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声赋

岁在甲午，时值戌月；寒露临空，薄幕方曳。余与友泛舟平湖，燃炉煮鱼，举杯慢酌；任凭兰桨，摇荡蹉跎。须臾，月升于东皋之上，而映于莹镜之内。舟行影随，稀星作伴；同举邀饮，湖光璀璨。秋净夜清，忘俗去尘。甘醇润肺腑，天籁入神来，停杯聆听：雁吟苇蒲，悠然商声；鸭喃邈远，爽然侵云。游鱼戏伴，涵虚飘银；岸歌村笛，凌波而行。

 夫秋声生于天而发于地也，披素月而妆色，携薄云而赋形。敛暑濡而清气，扫阴霾而空澄。飘木叶而归根，洗铅华而见正。散花蕊而播香，聚百果而实盈。游深巷而寻梦，触闺怨而动情。醒游子而思乡，警耄耋而惜庚。今游于吾舟之侧也：缘细浪而弄姿，戏岸柳而袅婷。飘莲萍而浮风，弄草藻而浪潆。演野鸣而衬寂，翔遐思而随瀛。

 然寻声而观之，则踪影无凭。唯见水藏茂树，黛烟浮梦；月挂于梢，荣色朦胧。白云时来，天河委身；牛郎织女，践情落魂；桂住仙阙，嫦娥眉颦；一鸾飞逝，思绪纷纷。远岛悬若瓠瓜，黄灯烁如流萤；洲渚绵邈无际，薄雾素缟乳凝；海市不见商埠，蜃楼似有优伶。

 俄而月影碎玉，倏尔列宿縟绣。清风徐来，细浪绕舟；悉嗦潇洒，耳语在嘱；老荷起舞，纤姿展袖；菱荡滞浪，羞涩缓笙；睡莲乍起，惺忪弄琤。仓庚深鸣蒿丛，王雎鼓翼芦中；鲸鲵稍敲磐缶；蛟龙偷试羽宫。瑶琴响于草寮，琵琶发诸梧桐；日下崦嵫闻鼓，秋生沆碭听钟。宿猿清嘀徊峡，纤夫吭呦微鸣。一杯琼液醉了，所饮皆为秋声。

 秋声化酒兮入喉来，九曲肠转兮张胆性；旌摇心思兮意纷呈，情动诗书兮翻古情。友曰：“昔者，欧阳子夜读秋声，言其色惨淡、容清明、气栗冽、意萧条、声凄切、气肃杀，故悲之。吾尔今当如何？”

 对曰：“欧阳子若在，与吾尔相辈，当自兴于秋也，该效《南歌子》，‘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去来窗下笑相扶’，‘画眉深浅入时无’了”。

 对曰：“何为？”

 对曰：“‘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也。时不当宜，运莫顺适。位隆虑乌沙，职重患无为；有闲遣时光，无暇消心垒。景触于心，兴发之性。”

 对曰：“深以为然也！欧子异于吾尔也！吾辈身荫大运，既乘尧风；安命治平，和乐岁丰。虽位不及第，职弗系身；然遵四时之造化，沾万物而有情。赞百花芳春日，乐千果妆劲秋。採蓬蒿之在意，怀敬德而胸臆。观日月之轮序，顺宇宙而任游。”

 对曰：“莫说草木无知，日月少情；花开花落兮是为开，阴晴圆缺兮总归晴；岁月枯荣兮终在荣，新陈代谢兮始于新。象有万态，宗原秉持。人触于物者，智者格其理，情者比于兴，庸者究形色。至于以己推人，以情度人，勉强他人者，非浅陋者鲜矣。”

 对曰：“非尽然也。胸襟坦然者，非一念所执；眼界开阔者，非一物所囿。敢收万象者，必有奇葩；览阅世情者，旷达无涯。”

 对曰：“及至眼际：日月移岁，轻舟泛秋。虚化形骸，空灵飘魂。读秋如书者：游华章之修路，吮膏脂而厚醇。嘉丽藻之灿烂，受词色而氤氲；交李杜之阆苑，友欧苏而杏林。迁雁掠空，残声唤季。‘红树醉秋色，碧溪弹夜弦’。‘水涵秋色静，云带夕阳高’。故尔，古人云：‘鸟啼花落，皆与神通。人不能悟，付之飘风。惟我诗人，众妙扶智。但见性情，不著交字。宣尼偶过，童歌沧浪。’”

 对曰：“饮秋如酒者：碧玉冰壶，甘冽琼浆；杯载太虚幻象，畅饮满湖月光。气蒸肝胆张扬，醉熏肺腑情漾；豪放吞吐大荒，沉郁泪雨溅浪。语出铿锵秋声，谈吐滂沛寸心；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逾深。夜浓稳睡洲渚，入梦深味秋兴。醒来枫叶飘红，烟水摇动寒声。”

 对曰：“譬秋若人者：或素处以默，妙机其微；相伴与鹤，冲淡柴扉。或脱巾独步，举酒东篱；城深府重，悠然眠菊。或脚踏莲台，神思御风；黄卷在腹，窅然空踪。或鱼溪钓月，松竹寻幽；隔岸观尘，临牖弹篌。或尊酒饮岁，雩台舞袖；心随鹜远，神与物游。枚举种种，不一而足。”

杂曰：凭舟荡波，随水摇棹；月媚景云，秋鸣长空。似鸟振羽，如笛幽清。弱志寄波，万虑坦诚。卮醅壮思，清风传神。情遥八极，心游万仞。借天渊之懿德，濯清流而潜浸。笼天地之象数，控万物以神情。兹魂魄之探赜，开茅塞以长识。不知不觉，酒罄杯尽，西山含轮，东方既白，秋露重衣，怡然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