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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传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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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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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烟的吊坠

锁烟的吊坠

1

说实话,我这次是带着探奇心来深城的。

青春时期,曾辜负了她的感情。她和我差不多岁数,现在该和我一样,也是秋叶迎霜了。按理,天真与浪漫过后,是理性的生活。膝前有子有孙了,就该平静地享受夕阳。她不会因为我的过去,而抱怨现在的我罢?

不过,抱怨也好,那对重新勾起记忆的我来说,倒是一种安慰。因为我曾对我的辜负不安过,而且还不是一般的。

其实,我辜负她,并非无缘无故,都是那个金吊坠惹的“祸”。谁叫这个金吊坠竟然是把锁,而且锁的还是“烟”呢?

2

我现在的住处润泽花园,与春和景明套在一起,就是“鸡蛋”的内部关系:一块椭圆的地面上,润泽花园是蛋清,春和景明是淡黄。“蛋清”的东南西北四个门分别通向棋盘格马路,马路的任何一条都可链接京广高速或高铁站,交通非常方便。润泽花园的东门与春和景明共用,以故人们一进入此门,就等于进了两个住宅区。不过,即使从润泽花园的其它门进来,都可以到春和景明。

润泽花园住宅区较大,里面从从横横的通道上道旁树齐整整密匝匝的,桂树、樟树、榕树、荔枝树、木棉树、杨桃树、木瓜树、荫桂树、凤凰树、蝴蝶树、紫荆树等热带亚热带树种共居,一年四季繁花芬芳硕果演绎。住宅区泡在色香味里。

在孙女上幼儿园和小学的那些年,我是春和景明的常客。去那儿先是我带她后是她带我。爷孙俩出住房门后首先经过杨桃树带,一路上她一双机灵的眼总要朝杨桃树上瞅瞅,杨桃树一年两花两果,成熟的杨桃嫩黄、清甜、微酸,咬一口液汁直冒,馋得她没有满足的时候,即使没有果的季节她也要看看。

过了杨桃林带,就是蝴蝶树和凤凰树带,蝴蝶树和凤凰树上跃跃欲飞的“蝴蝶”和“凤凰”她特别喜欢,每次经过,有花没花她也要朝树冠上看看。

这路段走完后就是荔枝树带。荔枝树带的尽头是润泽花园与春和景明之间的篱笆隔断,穿过篱笆就踏入春和景明花园了。

篱笆隔断上终年覆盖的凌霄花藤,有事没事地把花开得春红夏红秋冬也红,那姣美的花红得你不能不看它,也不能不眯着眼。那幽幽的香味并不想留在你的鼻子里,而是直接钻进你的灵魂。每次面对它,孙女总是手舞足蹈地忘形高兴,我在做她跳跳蹦蹦的搭档的当儿,就好像诱惑进了时空隧道,忘记了今天和年龄。

春和景明的中心花园比润泽花园大,有老人、儿童活动的体育器材和娱乐器材。这里炮弹树撑天、榕树遮地。巨伞的榕树把遒劲的虬枝伸到附近别墅楼上的小窗前,给人送去绿意也窥人隐私。

小孙女在花园里总是首先抓住大榕树的“胡须”荡一会秋千,然后才去玩儿童娱乐器材和体育器材。

在这里一天天的,时间是孙女的营养餐,却是我的吸血虫。

就在令青少年青春老年人老化的漫长时间里,我怎么也不会意识到那个人也来了这个空间。

这是今年初的一天,虽然老家还在冰天雪地之中,这里已然枝荣花燃。夕阳泄落西树时,我照例饭后遛春和景明。以往带孙女玩耍的地方我是必然要来的。可是这次,在孙女荡秋千的那棵大榕树底下,我正看伸向人家院子的枝条上新叶添了几片、胡须増了几根,忽然发现那条最粗的虬枝伸过去的别墅里有了人的活动。

这栋别墅是一位台商的,我与屋主人有个言语交往,台商夫妇操一口闽南话。由于年老体弱,经营生意渐渐不显景气,被孩子接回台湾六年了,故尔院门长年紧锁,铁栅栏上的凌霄花、葛藤任意攀爬着,那粗榕树枝在院子里放肆地张扬小枝条,长长的胡须密密地垂延下来,有的在空中飘拂,有的接地成为气根。树和杂草由于争养分、抢地盘,它们的根在米黄色磨石地面下拼命地争斗、倾轧,盘根错节地纠缠,许多被挤出地面的根,撑得不堪忍受的磨石砖龇牙咧嘴、坎坷凸凹。积年铺垫的树叶散发着腐殖质气味。泛滥的昆虫吸引着鸟儿来觅食。

