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些事物,和你的密切关系从你的生命萌芽就开始了。
灵性的你,在很自然地享受它时,意识到了你们之间的缘分吗?
“缘”是什么?有位佛祖说,它是天上的云。有位僧人说,世间万物皆因它而生。有位隐士说,缘就是命,命就是缘。
我很希望这些说法成立,因为有这些理论依据打底,我完全可以将“缘”与人的关系更简明地概括为:缘在故我在,我在故缘在。
本来嘛,在宇宙自然中,对于活动在必然王国和自由王国中的你我他(她)来说,缘具有唯我性,也具有多维性;具有不以你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必然性,也具有不可预测或可遇不可求的偶然性。
它同在于你的生命过程时,有的是你生命的一部分;有的影响你的命运;有的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际遇,尽管这种际遇包括了正负在内的各种因素。
当然,我还不敢忘记:缘有时候是“养在闺中人未识”;有时候是“相见恨晚”;有时候是“白驹过隙”抓不住;有时候是失不再来,让你悔其擦肩而过。
当然,我还得补充说:无序的生活现实撞击你有序的思维逻辑时,那种复杂的人情世故、出乎意料的客观现象、无法说清的关系乃至纠缠,用“缘”来解释,就不仅道理简单得精妙,说服力精妙,而且其感情色彩和修饰功能也精妙。
小而微地举个例子吧:我与芦花结缘,好像就是如此。。
听说,我4岁时,爷爷一个偶然的不慎,一巴掌打在我鼻梁上,我马上鲜血直流。父亲撕了一坨棉絮没堵住,搞了几支芦根和一把芦花回来,芦花塞进我的鼻孔,芦根捣汁要我喝下,血才慢慢止住。
谁知这一巴掌,我就落了个习惯性鼻衄,当地人称我这鼻子是“沙鼻子”!“沙鼻子”的意思是什么?字典词典上没有解释,医学上没有概念,而且,在今天看来,随着人们走出家门接受广阔世界的大众文化熏陶和大众文化走进家门的渗透与强化,这个俚语已经被挤出时代列车而被人脑遗落了,但在我记忆里仍存的是,“沙鼻子”就是鼻子脆弱,容易流血——不管什么时候,那鼻子只要一碰或上火就出血。由于这样,我必然离不了芦根芦花,——当然,后来配合芦花芦根治这“沙鼻子”的,虽然还有栀子、侧柏、韭菜之类,可我感情上还是愿意芦花芦根的服务,因为它们的柔和和味道对我的感觉很友好。
这样的现状,一直延续到花甲之年,可能还要至于古稀——假使我能够进入古稀,甚或耄耋与期颐,它固然是我的“缘友”。
至于爷爷为什么打我,后来才知道,爷爷本来是我外公,父亲是入赘母亲家的,我是长子,该姓什么您是知道的。可是,爷爷和父亲背后的两个家族都很在乎我的姓。我牙牙学语开始,爷爷姓氏的人要我说母亲姓,父亲姓氏的人要我说父亲姓。我常常为在两个姓氏面前要分别说他们愿意听的话而搞得不知所措。我的那一巴掌可能就是因为幼稚的我缺乏随机应变的能力所致。
至于这一巴掌,带来什么后果,谁知道?
爷爷在我4岁那年年底去世。
爷爷走后,父亲再也不计较我说姓什么了,我也就从那时起,与芦苇结缘了。
2
我在那些桃花飘红的季节里度少年时,江南的暖气一如既往地鼓动春水漫上芦苇滩,把芦苇滩从枯黄的梦里惊醒,让嫩嫩的芦笋从残杆败叶落花掩盖的宿根里钻出来抽出翠绿的新叶,将湖水映衬得碧透如玉。由此,越冬的昆虫们也眠不住了,它们不是浮游在水面就是爬上苇叶。
这时的芦苇滩是富有的:水下水面、芦苇上、芦苇上空,充满生命、生命的滋养、生命的情趣与残酷——一个十分自然而现实的世界。我们也因此而“乐”了“苦”了。
夜色笼罩时,我们会三两结伴在一起,把一支自己加工的三节或四节大号电池组成的电筒,像跨“盒子炮”一样地斜跨在身上,提着网袋,拿着没有底的箩筐圈或鸡罩、鱼叉之类的渔具,向偌大的芦苇滩走去。
浓春之夜,成长在暖水里的芦苇丛异样热闹。在一种本能与使命驱使下的鱼类,是不会放过芦苇抽芯、春水初上湖滩的机会的,它们争先恐后地游来,捕浮游的昆虫与食嫩脆的植物芽,吃饱了择偶调情,繁殖后代。
这类水族灵物干什么很有道理。在此繁育后代时,任性地追逐闹腾绵缠,水被搅出一片响声,苇叶东倒西歪地像阵风吹过一样稳不住身子。可是它们怎么也不会知道,它们之后,还有“我们”呢!
