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生命应该要来的地方。
因为黄叶飘飘。
鸟儿从四面八方飞来。它们用了几个季度的经历进行比较筛选,才决定在这里归宿。也许和其它生命一样,它们看厌了钢筋水泥架构的豪华与浮躁,呼吸了滚滚铁流喘息的气体散发的熏肝熏肺的味道。花样百出的广告运作着商品主宰经济的特点,这些特点简单地说来就是让“万能的主”神采飞扬,迷惑消费者的腰包。想不到这些可贵的生命在阿里巴巴、亚马逊之类的俱乐部里是那么渺小、那么脆弱。
一拨一拨的人群不是在公交上就是在超市里,扒手小偷盗花贼妓女吸毒的和拐卖人口的就隐藏在拥挤的群体中;那些背着提着拉着行李包的外地人脸上布满生活的艰辛和背井离乡的无奈,而一些留守儿童、空巢老人、抛妻弃子的家庭变故就由这些可怜的人造成。霓虹灯的肆意摇曳撩花了她们的眼,灯红酒绿和花前月下的俗气升格为“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的和谐。街头爬着断胳膊残腿的乞丐,别看他们那么肮脏那么卑微那么可怜,背后的惊人真相与故事你绝对想象不到。
鸟儿们和其他生命一样,决定要到这里来。它们疲倦的生命需要安静下来,尤其要抓紧时间过一段释放心情的生活,以后的日子对于它们来说非常重要。何况在过去骚动的年华里,由于难免的盲目把好多青春的美丽消耗到了不该消耗的地方。那个时候所做的一些事情对于自己来说,有些可能是有益的,有些可能是无益的。但如果不能安静、冷静,生命和经历不从源头梳理反思,以前的一些该与不该、有益与无益还真说不清。特别是那些用最好的年华酿成的黄澄澄的桔柚应该是生命的代价与价值;桔柚里的果酱甜蜜而芬芳,这些甜蜜和芬芳只有在这里才能纯净地享受,也唯有在这里才可以抽象为记忆以供回味和流传。它们觉得对自己和后辈的有效交代就是回味生命和流传记忆。
因为黄叶飘飘,一年最令人向往的深秋便充满自然生命和宇宙哲学的自由。老庄、孔孟、屈子、泰勒斯、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及康德、爱因斯坦等等,所有古老的与新派的哲学文学的灵魂与精神,在这里都可以自由表达。这里处处是哲学文学,也处处生长着哲学文学。
在这里,我的身前,自然生命与宇宙哲学孕育的白杨密密麻麻地把两条长堤变成了大大的刺猬。刺猬缓缓地爬行在世纪里。使用“世纪”这个概念是为了表述它们经历飘飘黄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还会继续多长的时间。世纪的概念对于它们来说,本来无关紧要,可是它们只要爬动前行一步,宇宙时空及其所有的生命世界,包括哲学文学和诗界领域,都要为之动容。因为它们总是让岁月发生变化,或者岁月要在它们身上发生变化。宇宙生命的变化好像就是由它们来描述的。哲学文学总是离不开到它们深藏的宝库里发掘点什么秘诀,不然就要死亡。
刺猬的刺一样密的白杨带,摆着帝王或远征军出行的仪仗架势,威风凛凛地西出万山峻岭逶迤而来,从容不迫地向东蜿蜒而去,一路黛色郁郁,清新泱泱,引诱着远远近近的生命蜂逐浪涌而来。它们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这地方在哪儿?也许是东海龙宫,也许是天河边岸,也许会更远更远,以至远到最终会被圆圆的地球弯曲回当初的出发点,进而轮回新的纪元。无边无际的时间只是大大咧咧地机械运动,根本不会给它们安排行程目标。出现这样的状况可能与它们的心思被密密麻麻的遮蔽所制造的神秘有关。它们任凭小河带着走,其实到底是小河带着它们走还是它们押着小河走,这个问题本来就难以说清。尽管林带与小河出山远游给生命的视界带来的问题多多,但它们献给生命的价值取向会比问题更大更多。
由于长堤始终缱绻着的那条小河,古老得没有人说得清她的岁数,只有无尽的故事在一代代老的年轻的生命中被添枝加叶或缺胳膊少腿地纷纷衍传,诱惑着想捞一把的笔杆子、洛阳铲来捕风捉影、找根索据,结果丰富和热闹的倒是茶馆酒肆旅店,再就是满足了牛屁客的好奇。
