说说闲话……”
“不行！不能委屈玉英和苗苗！这隆冬腊月，天寒地冻的，又只有一张床，怎么能够过夜？闹了风寒怎么办？又不是不再相聚了。你们今天回城里，要走的亲戚朋友先走走，走完了再过来！”强叔语气坚定地说。
其实强叔是想休息了。时间一长他是忍不住也掩饰不久的。他的身体疼痛得快要散架了。冬生他们怎么会知道呢？
在父亲的一再要求下，冬生他们终于上了车。冬生走时说：
“爸爸：其实我是很懂您的心情的，您是关心苗苗。我把她们送进城后马上回来！”
冬生说罢开车走了。强叔想说什么都来不及。
强叔摇了摇头自语道：“哎！小傻瓜，你懂我多少呢？”
他们一走，强叔像一堵墙那样坍塌了，他勉强关门撑着小椅子挪到床边，现在唯有床能够安置他的疼痛和苦恼。
但一想到冬生要回来，他感到又有点紧张。冬生来了再怎么装？今晚想再和他闲谈是不可能的了。这些“老伙计”一点也不厚道，最关键的时候差点露了陷。现在的头都痛昏了。万一叫孩子知道自己不能自理生活了，他的厂子办不下去了，那就遭了。自己以前的心血和他们的心血不都白费了吗？
他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如何转移孩子的注意力，稳住孩子的情绪。
他突然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你是小毛吗？……我是强叔……你回家了吗……也是今天回来的……那好、那好……冬生是今天回来的……他马上就到……你邀邀老四今晚到我家玩……就这样……”
小毛、老四、冬生都是同村组人，也是好朋友，他们的年龄不差上下，都在外面发展，小毛在浙江，老四在上海。冬生来了就要他们一起在这里玩，于情于理都过得去。强叔觉得这个安排很合理，强行起来打开电热壶烧水，自己再到床上倚靠着等他们。
不一会，门外又响起了汽笛声，一道强光扫过屋门，接住停车、开门，冬生推门进来，带来炒花生、红烧龙虾、牛肉串等凉拌菜。还带了几瓶啤酒。
很明显，冬生今晚要在家里和老父亲“坐夜市”、摆龙门阵了。
冬生刚进门，小毛、老四也来了。强叔和冬生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家乡的好朋友长期离井背乡，分别在外发展自己的事业，难得相遇，今晚幸会，当然有说不完的话了。恰好有摆龙门阵的佐料——冬生带来的现成小吃。
强叔给他们各倒一杯茶后，顺水推舟地说：
“你们好朋友一年一遇，就好好谈吧。我老头子就不打扰了。”
强叔终于实现了他的意图，在孩子们谈论正投机时，离席进房，上床打点他习惯称为“老伙计”的胳膊腿和腰去了。这时候，疼痛正在袭击着他，他确实怕今天得不到休息和恢复，明天起不来就会坏事。
堂屋里，三个好朋友正热情地谈论着。
冬生又从车里搬来一件啤酒，把下午没有吃完的菜也端了出来，升了两个火炉，菜素还是比较丰盛的。他想要父亲吃一点，父亲说不比年轻，夜不能进食，也只好作罢。
小毛说上海浙江一带的生意比内地好做。毕竟那儿经济活，社会消费水平高，一年赚过二三十万没有问题。但他认为，现在他的问题不在生意上，而在家庭。眼看母亲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自从父亲病逝以后，母亲得了糖尿病，这四五年来，什么药都使用过，根本没有好转。她现在有了并发症，眼睛一天比一天差，腿也出现溃烂症状。家里就自己一个独生子，没有帮扯的人，接她到浙江去，她就是不肯。说人生地不熟的，独处要成傻瓜，和亲家在一起总不像会事。老婆本来是浙江人，又带着一个孩子，她父母是中年得女，就得她这个独生女，两老70多岁了，也离不开她的照顾，要她到湖南来那是不可能的……
“你们帮我想想办法，看怎么办？”小毛征求意见。
“我是没有什么办法。我有办法还回来吗？”老四喝了一杯啤酒说。
老四两口子也分别是独子一个，四位老人。老四的母亲65岁，还有一个86岁的奶奶。他岳父在水利工程上遭受事故双腿残疾，岳母有高血压、心脏病，料理家庭生活都很困难。所以，他现在渐渐觉得儒家的“父母在不远游”的说法很有道理。不管外面的工作再怎么好，钱再怎么好捞，都不出去了。他和老婆是赶日子回家过小年的。他两口子已经辞退了在上海外企的工作。这眼下就准备把岳父岳母接过来，住在一起好打招呼。明年计划把两头的田都栽种起来，再利用沟港堰塘包几亩鱼塘、养一些鸡鸭，生活还是过得去的。