我们高卷裤管,钦亮电筒,提着渔具,追着声音和颤抖的苇叶跑。
机灵的鱼在浓夜的电筒强光下笨得叫人吃惊:它们好奇地看着电筒光,暂时终止了感情骚动,一点也没意识到逼近的危险。也许是看到这从未看到的玩意儿感到稀奇吧,眼盯着电筒光,静在水里,悠然地歙动两鳍。
这样,我们会很轻易地把鱼逮住。一段时间下来,装满一网袋不费多少功夫。
这里的白天是鸟儿的天堂。不同的鸟种,譬如鹭、鹮、鹳、莺、鹰、雁、雀、野鸭、野鹅等,爱翩翩在大片的苇荡上卖弄歌喉和舞姿,爱钻进苇丛里捕食、巢窝、谈情、下蛋、育崽。
虽然我们在大人的限制之下,每天不得不背着书包上学去,却常常半路猫着腰拐插回来,猴子似的翻堤钻进漫天苇叶里捕鸟寻蛋,以满足那种压抑不住的好奇。
捉鱼捕鸟给学习带来什么影响我们当时根本不去考虑。但缺课、上课打瞌睡、考试成绩不佳,让我们少不了老师家访和父母之责。
挨打是家常便饭——要知道我们的顽皮使家长烦恼得除了打而外就拿不出别的办法了。只是为了减轻皮肉之苦,我们会在大人把棍子或树条一举起时,就竭尽可能地把哭喊的嗓门提高提高再提高,于是大人们高高抬起的臂膀就不忍心重重落下。
在捉鱼捕鸟中遇到的最大麻烦还不是功课、老师和家长,而是冬天里人们割芦苇留下的芦干蔸,它被镰刀削成竹签一样的橛子,隐藏在落叶里、水里和新发的嫩叶里,得意忘形的我们,被它们戳伤脚划破腿也是家常便饭。
但即使这样,我们也不会轻易把伤情暴露给大人们。他们会因此而高度注意起来,以足够的理由和措施,以致不惜牺牲时间,来阻止我们再涉芦荡。我们都会很老道地用芦花和芦根止血,带伤坚持追求内心的好奇与乐趣。
值得骄傲的是,这法子是我的首倡。比较弱小的我当时能够被伙伴们特别是大孩子看好,凭的就是我无私地给他们提供了这种疗伤的方法,并且很热情地用这种方法为他们服务过。
3
谁知我在朦胧和混沌时代体验过的芦花止血的作用,以后还不断派上用场。
那天,是11月份的天气,芦花飘白的时候,我与梅向芦苇滩深处走去。
我们边走边谈,她老是问些花开的状况:有不有不谢的花?有不有不关心结果的花?