别墅的西窗有一对斑鸠夫妇,东窗有一对云雀夫妇,中间是麻雀和白头翁的领地。这些鸟儿们把巢筑在窗台上,窗台上纠结的凌霄花与葛藤,用密密的藤条与花叶覆盖着它们的隐秘住处,不是看到鸟儿们钻进钻出的,怎么也不会认为这里有鸟儿“居民点”。鸟儿在它们的窝巢里孵化出幼子后,就在院子里寻找食物;幼子羽毛丰满后,就在这里学飞、玩耍;幼子长为成鸟后,就在这里反哺报恩。

漆斑驳的门窗上沿满布蛛网、灰尘。蜘蛛摆下八卦阵专捉飞来将。

自然界的生物早已在这里喧宾夺主,我每次到这里来,都要观看一幕来自自然的游戏,看这些生命体以生物本能和生命力量所表演的快乐与残酷。

可是今天不同——

我才三个月没来,这院子就焕然一新了!地面干干净净,米黄色磨石地板砖换成了晚霞红花岗岩。三层楼的窗户明镜煌亮,两边显露出天蓝色海景图拉幅式落地窗帘。窗台上竟然摆出了兰花、牡丹、芍药之类的盆景。这些花在南国的暖湿气温滋润下正倾情吐艳,不少朵儿从万字格阳台栏里露出头来招摇微风。嵌装在退堂式檐廊内墙上的朱漆防盗门也是崭新的,只是两旁围墙边的绿化带里的桂树苗还处于自由参差状态……

我好奇地凝望凝思:台湾老板回来啦……老人现状怎样……身体好不……

吱的一声大门开了,走出一位老妇人,手里拿着园艺长剪。她,中等身材,板直;着紫罗兰开胸羊绒衫、青色弹力裤;齐耳短发,金耳环把夕阳反射回来,在我眼前摇曳恍惚……这是台湾老板娘?原先的那位我认识的,个儿不高,背有点驼,年龄绝对比她大。莫非是后续?不能肯定。印象中老头子的身体比老婆子更差,离开前出门都是老伴扶着……

“来福儿,出来遛遛。别乱跑啊!”我的好奇和思考还没有形成结论,女主人面对里屋喊话了。呃!浓浓的卷舌音——一口北平语?我思维的方向是否要重新定位了?

只见女主人的话音刚落,一条狗从屋里窜了出来。是条牧羊犬,纯黑色的毛油光放亮,两只星光眼精气四射。它张着嘴、耷拉出舌头、摇尾扭身地绕女主人一周跳跳蹦蹦地撒一阵欢后,突然向站在别墅栅栏外面的我冲来,瞪眼狂吠。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拿园艺剪的女主人赶快跟来,大声呵斥:“来福儿!别无礼!”牧羊犬听到女主人的呵斥,马上敛声摇尾退到一边。女主人来到栅栏边,对惊魂未定的我说道:“对不起,可让您受惊啦!”

我在回答她说没关系时,发现女主人好面善,似乎见过。但在哪里,一时想不起来。我的眼光着力地向她望去,她内翘而向外向上斜去又微微下弯的一黛浅眉下,掩护着比潭水还深的似蹙非蹙的丹凤眼。眼角向外辐射的几条鱼尾,折叠着老练的岁月痕迹,矍铄而蕴涵的眼神却仍然余留着青春的风韵。还有那面孔,白里透红的肤色里藏着保养和修养。微微突出的颧骨恰到好处的地安置在悬胆鼻两旁。有点酥松的嘴唇估计过去是典型的樱桃。俨然一袭贵妇人气质。这面孔、眼睛,还有匀称的身段,青春时期分明就是抢人眼球的美女。我想她应该是在灼热的眼光里过日子的,肯定与羡慕、追求、诡谲、嫉妒、尊重、亵渎的眼色与意识决斗过!可是,我到底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过呢?她究竟是谁?我根本想不起来——我的当前思维被偶然阻塞着。