又一轮酒喝完后，三个老朋友的心情越来越沉重起来。冬生虽然听得多，说得少，但他想得也很多。只见他一杯啤酒下喉以后，带着建议性的语气说：
“我们都回家办厂吧？”
“你觉得你的厂迁到内地来好吗？”老四问。
“肯定不会好到哪儿，拉客户难，进料难，运输难。”冬生说。
“那你还要办厂？办什么厂？”老四问。
“我们不可以想想其它门路吗？办不了这个‘厂’就办那个‘场’嘛。”冬生用手指把两个不同的字划在桌子上。
“嗯！值得考虑。”老四眼睛一亮。
“就把你的养殖扩大嘛！”冬生肯定地说。
“那你刚搞起来的美耐皿规模不白费了吗？”小毛说。
“嘘！小声点，不要让我爸爸听到了。其实，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了。你说我怎么办？”冬生忧虑地说。
倒是小毛有些泄气了。他说：
“你们都有点退路，可是我就不行……”
老四、冬生愕然。
“我是扁担挑瓷器，两边都要顾的呀……如果只顾我的大人，我就只好离婚……如果照顾那边的大人……”小毛面露难色，有活说不出。
三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无话可说，不由得大家又饮了一杯闷酒。
他们的话越来越接近生活时就越来越具体，越是具体就越感到有压力。
但他们所碰到的问题都是不可回避的问题。如何解决？对于这些正在肩负各种社会责任和家庭责任的青年来说，担子是重的，他们面临着各种选择和考验。这些选择和考验包括利益权衡、道德权衡、义务和责任权衡，以及传统观念与新人生观权衡的问题。实际上他们还不清楚，他们所面临的是现代家庭结构与传统家族血统观冲击的问题，现代社会生活特点与传统生活模式冲击的问题，以及马尔萨斯人口理论过早冲击中国传统的人口观的问题。
他们现在是：进也冲击自己牺牲道德；退也不见得不是牺牲自己冲击道德。“父母在不远游”是一说，强叔所追求的“有出息就是最大的孝心”不也是一说吗？这个孝心不就是光宗耀祖的折射吗？
三个好朋友的话看来是谈不下去了。
又各饮几杯后，冬生看闷着不行，提议打扑克，“斗地主”。
大家同意这个提议，于是，10元钱一盘的扑克一直打到天亮。
天亮以后，冬生想要老四和小毛他们吃早饭留不住，就洗了个热水脸，伺候父亲并和父亲一起吃了荷包蛋下面，尔后去给父亲准备午饭。强叔说什么也不要他准备，要他赶快回城带着老婆和孩子到岳父岳母家走走，再到其他亲戚家走走。眼看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七了，都要忙新年了。冬生也就听从了父亲的劝告和安排，开车走了。
其实三个孩子昨晚的谈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他因为白天活动触犯病痛，疼得晚上怎么也睡不安稳。就躺在枕头上，闭着眼听他们的谈话。他从话中听出了这些孩子们的苦恼，特别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冬生的话更像重锤敲在他的心上。
他现在的心念还是那句话：“出息是最大的孝心！”
他是读过私塾的人，早就知道了中国古代大凡能够光宗耀祖的人，没有一个家庭不遭受困难的。连孟老夫子也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老夫子的话无非是说，人的出息是代价换来的。现在刚刚看到冬生走上发展之路，刚刚看到他的出息。如果他要继续发展，有大出息，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除了我还有什么是他的代价？这一点强叔从他们父子两餐桌上的谈话早已悟出来了。而他从儿子与他的朋友的谈话中则又放出了牺牲出息的信息。这是他强叔这个一辈子重面子的人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强叔想到这里，抬头看了看房子，这栋被他建起来让他度过了几十年风雨的房子，几乎和他一样已经体力不支了，屋面有几处瓦已脱缝，墙上的混凝土粉刷墙也开始风化。床边横梁上前年系上的一根麻绳被从窗户钻进来的寒风吹拂得在床头边摇摆着。