要我这个习惯使用归纳思维的人去求证主观臆想,很是为难。我的植物知识少,阅历也浅,当然不会让她满意。
我们走着走着就言语渐少了。
在一处芦苇密集的地方,梅突然折断身边的一支苇干,用力一拉,破了的苇干表皮如刀锋划入了她的手,鲜血外冒。
我吃了一惊,赶忙把她的手抓过来,用嘴吸冒出的血,用舌头舔伤口,然后顺手捞了一把摇曳在身边芦干上的芦花,将她的手包起来。
为了让芦花更好地发挥止血作用,我们需要静止一会儿,这样,我们就在一块铺垫很厚芦叶的地方坐了下来。
我继续把她的手捏住。她的那只手被拉在我怀里,身子也半倚在我的右侧身上,闭着双眼。
我们什么话也没有说。静默了一会,我打开芦花看伤口,血已基本止住,才舒了一口气。于是把眼向她的脸上移去。
她是我表亲,大人给我们约定婚姻关系才半年。
我们这样近距离接触是第一次,她没有平时的羞涩和矜持,可能这时是处在两人世界里吧。
我没有预测这次接触的结果,我估计她正预测着。我们好像都各有心思。
她脸红扑扑的,晶亮的泪花在往外冒,里面有芦花的影子。我们的四周都是芦花,它们在初冬的寒风里为我们点缀着静谧。
我知道我这次肯定地是伤她心了。她的父母正在给她操办嫁妆。她说她老子病着,对活多久没抱多大信心,最大的愿望就是想看到女儿有个安家的结果……
想不到我明天就要走了。接新兵的首长走访了我的家庭。青年人的血性与对部队生活的好奇,决定要我服从自小萌生而且已长大的野心和梦想。
眼下面对她,我负疚而无奈,我无言地看她紧闭的眼睛。说实话,只有她把眼闭上我才敢看她。
她的脸红一阵后又白了,白一阵后又红了起来。
脸再泛红时没有了眼泪。嘴里却发出了轻微的牙齿搓动声。
听到这牙搓动的声音,我顿生一种凛然的感觉——为什么凛然?我至今说不出理由,只觉得当时感到的是一种叫我不敢面对的气息,这气息不知道是不是恨怨或狠劲,我说不清。可就在这声响发出一瞬,她突然推开我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向我们的来路方向跑去。
就让她自个儿跑吧……这在她心理上也许是需要的。要是叫住她,追赶她,或者说点什么,都只能给她徒添烦恼。在一种凛然的心里支配下,我这样想着。
她想问题比我复杂,这可能与我没有答出她的问题有关——她的心里一定是面向她的生活开花了。这花一定是迎春花,谁知开在了冬天里。
我到家时,桌子上有一张纸条,上面有4个字:“我会等的。”
母亲买菜回来后没有看到她,很怅然。
第二天我换上军装后,眼睛在送新的乡亲队伍里逡巡了几个来回,没有她的影子。
军车开动后,一个熟悉的影子闪了一下就消逝了……
4
在部队轮到安排我探家的时候,是入伍的第5周年,与入伍同样的月份。
我被约定和玉相见。
玉跟随我散步到水瘦滩枯的芦苇丛里。
同样地苇叶摇黄,同样地芦干高举,同样地芦花飘白。
雪白的芦花在苍黄的云天与芦干上下呼应的结合部亮出一派美丽,鱼鹰翩飞在苍黄与洁白之间就像是晶莹的灵魂。
玉是教师。不知她为什么同意了我这位士兵,是不是受了军人身份的影响。
不过我已在给她的信上说明,从我们这一批开始,退伍军人不再是以前包分配的那个令人羡慕的结果了——我就是哪里来哪里去的农民。
尽管我在信中多次对她说了这样的话,她还是向我走来了。
我带她走在我和梅走过的路上。
这是一条刻着记忆的路,我简直走在记忆里。
我臆想着梅从这条路上离开我的心境和以后的过程。想不到这条我和梅唯一一次独处的路竟然是我和她诀别的路……不知她这以后的日子怎么样?虽然……虽然我从父亲哪儿知道了一点信息,但那是一鳞半爪的。我脑子里突然映现出我入伍3年时,父亲亲笔给我的一封信。那封信字写得很认真,认真得就是小孩学步——父亲的字应然是蒙童风格。他小学一年级只读一期。因为他的父亲当年暑假到堰塘里拉牛时,身子缠在长满菱角藤的水里溺死了。这个两岁失去母亲的苦人儿,再一次遭受到灾难,从此成了孤儿。不知他是怎么走过来的……他每次给我的信,都是别人代笔。这次亲自握笔,对于他来说,一定是事情重要,而且非常重要。我似乎猜到了什么。
信封慎重打开……信纸小心展开……上面没有称呼,就四个字:“她要结婚”。句号也没有……
待我模糊的眼睛清亮起来后,心想:不好!梅的老爸可能不久于人世了……
后来才知道,她是在她的孩子满月那天穿的孝衣……
尽管军人的生活锻炼了我能够把伤感深埋在肚里的定力,但我脸上依然凝重。
玉贴近我的身旁走,双眼老是在我脸上闪来闪去,像探照灯捕捉目标一样。
我的脸被这灼热的光扫得发热了,我想一定红了,要不是军事训练所烙下的苍苍风霜很好地把这种红掩蔽起来,我一定会暴露藏在感情深处的什么隐秘的。
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
嗯!还是老问题,你心里怎么准备?