武陵源之水从高高的峰峦或深深的岩隙渗出来后汇入小河,天然的纯贞让她清澈幽幽。于是小河以明镜的亮丽怀抱着堤岸树林悠然徜徉,鸟儿也在它们的怀抱与鱼儿一起串游逗乐树丛。你要是看到了黄叶、鱼、鸟在深秋铺排的蓝天白云的背景下联袂游戏于树林的镜头,一定是惊讶的。当然,这种惊讶不只是醉意熏人的环境,还可能是她们会唤醒或触动你的慧根与灵性,让你生命的悟性得到收获,精神的境界或得到开拓,譬如以哲学和宗教的“明心见性”发现“外物及内心的折射”。
长堤被小河携带到这个没有茶馆酒肆旅店的地方后,笔杆子和洛阳铲也就消失,密匝匝的树林便放肆地让天地洪荒而混沌起来。有萨克斯偶尔从深秋遥远的地方钻来,多情而颤抖着音符曲调,会激动的太阳有意无意地抖落一些碎片漫天飞扬。笛音常常从归牧的牛背上发出,又随着归牛远去而缥缈。牧笛渐渐融入到弯弯的炊烟里后,赶赴葡萄美酒与夜光杯之约的时间便匆匆拉起了夜幕。夜幕把自己凝结在黄叶上,黄叶成为幽暗林野里的精灵。如果谁家的一豆灯光不慎把沉沉夜幕烤了个洞,你会发现洞里的夜更深,林也更深,深得差不多要赶上智者的心思和城府。
穿透肺腑的洞箫浑厚而深沉,时常惹动晨钟暮鼓,让藏在地层深处的梵音爬出来,散发在飘飘黄叶上。于是林间黄叶里的空间,会立马幻化出佛家所追慕的“梵净”境界。所有受到这种梵音诱惑的灵魂,都会在这密匝匝的树丛里,在飘飘黄叶间,寻找歇息的处所。尽管这些灵魂来前,由于疲倦、受伤、带着油腻和灰尘,被七情六欲扰乱了真貌,但如果一经这里的“梵净”气氛洗礼,释放过去,释然精神,总可以找到本元及其歇息它的小屋的。
我突然联想到仓颉,他当初造字时,据说由于知天理,通人道,得“天”“地”“人”三才之神韵与万物之象数,故所造字一出,就使天地惊、鬼神泣。如果把这些字与你在黄叶飘飘里得到的一些感想联系起来,是不是可以发现仓颉字库里的一个“立”字,尤其光芒四射,奇妙无论呢?揣摩这个伟大的中华汉字“立”的象数与原理,是不是可能发现其中蕴涵和折射着咱们先前列举的那些哲学先师的思想、观念与精神呢?是不是就是宇宙自然的一个非常形象的形体标志呢?
“立”字好!伟大!有它,天地不会坍塌,岁月不会老去,生命不会枯竭。一切都会在天地的温床上享受生命之旅的长梦。
黄叶带我飘,牵着生命,牵着光阴,牵着流年,牵着故事,还有情感和思维。她们在空中翩跹起舞,缱绻的是依依不舍的往事。她们落下时被轻风扰着几起几跌,那是生命过程的坎坷与磕绊。每片黄叶都是生命的牒牍,每片牒牍铭刻着记忆,这些记忆留影历史,回放脚音,是生命的奇迹,是史诗的经典。我在黄叶间蹒跚,脚步就踏着她们的记忆,她们的灵魂携着我的梦,我的思维被她们隐隐绰绰的线条抽成丝缕,心潭为她们飒飒的纷响溅起浪花。这个时候,我算是努力地品味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精妙,领略了“一花一世界,一叶一春秋”的深邃。
黄叶飘飘,我步蹒跚。我进入到故事的廊坊,进入到生命时空的隧道,同时也进入到自己的灵魂和记忆深处。渐渐地觉得我不是在享受黄叶,而是在享受我自己。我现在不是从我生命的伊始走来,就是在向我生命的伊始走去。去也好,来也好,飘飘的黄叶喻示着森罗万象,世事多变,缘分似水,因果相关。如何认识这些缘分和因果,亚里士多德会告诉你,“为什么”不一定必然与“原因”对应,而所有的“原因”又必然有“结果”,但“结果”不一定回答或满足“为什么”的要求。这恰如黄叶之飘那样,飘浮在自然的必然中,却不一定在自己的应然里。应然与必然说不清主观与客观的关系。生命是过程,存在是理由,成长是权利,死亡不是目的却是结果,结果不等于是了结,它有时候是开端,有时候是影响,有时候是转化。有时候,又是储藏。理解死亡是“没有”或“了结”的思维,大概是受了感情的折磨、视界的局限、肉体的奴役。我不想说得更具体。因为我怀疑我的这番胡言乱语,暴露了别人的隐私,或助长了我不愿意助长的情绪。
一想到这里,我深佩这黄叶的性质,她们似乎得了“乘如实道来成正觉”的真谛,什么生命及其生命之理都蕴涵着,什么生命都可以在她们的宇宙精神和自然规则里找到解释和好处,譬如得到哲学和宗教的智慧与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