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躺在屋后的菜园里的。
这屋她住60多年了。屋尽管比她的大儿子大5岁,但毕竟比她年轻了23岁。尽管屋瓦没有丝毫现代气息但仍然发着青光;墙砖在岁月里逐渐风蚀但仍然红着。她喜欢这红砖青瓦,就是因为在那个最困难的时节里,这屋子在方团之地成为她和她老伴的骄傲,成为她离开教师队伍后给她扬眉吐气的自信。她的孩子们一个个都是在这个屋子里长大的,后来又都由于进出这门而学成出去了,飞远了,进城了,就这一点来说,这里的人简直对她家嫉妒得羡慕也羡慕得嫉妒。可是她就是不听孩子们要她进城的劝告。她始终恋着这个老屋,为着一些渐渐远去的情愫而紧紧地锁着自己。
屋后的也就是她现在所躺下的这个菜园,叠累着她无数的脚印,从东边垄沟到西边垄沟,从后墙的脚下到北靠公路,她不知来回了多少次。她一年四季都忙活着种菜收菜,菜园四周的树木伴着她的岁月。东边和西边的椿树、杨树、樟树、柚树都是老伴在生时栽下的,现在都很高很粗了。这些树也简直太熟悉她的脾气了,它们用安静打扮她爱安静的个性,也耍手段招徕鸟儿以美妙的歌喉逗她朝树望一望或笑一笑,那些树就在她一望一笑间摇枝舞叶,表达一种满足的回报。
靠近公路边的一带竹子,每年清明前后都要抽出一些嫩笋,添加新的成员。可是老竹子她一根也舍不得砍,因而这竹丛便一年年密集起来,以致密得在菜园里看不到近在咫尺的那条水泥公路,这样,在那条公路上奔跑的新时代就被她这样忽略了。
她的子孙们每年的时头月节,都是从这条路上转弯把小轿车开到屋门前的天井里停下来看她的。她也每次都在天井里迎候孩子们,到时又到天井边缘送走孩子们。孩子们一出天井上这条公路后,一溜烟儿就飞了,飞去了哪儿会去多远,她简直没有放在心上。
她一年年种着菜,其实也种着自己的心。蔬菜种子从土里钻出了芽,她的心里也就钻出了希望。她慈祥而热望的目光每天从那棵棵幼芽上反反复复地摩挲,就像年轻的时候用柔和的手抚摸孩子那样。芽长大了,开花了,她的希望也开花了,开成了脸上的笑,尽管这笑被岁月的风霜凝固成了苍老的橘子皮、菊花瓣,但那深沉的笑却永远地沉淀到了内心深处。蔬菜成熟时,她会给左右邻居一些,也挑一些到市场上卖。她也是需要钱的。
这两年她渐渐体力不支了,但生怕孩子们知道了会破坏她的故乡情结,要她离开老屋、离开菜园、离开那些树和竹子,以及每天在她的屋子和菜园上空飞来飞去、叫着闹着的鸟儿们,就等于在她心头剜肉。她在孩子们面前不敢丝毫暴露自己的衰弱。家里的事儿一点也不让孩子们沾手。
她醒了。这时,想坐起来……可是,没有办到——腿已经不听她的话了。她感到很意外,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她怎么会躺在这儿?几株可怜的油菜被压在了她的身下,那油菜正开着嫩黄的花儿……不行,不能损坏它们。
她咬了咬牙,用手努力撑起上身,往前爬着……一下……一下……又一下……尽管汗水从她的全身渗透了出来,她的不听使唤的下身仍然对她的努力毫不配合,但意识命令她必须努力,首先离开被她压倒的油菜,她似乎听到油菜在哀鸣。
她终于离开了油菜。她刚一离开,那压倒的油菜就开始慢慢地往上支撑,状况和她眼下一样艰难。
她现在爬到了一张旧竹床边。这竹床是老伴在时就有的,已经闲置多年了。可是从去年夏天开始,她意识到可能会要用上它了,就把它搬到了屋后檐下。后来,她种菜累了的时候,在这竹床上坐过,躺过,这次看来又要用上它了。
爬到竹床边后,她歇了一口气,然后,努力举起双臂,两手死死地抓住竹床的床梃,牙一咬,身子一扭,先上上身,再搬下身,像搬石头那样,终于成功地将整个身子都搬上竹床了。这时,她感到太累了,想松一口气,突然胸口一阵翻涌,猛地咳嗽了几声,接着一团黏糊糊的带甜腥味的东西冲了出来,从她的嘴经过她的右胸向下斜射下去……她不由自主地倒下了,大脑立刻迷糊起来。此时,一只手从她的身上滑落,手指的地方,一片翡翠……一抹金黄……一块殷红……