可能是我的眼光力度过大刺热了她,她的眼光敏捷地向我反刺过来。在这一刺的瞬间,我看她的眼色眼力在起伏跌宕地变化着。起初平淡而平和;马上眉毛一挑,眼眶一圆,闪烁出的气象似乎是惊异;然后似蹙非蹙地微眯了一下,抹上一层淡淡的柔和;接着发出火辣的激光;最后布上一层淡淡的红云。这眼色的变幻就差不多在20秒内,我的眼与脸顷刻间就微微发热了。于是尴尬地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转身离开这栋别墅。

我转身刚走几步,后脑勺的电光又把我的头拉转过来,又一次碰上了她的目光。

她脸上的红云已经收起,眼色飘拂着狐疑,虽然是向桂树苗绿化带走去,可不断地向我回头,而且是一步一回头,很短的路段步子很小,好像认识我似的,抑或我是贼。

3

当天晚上,家乡来电话,有一个重要的会议要在国庆节前召开,要我主笔编写《传统稻作文化拾遗》一书,作为对这次具有重要意义的大会的献礼,我必须马上回乡。

可是在编书的过程中,我没有忘记那双眼、那副面孔。我仍然在脑海里追寻,这女人我为什么面善?而且看起来她对我的感觉似乎也如我对她一样。倘若她没有我对她一样的感觉也就罢了,说明我是主观臆想,或是感觉上的附会穿错。倘若有,就一定不是偶然。常言一棵树上不可能有两片划全等号的树叶,但片片树叶都可以划相似号,而相似性最大的双方或几方,存在亲缘关系的可能性也就大。她对我的那种我对她的感觉,对于尘封的那个参照来说,好像不能简单地以相似号来定位。所以这更加引发了我“好奇”的兴趣。

编写《传统稻作文化拾遗》运用的多是回忆思维,而且这种回忆大多是从我半辈子的农耕生活经验与阅历出发的,所以我在剪辑传统的农耕历史碎片时,没有放过搜索、剪影过去交往的人物,可是我很快从家乡的农耕生活系统里排除了她。

一个偶然的机会,晚上看电视时搜索到一个频道正放《红楼梦》,林黛玉在眼帘一亮,我立马自言自语地叫起来:“罥烟!”我想起来了……

扳指四十几年过去了。那次,受一家文史杂志的委托,由杂志记者、部队新闻干事和我组成采访组,前往翼省采写老部队在老根据地战斗的历史,我们到目的地后初览革命纪念馆出来,已是下午4点。吃了晚饭,天还早,我独自到山坡上转转。我的印象里,偏僻的故战场,过去荒凉而贫寒。后来的改变,与我们部队不无关系。1970年,我们部队作为野营的试点单位,于2月中旬出发长途拉练,到4月初结束,历经了40多天的时间,其中在这里住了十几天。当时之所以选我们部队而又把野营的目的地定在这里,既为训练军事素质,也为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同时也要让新一代战士体验拥政爱民的生活。

在老根据地期间,我们住在百姓家里,与老区人民一道,参加了老区山地改造的劳动。我学会了推北方的独轮车,也学了当岩匠砌田埂。脚上的泡手上的茧和身上的汗,以及向老区群众学习劳动的过程,使长期住大城市享受供给制所养成的“老爷兵”习气一扫而光。

靠涞水上游水库泮的那片山坡梯田就是我们部队留给老根据地的纪念。我站在山坡上展眼看去,夕阳下似月牙如鱼鳞的层层梯田里,麦穗垂首,早桃正红、瓜果花香。山下,碧玉如洗的水库,浮着一轮红日,白云在平静的水面飘拂轻纱,盘旋的渔鸥不时俯冲下来,激起浪花。看到眼前的一切,我惊咤于三年的变化,已使这里成为令人流连的鱼米山乡。同时也勾起了我的乡思:我的江南水乡,大湖与平原毗邻,铺着田田荷叶,满浪菱角;一望无际的稻秧,把碧水蓝天引向遥远。

我穿过麦地,在桃林徜徉,那如拳头的桃儿见我来了,歪着嘴红着脸借着微风往绿叶里躲藏,有的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偷窥我,显然觉得我是陌生人。我和我们班栽的桃树就在前面不远处,我想看看它们现在长得怎样。不料集中精力走路时,一条桃枝把我的军帽挂歪了,我伸手正帽,突然一个响亮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啥意思啊?”