准备啥啊?日子是明天过的事,我们只谈今天吧。
今天就今天,你怎么看?
哪有让女孩子先说这话的?
有不有不谢的花?有不有不关心结果的花?
我怎么又把梅提给我的问题向她提出来了?我感到失言了,又把头低下掩藏尴尬。
谁知她脱口而出,芦花只要开了就不谢,它总是守住芦干“白头皆老”。
她顺手摘下几支芦花,扎成一束,说它可以做成拂扫灰尘的扫帚,可以填充枕头,可以铺垫在布套里作婴儿的尿片……
我惊奇地望着她,原来她的植物学学得很好,阅历也丰富……
我的惊奇洋溢着赞许,她感觉到了。
梅花不关心结果,桃花不关心结果……哎!天下太多的花都是这样……不是不关心,是关心不了——有“心”也“关”不了!它们不关心“结果”并不是不关心“果”,它们本来就是为果而开的,只是果长出后它们就“香消玉殒”了……
她突然把话打住,神情渐显凝重……
我更加惊奇!她怎么说得这么流畅?简直像背书一样!
我又想起了梅!梅现在好吗……
这次芦荡之行以后,我被安排履行了订婚的传统程序,很快踏上了归队的路程。
那天她向学校请了假,硬要提着我的提包,把我送到津市轮船码头。
第二天, 走澧水过洞庭到长沙的客轮在凌晨鸣响汽笛后,我在晨曦里看她依依摇动的手,楚楚之情油然而生。
从夜色里挣扎出来的晨雾很重,水面上的更重。
船转头就看不见她了,她的影子与梅的惊鸿一瞥极其相似。
我的感情不由得复杂起来。眼眶和脸面感觉有些湿润。
浓浓的江雾凝结在我的眼眶和脸面上吧。
我在部队又过了两年之后回到北民湖老家。
她仍然教书。我后来也当了民办老师。我们开始在不同的学校,后来调到同一所学校。
我当了两年民办老师才结婚。以后我们开始共同打造日子。
我们一边教书一边种田。同时还要自学,力挤“公共汽车”(公办老师)。
她比我还能吃苦,书教得好农民也当得好。
我完全被她引领着、鞭策着做一些打造生活的事。
平湖区经常闹洪灾,结婚后的连续5年水淹三次,每次都是房倒屋塌。由此我们做了三次房:第一次是茅屋;第二次是土砖屋;第三次是木架子屋。
要知道我们的房子是怎么做起来的吗?树木是有计划的,紧张的计划指标能够买几根檩条就不错了。由此我们得益了芦苇。茅屋的屋面、四周的墙壁都是苇干;土砖屋的屋面面的是芦干。木架子屋的内架空是芦干编织的。这些芦干多为她砍我挑,然后共同编织或成席、帘,或用稻草包裹成可以糊泥的壁把。当时,我们手下的房子虽然比不上人家阔气宽敞,但住着也舒畅,还散发着悠悠苇香。
在这样的房子里,我们竟然熬过了人生最重要的过程——要知道这是一个生命最张扬的过程。后来看了许多心理学家、社会学家的著述才知道,一个人的一生,特别是他的家庭,其安全指数和幸福指数,度过了50岁以前的岁月才开始领悟、体会到。
我自考上大学去后,她一个人在湖区承包了五亩田,课余时间在往返8里的大堤上挑着犁耙农具走时,村人都以“想发财”的言词刺激她,想阻住她不要太辛苦。她听吗?
我们经历了学习、工作、生活中的诸多苦累后,还是挤上了“公共汽车”,我们都拿到了想要的文凭。
我们的孩子也在她精心抚育下渐渐长大。后来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如今工作在深圳。
不知不觉地,一花就40多年过去了。
在那些峥嵘岁月里,我们劳累于生活时,根本顾及不了对自己身体的在意。
直到离开讲台的那天才发现——我们果然“白头皆老”了。
她满脸的青春红被生活与岁月变成了“太阳红”,后来又迅速成了“枫叶红”。
现在,那“枫叶红”又掩映到了“开了就不谢”的“芦花”里。
她说我也一样。
5
你知道吗?这里是我们的绿色银行。
谁会想到竟然在这里碰上了她?