起风了。风轻轻的,油菜花儿在点头……蝴蝶在金黄的油菜花上跳起舞来了……从蝴蝶群里,来了两个少女……一个是她的小孙女,一个是她的小外孙女。两个小天使像蝴蝶一样,扬起蝉翼的裙幅,翩翩而来……她多么爱她的小孙女和小外孙女啊!她们的声音像婉转的八哥,脸庞像晕红的苹果,走路的步子像跳舞,腰肢像迎风摇曳的杨柳。她们每次见到她就会牵她的手,吻她的额头,那樱桃般的胭脂小嘴和嫩白的小手一触摸到她就是棉花的轻柔、牛奶的细腻。她只要见到她们,就会情不自禁地笑,情不自禁地醉,情不自禁地做梦。她会由她们想起自己的童年……她现在的种菜卖菜攒钱,也许就与她们有关……就是要在那一时刻——生日、新年、中秋……这些该送红包的时候她们回来了给她们塞红包。尽管孩子们不要,但那是执拗不过她的。说实话,她太喜欢孩子们拒绝红包时的那种入肝入肺的声音了。
天真活泼的孩子们跳着笑着跑来,她又听到她们叫奶奶啦,外孙女也是喊奶奶的!她习惯地张开双臂迎上去拥抱她们……
不料扑通一声,她摔倒了……
一阵痛楚把她刺醒了。她发现自己栽倒到了地面,于是又要挣扎起来去迎接她的小孙女和外孙女,一股黏糊的甜腥味又涌出了喉咙。她想扭动一下身子,可是这次与前大不相同:整个身子已经不是她的了。她想抬一下手,手也指挥不动。她浑身有一种针扎的感觉,她再一次昏了过去……
这次,老头子慢慢地来了。一看到老头子,她心里的怨气又升了起来。尽管她一直深爱着他、惦念着她,但也一直深恨着他。要不是深爱着他,她说啥也不会给他生三子一女,说啥也不会为他守这老屋。可又因为爱的牵连,她被感情的绳索捆绑得死去活来,以致捆绑上了批斗的台上,戴上了地主婆的帽子,赶下了三尺讲台……不过……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现在好了。现在孩子们都成了人有了出息……自己也自由了……
“嘟嘟嘟……”一阵阵汽笛声传来,她还是被惊醒了。
这时,太阳渐渐滑落到树的根部,那鲜红的霞色不再有刺眼的光芒了,已经完全变成了温柔的吻。她的上头,鸟儿飞着、叫着、闹着。鸟儿一下子多了许多,远处的都回来了。这里本来就是它们的家。现在是它们入林归巢的时候。可是奇怪的是,这些鸟儿今天并不感到十分高兴,它们老是在她的上空盘旋,老是对着她鸣叫……这些鸟儿,她太熟悉了。她知道哪些斑鸠是一对儿,哪些喜鹊是夫妻,哪几个鸟巢里有了小宝宝……麻雀喳喳一阵后,云雀儿来了;云雀走后八哥停在离她不远的那棵樟树枝上婉转地对她说了些什么。这些可爱的小家伙们有不少被她救济过。隆冬腊月大雪封地的时候,她总要扫一块空地撒上几把稻谷。她担心冬鸟的饥寒。
太阳鲜红的柔光变成扇子向碧空深处煽去的时候,夜幕开始从地面拉起。夜幕渐渐地把周围模糊起来。鸟儿的声音成了喃喃私语时,一股强劲的孤独感袭上她的心头……
“我不能躺在这里……”
“躺在这里……那些多嘴长舌的闲人不说七道八才怪呢……”
她清醒自己的处境了。她又想撑起自己的身子,她很想到房里的床上去安静!可是再次努力时,又趴下了……
这次趴下睡了多久她完全不知道了。她在恍恍惚惚间,看到老父亲、老母亲来了。父亲还是那样慈祥,母亲还是那样和善。她从小被父母护着娇着。她被绳子捆绑时,母亲陪着泪,父亲无奈地叹息。失去工作后,父母给了她许多安慰。她尿一泡屎一泡拉扯着孩子时,经济那样困难,父母帮了不少……这个时候,父母又来了,她内心宽慰了许多。可是,她呼唤着父母,父母只是笑,并不回答她。她要向父母走去,她的脚像被什么绊着一样迈不动,父母却老是只站在那缥缈的远方……她向父母扑上去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唢呐声……
这唢呐声从哪里来,她想扭一下头,头已经没有力气了……父母的身影消失了,她要去寻找,眼睛没有力气了……渐渐地,唢呐声也远了,她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