音拖得很长,焦脆而委婉,就是大人制止小孩干不该干的事儿的那种禁止性语气,不过气势却是善意的温和。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虽无偷桃之意,但毕竟是“瓜田李下”。我歉意地回头,却吃了一惊:原来是她!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她反问了我一句,接着说:“大学快毕业了嘛,趁实习有空到姑姑这里走走,毕业分配后就挤不出时间了。——其实我也比你们早不了两天。我们一回生二回熟,在这里相见是第三次了吧……不,可能不止……不止……呃——,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她含含糊糊说的“不止”,我感觉也是。自从那次翻粪车的事件后,我们连队在农场附近的大沙地搞战术训练,她多次躲在密密的柿树林里窥视我们穿林而出,穿林而归。我觉得那双眼睛就是对着我的,让我“如芒在背”。这话我不可能说,我只接她的话尾说:“我也不知道你啊!”

“罥烟!姓索。我没有什么保密的。”

“草莽!姓甄。说说也无妨。”

“哈?为什么不是‘假(贾)’?忽悠我吧。嗯!嗯!想来也是……应该是!‘真——草——莽’!”

“父母心思,‘草’是什么环境都适应,‘莽’是茂盛。不过……你理解为‘真’——也行吧!”

“喔?看不出你还真来自书香之家呀?你爸妈连班固《汉书》孝平王皇后的故事也知道!我原以为是‘粗鲁’、‘莽撞’呢?”

“好个伶牙俐齿的‘林妹妹’,真让你取笑了啊!”罥烟的话是一团火,燎到我脸上。

为什么会这样?她的话肯定是对着“翻粪车”的事来的。

那是第二次见她的时候,连队野营归来,驻扎在部队农场。这年4月24日21时35分,我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1号在甘肃酒泉东风靶场发射升空成功。连队接到通知,组织庆祝,并谈感受,指导员令我写新闻稿件。我国第一颗人造卫星升空这件事太重要了,我在一种预知心境支配下,反应战士意向的稿件当夜就完成。第二天,部队首长通知我把稿件送到场部机关。

送稿回来路上,我释放了一夜的辛苦,哼着歌儿轻松地走着,突然看到一辆农家独轮推车在离我30多米的地方歪了一下就倾倒了,我立马跑步过去。

推车翻倒在一条沟里,两腿朝天,车轮儿在空中转悠,车身和车篓里的粪覆盖在一个人身上,好在沟和粪都是干的,我赶快下沟,把车挪到一边,然后拉人,才发现这推粪的是个年轻女子,她上身只着了一件鱼白色衬衫,外衣披着。我从她背后抱着她的腰努力地往田埂上拉,由于有些犹犹豫豫的胳臂不敢扣紧,致使她的外衣脱落到一边,内衣倒卷上来,我的手一下滑到那不该去的部位,顿时钻入到蛋清的感觉里,不由自主地抖索起来,一股麻麻的羞涩瞬间激着我的心灵。但我还是将她搂到了路上。我不敢再朝她看了,只想把那车推上路了事。我正要离开她时,那女子突然哎哟地尖叫了一声,有几分凄厉。我回头一看,她挣扎着站起来的身子趔趄了几下又倒下了。原来她的右脚在翻车时给崴了,我不得不过去扶她坐好,把她的右腿放在我的腿上,脱去鞋子,卷上裤管,——谁知我那不自觉的眼光,带着20多岁的青春青涩感,再次冒出不该出现的好奇火花,这火花竟然在似嫩藕、如羊脂玉的形与色及其散发出的浓浓荷尔蒙气韵里有了酒的醉意……

“啥意思啊?”一个娇斥的声音袭来,我才回过神。

趁话音刚落,我双手一只稳着她的小腿,一只握紧她的脚脖子,猛然用力一拉一扭,在她的哎哟里只听“咔”地一响,那被崴的踝关节就正上了榫位。她摇了摇脚,感觉不甚疼了,我就去帮她处理翻在沟里的车和粪。

这沟并不深,可是架在沟上的木桥已朽。我在附近找来一块条石重新架上,把车推上岸,开始用手捧粪。这都是人畜粪便和草木灰经过密封酵制的,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连锹都不带,直接用手捧又散又臭的还真是有些无奈。我捧了一会,看她没来帮忙,好像这不是她的事儿,感到有些奇怪,就扭过头来看她。