她就在梅港——我现在才知道——离我们的包租田只隔一道河。这里所有包租田地的户主请的临时工都是梅港人。
要不是玉要在这老远的湖区农场包租几百亩稻田,我与她怎么会重见?
我们刚离开讲台的那几天,玉一直在筹划着什么。她说,现在时间是自己的了,“人老骨头枯,正好做功夫”,你就吃闲饭吗?
没有这样想过。
还是重拾旧业吧!苦是苦点,但有好处。
你说怎么搞就怎么搞吧!
直到这时,我才算理解她为什么不怕我退伍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结局。
缴纳了田租,我们就一起到农场,在我们的租田边的芦苇滩搭了几间工棚,开始了耕种。这样,我们就与梅港的人结缘了。
这次与她的花甲之见,说是玉提供的,说是包租田带来的,是不是太牵强了?如果从缘分上说,是不是有点“麻雀开屏”的味道?——其实是是也是不是!
说实话,自从她花开别家,硕果丰满后,我已随着岁月流逝抹去了她的影子,何况与玉共同打造生活已经快30多年了呢!
大凡“偶然”比“必然”容易给人造成心理落差。这次相见就一石激起千层浪地掀动了心波。我免不了把时间弯曲到分离时的“截面”接榫,让思维迅速地穿越到过去的故事里,感叹际遇安排的“宴席”,向她表述一些说不清的心曲和情由。这些心曲和情由,现在说来虽然都是“秋后黄花”,抑或是为一种辩解,却是细酌慢饮村醪的下酒菜,因为感到有“没有责任”也“不产生结果”的安全,自然扯谈起来就没有拘束。
我现在当然好。
你不要提前面的事了。我老子的病和心思你也是知道的,他当时就肯定对你没有指望了。
你知道就好。
是的,你父亲把你回的信告诉我老子了。他们都拿出了意见。我还不是听他们的摆布?
你的心里不给我留空间才好,你的那位是知识分子,吃国家粮。可是我的心里还是有你的空间的,毕竟是我对你有负……
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我们以后各自的路毕竟走了那么远,那么长。
这不是纠结,是……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我们两家的老人毕竟是老亲戚……要不然,我们怎么知道顶替我的那位是个知识分子?怎么会知道你的孩子有出息?
是的,我的孩子比你的大,先开花先得果嘛!你奔的是前途,百姓顾的是后头。
想不到梅的心里装了这么多的内容!我感到愕然!
别误解我刚才说的这里是我们的“绿色银行”这话。这话不是我的创造,是我们这里人的经验总结。
你看,我的两个孩子都快40了,他们都有自己的事,不需要我管。
是的,如今的农村都是这样,年轻人在外,老年人在内。你再看,在这田地打临工的那个不是50大几60多的?70岁的都有。他们是想捞点小用钱,坐茶馆、打牌、喝酒,自由支配方便。向孩子要小用钱,儿子面前都不好开口,何况在媳妇面前呢?娘有,姨有,不如自己有;夫妻之间你有我有,伸手还隔个衣兜!
喔,我们这些人打临工好,不包田不投本;不担心减产;也不紧紧张张地怕季节活儿干不完。每天得个70、80元就是实打实的。
这里临时工我搞20来年了。很少看到包租田不亏本的。你不要不服。在我给做过事的包田户来了一批又一批。谁来谁亏。这和80年代你那口子包田不同,一亩田在那个时候60元,现在600元!你要赶这个趟,不知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会亏?其原因嘛,多方面。场部包给大包头,大包头再包给小包头,层层包层层扣。丰收了就压价。减产不减成本价……租价交清了才让你下田……
其实你们到这里包田的是“商农”,想发财。谋生活村里的田就够了,国家还有优惠。听说这里的土地包租市场要整顿,但那是要时间的……
想不到梅知道这么多包租内情!我只有愕然的份!
我给你算了个账,你一年的退休金是要搭上的……哎……怎么啦……快别动别动……
我们都在泥田里平整育秧苗床,我在前她在后。她突然叫住我,要我抬起脚来!