他又撑着小椅子走到大门的台阶上坐下来，看着腊月的天空，天气晴朗，万里瓦蓝的天壁上漂浮着白云，那羽毛似的白云更衬托出晴朗的美丽，要不是身体疼痛的牵扯，墙边和煦的太阳一定可以把他的灵魂醉到白云里自由飞翔。他想，佛祖指引的西天极乐世界也许就是那白云升起的地方。
这时，一群斑鸠飞到他面前，像一群喂养的小鸡那样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望着他礼貌地点头，轻轻地“咕咕”几声，那声音好亲昵。他进去拿碗装了一碗米，顺手在书桌上拿来一本日历。他把米洒在面前的地上，斑鸠频频点头啄米，地上发出轻轻的笃笃声。强叔对这些斑鸠简直了如指掌，他知道哪只斑鸠是什么时候孵出来的。老斑鸠到这里吃食有着一种习惯的熟悉，它见到他就像见到老朋友一样毫无顾忌，只有新斑鸠来吃食时还有点顾虑，头总是来回地张望，毕竟打交道时间不长。这位老人平时不能出门，也没有人和他闲聊，太阳、天空、白云、晚霞就是他的伙伴，特别是这群斑鸠，是他每天至少要打两次交道的朋友。这些朋友自从他的身体出问题开始，就一代一代地陪伴着他度过了至少15年的光阴。
斑鸠吃饱后，飞到了它们要去的地方，这时候，强叔打开日历仔细看起来。这本日历的内容很丰富，特别是连那些很玄虚的阴阳八卦都有。这不：
“阴历(农历)：二〇一三年腊月廿七 癸巳 蛇年 阳历(公历)：2014年1月27日 星期一，冲龙(壬辰)煞北 宜：祭祀 斋醮 纳财 捕捉 畋猎。”
“农历2013年腊月廿九星期三 冲马(甲午)煞南 宜：祭祀 祈福 求嗣 沐浴 问名 交易 纳财 入殓 移柩 安葬 修坟 立碑 谢土 造畜稠 教牛马。”
这些东西能够相信吗……不相信也得信一次了……想到这里，他拿出一张纸，写了些什么，然后把写了字的纸装在一个红包里面。接着，就给冬生打电话，要他一定下午四点到屋！
冬生接到电话时正在岳父岳母家。听到父亲要他下午四点一定要回老家的消息后感到有点突然。他想，要他今天出来到亲戚家走动走动不正是他的安排吗？干嘛先催自己离开现在又要自己回来呢？这不像他平常的思维风格啊！父亲是个责任心相当强的人。
突然，他的意识里隐隐地感到有点不妙。他甚至怀疑是不是父亲听到了他和老四、小毛的谈话。如果是这样，那就麻烦了。
岳父岳母正在做饭，冬生看了看时间，已经三点了，他得赶快回老家。于是，他去和玉英、岳父岳母告别。
玉英一听他现在就要回老家，简直有点愤怒了。本来，今天斗嘴了一上午，为了转移情绪才到岳父岳母家来的。如果冬生不吃饭就走，那不是明明和我过不去吗？本来厂子办得好好的，要继续扩大规模也是你冬生提出来的，公公也力表支持，为什么说变就变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冬生不就在老家和父亲过一夜吗？
玉英百思不得其解，反正她就是坚持一点：厂子不能卖！为此她上午和冬生吵了半天。
冬生的理由是回家办养殖场，老家的水利地理条件适合于养鱼、鸡、鸭、猪。他大学学的又是畜牧养殖专业，办对口事业正符合他的专业方向和志趣爱好。也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但他就是不提“父母在不远游”的理由，——他是完全被老四的行为所感染和折服了的。
玉英是个冰雪聪明的人，她实际上知道冬生变化的原因是出于孝心，但是她也不点明，她只是说，昨天看了公公的生活状况，觉得他还能自理——至少还可以坚持两年，这两年里，厂子就是不扩大规模，也可以盈利100万元。两年后，万一公公身体真的不行了，再卖厂回来，也有个经济基础，我也无话可说。总之：公公没有到坚持不了的时候，厂子目前正是盈利的时候，说什么也得还坚持一下。
两夫妇两种意见相持着，他们谁也不能说服谁。在这种情况下，冬生想起父亲的安排，于是，就提出搁置争议，拜访岳父母，玉英当然同意。可是刚到，冬生又要走，玉英就有点想不通了。
冬生现在还根本没有考虑玉英的情绪，他只是觉得父亲的行为有点不对劲，只是担心父亲听了他们昨晚的闲谈，他来不及给玉英解释什么，给岳父道了声别，没有等岳父把留他吃饭的话说完，就上车发动马达按了几声汽笛，一溜烟走了。