她仍然站在原来坐的地方没动。披着红蓝条格子呢上衣,双手捧在胸部,手掌兜在刚才腻腻柔柔地填满我指缝的那个部位,眼睛看着我,——其实这眼神是痴痴的,如视之无物,连我捧粪、朝她看都没有注意到。这分明是在想什么心思。

会有什么心思呢?趁她不在意我的时候我着意地看了她一眼,这才发现这是个书卷气十足的清纯少女。她内翘而向外向上斜去又微微下弯的一黛浅眉下,藏着比潭水还深的似蹙非蹙的丹凤眼,这眼无论一睁一闭、一眨一挪,还是暼扫瞋怨,都会牡丹花开、芍药花闭、桃花飘蕊、杨花吐絮。眼里春波荡漾着噬魂的魔力,还有那傅粉溅玉的面孔,悬胆鼻两旁绯红的苹果脸蛋,酥腻的樱桃嘴及白里透红的肤色,都是美妍煞煞、吸吸夺魂的磁场……

我不能再看了。

“怎么可能是她!”我记起了野营出发的第一天在门头沟宿营的情景。那天我们被安排在一所高中的大礼堂里。到宿营地点时,太阳刚刚下山,地铺已经铺好,一群男男女女的高中生用自己的脸盆端着热气腾腾的水走到我们面前,要我们洗脸洗脚。我们虽然是军人,但大多是十七八岁、一二十岁的伙子,初出营房,初接触这些娇娃,少不了腼腆和尴尬,一个个羞羞涩涩地不好意思伸手,本能地往一边笨笨地躲。可是她们罢休吗?只听给我端水的那个女生调皮地说道:“啥意思啊?我们是吃人的老虎吗?”她这一说,其他学生立即附和,我们还是接受了。我洗完手脚,还没站起来,她端起一脸盆脏水就走,出门时回过头来,向我亮来一个调皮的鬼脸,然后和她一路的同学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地走了。

这个调皮的“鬼脸”,就是一枚印章,清晰地印在我的眼帘。如今见到这推粪女子,就是印章再现。只不过少了调皮情调,多了扑朔迷离的心思。

她在想什么呢?联系到“啥意思”的疑问,我测度可能是顾忌到了一个少女的难为情,或是一种纯真的羞涩与尴尬,这与珍贵贞洁的秘密在我面前露馅有关吗……

“粗鲁!”“草莽!”我突然骂起自己的不慎来,于是低下头再也不敢朝她看了,将她的车推过桥后,惶惶惑惑地逃了……

4

“你怎么胡说我是‘林妹妹’啊?我才不愿意是她呢!”

“啊?”

“想爱的不敢去爱;该丢的舍不得丢。搞得悲悲戚戚的,误了青春,又短阳寿,糟蹋了好端端的一个身段。”

想不到她对林妹妹有这样一说。但我还是申述:“你不喜欢林妹妹那叫什么‘罥烟’啊?那‘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的诗句不就是你名字的出处吗?”

“喔?”她稍顿了一下,眼睛狡黠地眨了眨说:“要是这个理儿——,那你的名字就出自‘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了!”把话说道这里时,她感觉到有什么不合适,张开的嘴还来不及合拢,敏感地用手捂住,红着脸朝我看了一眼,扭过头来岔开话题:

“我们不能说点别的吗?”

“当然可以。”我知道了她压在箱底的货,说道。

“你不想知道我姑父是谁吗?”

“为什么要知道?”我真想说这句,但感觉萍水相逢,最好不扫人兴,只是望着她。

她好像没有注意到我的情绪,只管自己说:“姑父姓闫,抗日战争挖过洞(地道),解放战争支过前,这算革命不?”