我把脚抬起来一看,吃了一惊:我的右脚边一抹红痕,脚下的泥巴很快红了一片……
看看看,说要你穿长筒胶鞋的吧!这湖田里的蚌壳刀一样的,划着了不是好玩的……
看到伤口,我开始是麻木感,接着有疼痛感了,立即疼痛电传全身。
把脚抬起来,别再踏泥里了。
她努力地扶我到路上,用渠水给我洗脚,在渠边的芦苇上抓了一把仍然留恋过去的陈年芦花,包上我的脚,然后将那受伤的脚搁在她的腿上,紧紧地捏住。嘴里不断地絮叨:这算是看透了,人千万别欠账,欠账了哪怕一百年,不,就是挨到下辈子,都是要还的……这不,分明是讨账的……
听了她的这话,我又愕然了!
6
今天是不能干活儿了!
我的脚被蚌壳剜的伤口像娃娃的嘴巴。还好,由于清洗及时,止血也及时,没有感染。但玉仍然不放心,用独轮车推我到场部医院打了防破伤风的针。
我的内心焦急起来。明天也肯定干不了活。什么时候能下田还不一定!田里的事怎么办?请工多一个就是增加本钱、扩大亏损缺口。
田里的事看来要由她担纲了。我就暂时在工棚里做做饭吧。
晚上,谁想到女儿从深圳来电话,说小孙子正是要人带的时候。她工作任务重,已经忙不过来了。
玉愁了一夜也悔了一夜,她怪自己出了个馊主意,也怪我没主意。我说,你去好了,我就癞蛤蟆顶床梃吧,反正亏定了,只当我们在人生旅程的岁月上删去了一年。
哈哈!这主意不错,你想年轻一岁?痴心妄想。
甘罗和姜子牙的年龄就是一样大嘛,有什么关系?
胡扯!一个是24,一个是139,怎么是一样?头给我摸摸看,是不是发烧了?
胡扯吗?你的脑筋不是很好使吗?连哪些花不关心果,哪些花关心果,怎么关心都知道!
咦!你老来乖了……还真是那么回事?
明白啦?
明白了!说白了!就是一个快速地活,一个慢慢地活……
好啦!别扯远了,24等于139,如果他们对比,各自都可以说有赚的。
对,一个赚少年得志;一个赚老有所为……
数量对质量,两不想让。
哎!我们还是说眼下吧!眼下我们的事怎么安排吧!
我不是安排了吗?可不要再怪我没主意!
你……你……是不是?
……别瞎猜……
第二天,梅来了,来得很早,可是只她一人。谁知她来了却说,我给你搞不成了,老二要我去上海,媳妇上班……老了要听孩子调遣才对,孩子是大局嘛。我的这些老哥老姐们还是要干的。但不一定是给你干啰……呵呵……
嗨,人果然势利。我还只是受了点小伤,就怕我亏了付不起工钱……我有一种“屋漏更遭连阴雨,船漏又遇顶头风”的感觉。
梅走了,她刚才的话我怎么也琢磨不透。她的心我更猜不明白。
玉拿着钱从工棚里出来,她已消失在朝霞里了。
玉有些迷惘,说她的工钱还没有结呢!
薄暮时分,来了一个年轻人。他走进我们的工棚,带着精明也带着憨厚。
他问我们的田转不转让,他说他是梅港人,包田比较方便。
我犹犹豫豫。你们这哒的人不是不包田吗?
别人是不包,但我可以包。
听说谁包谁亏,你要往刺蓬里钻?
这你就不管,我要包自然有我的理由和套路,你接转让款行了。
我仍然犹豫,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事?
您就说转让不转让吧!怕我不给现款是不是?
我们交谈了一会,他把一张农行卡递了过来。走时竟然说,伯父伯母,你们付出的成本我全知道,这卡你们查查……
我不禁一愣,玉也愣住了。
这小伙子是谁?叫我们伯父伯母……
玉望着我我也望着她,我们都想对方说破猜测的答案。
可是我的眼光从玉的头上扫过时,却停留在她满头的“芦花”上了……
我忽然心有所动,思有所悟……
青春的梅最后离开我家时留在纸条上的字梦幻般跳入我的眼帘。
我不禁感叹:原来这芦花,开的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