车又到老家门口，冬生鸣笛停车下来。可是不见每次听到笛鸣就等候在门前的身影，只有呼呼寒风在操坪旋起一团树叶。大门虚掩着，冬生大声叫了几声“爸爸”，没有回应。冬生感到有什么不妙，推门进屋，不见人。房门关着，他赶快推房门，推不开，冬生心头的不祥之兆升起，他用肩猛力撞开房门。房门开了，眼前的状况把他吓傻了：父亲床前屋梁上那根平时不起眼的绳子下，挂着一个人，这正是每每朝朝关心自己也是自己每每朝朝关心的可敬可爱可怜的父亲！
冬生歇斯底里地大喊着爸爸，爸爸没有回声，他几大步跨过去双臂把爸爸的下体紧紧地抱着，努力向上托着，望着窗外大喊：
“救人！快来救人啦……”
冬生一声紧一声地大喊。喊声穿透隆冬的下午，在寒冷的空气中振荡着，正在菜园挖菜的邻居黄英听到了，黄英马上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叫丈夫木生和她一起跑步到强叔家。他们看到眼前一幕，也吓得慌了手脚。倒是黄英稍微冷静一点，叫木生赶快把套在强叔脖子上的绳子剪断，把强叔放了下来……
可是……强叔已经去了，——想不到他竟然用这样悲惨的方式告别了自己的生命、告别了自己的孩子、告别了他生活了75个年头的世界！
黄英赶快叫木生到门外放鞭炮，想不到这鞭炮强叔已经早作准备，就在窗前的书桌上。按照习俗，死人了放短鞭炮是向世界的宣告（放1万以上的长鞭炮是喜事，放3千以下的短鞭炮是悲事），就如同发讣告一般。听到短鞭炮声，周围邻居都拥来了。大家看到这种情景，无不为强叔而伤心。
这时，冬生已经是一个泪人，他跪在父亲的塌边哭着、喊着、身子扑地、额头磕破了皮。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昨天前天还谈笑风生的父子亲情，今天竟然是阴阳两隔无寻处，亲情在无限悲痛中摧肝裂胆。他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以这种方式不辞而别，到底自己做错了什么，自己不正在替老人家着想吗？不正在想办法吗？不是已经有了解决问题的措施吗？尽管玉英还一时不了解情况，但玉英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他一定会同意自己的安排的……
冬生边哭边数说自己的心理。这时，木生看到书桌上有一张纸条，还有一个红包，这纸条和红包原先是压在鞭炮下的。放了鞭炮进门，木生劝了一会冬生，就拿起来看。红包里有1万元钱，他把红包交给了冬生。顺便看了看纸条，只见上面上写道：
冬生我儿：
虽然你不是我所生，但是我所养，又是我马家的血脉，看到你长大成人，又有了出息，我很高兴。觉得有颜面向祖宗交差了。不要怪我不辞而别，不要为我悲伤。人的出息是代价换来的。我在世界上已经是个多余的无用人了，我不付出代价只能拖累你们的发展、影响你的出息。这样我就会成为罪人。所以我决定要不辞而别了。其实这个决定是早就做出了的。我今天去的日子是吉利的。请于腊月二十九十一点前办完殡葬的事，这也是吉祥日子。新年初一接待拜新灵的客人后，你们尽管启程去干你们的事！千万记住：出息是最大的孝心！
父笔
木生看了好不感动！他和众人议论着：意想不到强叔死得这样从容，他是早有安排的！他的死都是替孩子们的考虑。他利用春节放假的机会安排自己的后事，完全是为了不影响孩子的事业，不分散他们的精力……
“是啊！要说后悔我也有！”黄英插话说，“前天冬生的那顿接风饭实际上是我做的。那天强叔身体特别不好，他还哪里有气力买菜、做饭啦？我就不该替强叔保密，把做饭的事向冬生隐瞒……”
“这你也不必自责，他既然抱定了决心，冬生能够防御得了吗？梁上的那根绳子还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准备的呢！他走这条路是早晚的事……”
人们议论纷纷。
冬生后悔自己这样粗心，悲痛父亲这样精细。
隆冬腊月的傍晚，阴寒凝重。马家的丧事正在众乡亲的帮助下紧锣密鼓地进行。
一个生命就这样结束了！一种孝道正面临着现实的拷问！凡是了解情况的或具有设身处地背景的人，都在神经敏感地联想现实探索孝道风向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