“算!算!我回去后建议采访采访。”说罢,我就要起身。

她一把将我的衣摆拉住,说:“还没黑!说会无妨,我又不是‘糖衣炮弹’”。

我只得继续陪她……

她要我告诉她联系的方式。这怎么可能?要是我们有了联系,在战友中惹出嫌疑来,可够受的。她怪我不在意她的感受,我只能讷言以默。

我们尴尬而散。

5

关了电视,我睡在床上,夜很黑也很静,正适合幽思冥想。

为了慎重起见,我打开记忆的相册,把经历中的山南海北、城市农村的女子相貌与她拼合的同时,也与林黛玉拼合,发现唯有现在的她与罥烟和林黛玉的相似度最大。毕竟与罥烟相别45年了,我又试着把自己想象成“时光整容师”,奇想一种“岁月整容”的方式,在罥烟的面貌上涂抹上“沧桑”的浆液,“成熟”的黏糊。这浆液和黏糊里,有太阳的色彩、风的力量、雪霜的冷气、月亮的阴柔、水土的影响、环境的陶冶,再设想一些生活的波折,看她青年壮年老年的渐变,困境逆境的遽变,以及在何种知识、家庭、情感、心境里的可变。在太阳的色彩涂深后,用月光铲铲淡一点,她毕竟早年上过大学。风吹得干涩后,用护肤霜揉一揉,她毕竟是爱美的女人。还在冰雪冷涩后护以温暖,顺境时加点转折,在酸甜苦辣里加上眼泪,情商上增些智商,因为这都是生活的“必需品”。

这样捣鼓来捣鼓去的结果,认为罥烟如果到她这样的年龄,也会成为她。由此我发明出一个定理:世界上没有绝对相同的两个人,但绝对有相似的两个人;相似的绝对值大的两个人里,不排除他们有亲缘关系,也不排除这两个人本是同一人——只不过这个人生活在时空异境里而已。

思路走到这里,似乎再前进一步很难了。

于是我抓紧采访、编写书稿。9月底,书稿经过几番审校验收合格,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于是打点行装,就去南国过国庆节。

6

国庆长假期间交通繁忙,我没有买到高铁票,就乘普客K237到深城。车从01:57出发,要到13:30到站。由于提着背着行李和家乡土产,从老家到长沙火车站颠簸了5个多小时,又在候车室里坐了3个钟头,身体很疲倦,一上车就黏黏糊糊地睡了。

车厢里的频频脚步声把我惊醒时,太阳已从东边窗口射进了新一天的阳光。我从卧铺上起来,伸了伸懒腰,准备洗嗽。这时,车道上传来列车员卖早餐的声音,我才感到肚子饿了,马上从旅行袋里层掏出零用钱,买了瓶矿泉水、两个面包、一只炸鸡,放在搁板架上,然后去洗漱。洗嗽回来,我吃了一口面包,又撕下一块炸鸡往嘴里塞。面包和炸鸡香喷喷的,对饥饿的人是一种诱惑和挑战,即使不饿也会产生馋意。我第二块炸鸡还没下喉,果然对面铺上的一条乳白色纱巾掀开了,从里面冒出一团乌云,乌云底下露出一张少女的脸。少女松散着云鬓,拿了牙刷牙膏和洗嗽杯就往洗嗽室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也是拿着一瓶矿泉水、一个面包、一只炸鸡。我内心里不觉暗暗地笑——她肯定受了我的诱惑。

我在慢嚼细咽地吃面包、炸鸡、喝水。她也把面包、炸鸡和矿泉水放在搁板架上,就放在我的前面。然后掏出湿巾擦了擦手,就像在餐厅里一样和我面对面坐着,开始吃面包和炸鸡。她先撕了一块炸鸡塞进嘴里,然后又撕一块面包,同样塞进嘴里,面包和着炸鸡咀嚼。这一轮完了,啜了一口矿泉水,又撕一块面包,再撕一块炸鸡,面包包着炸鸡塞进嘴里。以后的吃法都是按第二轮的方式操作。这种吃法与众不同,可能是嫌面包的味太轻了、炸鸡的味太重了,或者是面包的味不如炸鸡,所以才混合起来的,但她就不觉得面包不如炸鸡的咬劲吗?

这种吃法我有些好奇,就向她面上看去。这一看不打紧,我对我苦心积虑得出的结论马上产生了怀疑,发现“相似的绝对值大的两个人里,不排除他们有亲缘关系,也不排除这两个人本是同一人”的大前提可能不够严密。首先是忽视了林黛玉与罥烟是在众选中相似的绝对值是最大的,但她们之间根本就没有亲缘关系。而我眼前的这位少女,就如我孙女那样,也是十八九迈进大学的年华,怎么就如此像林黛玉、罥烟呢?那体型、脸型,甚至眉毛,像极了她这个年龄的罥烟。可是我不敢说面善,因为不存在以前见到过她,车上之遇纯属偶然。这种偶然不在什么必然和缘分中。看来充斥生命元素和生命历程中的许多事情、许多故事,是不在逻辑与理性中的。“像”和“似”就是“像”和“似”,不是“是”的条件。南方的桂花树和北方的桂花树,其叶片无论怎么相似,也不可能成为同一枚叶片。

小女孩微垂着眼,按着她的方式有条不紊地自顾自地细嚼慢品,没有意识到我对她的注意——也许意识到了吧,那垂着的眼帘好像就是以关闭的方式抵制或防御外界的门。

我的早餐已经完成,以免她腼腆或误会,我把眼光从她身上收回来,投向窗外。窗外,热带树木在我眼前一晃而过,喀斯特地形的馒头山与指头山渐渐显矮,楼房在视线里逐渐密集起来,从一些夸张的广告牌和广告语看来,已到广省地面,大概是清城了吧。我在浏览一晃而过的铁路沿线的自然景物时,思考着这次到孩子的居住地后,还有不有必要再去探看和怎样探看那位我原先认为眼熟的女人,其实要是在路上相遇,像和其他人打招呼一样问问好没有什么不可以,反正住在一个区域,左右也算邻居,今天不见明天见的,如果不是在城市,在乡村里就是老乡。我这样想着,渐渐地又进入梦乡。

忽然车震动了一下,大概是到小站减速了吧。这一震动我醒了,不由得把朝窗外的头扭回来。这一扭回来,不仅看到了在列车通道上行走或站着的人的趔趄,而且看到我面前那搁板架上的一个矿泉水瓶倒下来掉到地下,然后随着列车的运动滚几下就到了那女孩的铺下,女孩急忙弯腰拾矿泉水瓶。就在她俯下身子时,一道金光从她胸部闪了出来落到地上。原来是个吊坠。女孩忙一手拿矿泉水瓶,一手抓住吊坠,伸起腰坐到搁板架边后,左手掐住吊坠,右手掏出湿纸巾仔仔细细地擦拭起来,眼睛盯着吊坠,样子十分珍视而虔诚。

这是个心形金吊坠,上面铸塑着龙形图案,我感到非常惊奇。更惊奇的是系吊坠的绳子殷红而油腻,显然历经时间已久,特别是吊坠两边的绳子还各串着三颗祖母绿珠子。女孩擦拭完了立即将它从衣领口塞到胸部。这时我如考古发现文物一样有些惊奇也有些兴奋,思维迅速活跃起来。我想如果说先前的猜想是毫无依据的,那么这个吊坠的出现说明了什么?再偶然的事情也不会巧合到如此程度,我觉得罥烟与女孩的关系一定不是罥烟与林黛玉关系,林黛玉本是小说人物嘛。于是在否定之否定的逻辑鼓舞下,我以探试的语气问道:

“小妹妹,你的吊坠一定是有来历的吧?”

“是呀,我奶奶送的。就是我拿到大学录取书的那天。”

“知道那金心里面有字吗?”

“知道。是奶奶的名字,也是……哎?您怎么知道里面有字?”

“不仅知道,而且知道是什么字呢!”我神秘兮兮地说。其实是探试。

“我就不信神!如果你说对了我就真认你为神了。”女孩更奇怪,也更怀疑了。向我投出挑战的目光。

“如果说得不错的话,这个吊坠本来就是锁。”

“???”女孩瞪大眼睛看着我。

“这里面锁的好像是‘烟’,而且你奶奶一定是1951年生人。”面对女孩奇怪我的眼神,我干脆把眼微闭着,装出一副既随便又胸有成竹的样子。

谁知我说出一个“烟”字和年龄后,女孩突然站了起来,头微微地探向我,一连问道:“您是谁?怎么知道吊坠的来历?怎么认识我……我……我奶奶?”

面对这一连串的问话,我有点手足无措,我对她的敏感毫无准备。但我慌乱一瞬马上冷静起来。感到女孩提出的问题一个也无法也不能直接回答。这种回答可能会招来更加不知怎么回答的问题。于是我想了想,胡诌起来:

“其实这没有什么。这只是一种经验和常识。大凡带这种心形金锁的人,小时候都是父母看得很娇的。他们定制了这种锁后,里面锁的就是孩子的名字。尤其是这样的名字,大人们在一种传统意识支配下,顾忌着什么,比如怕烟飞、雪化、花谢、香消等等,如果将烟、雪、花、香锁起来,孩子就无病无碍,健康长寿,也膝前敬孝。至于年龄嘛!更简单。吊坠上不是有龙形花纹吗?那是生肖纹。你奶奶属龙。你也属龙吧?”

“喔!原来如此……难怪……难怪……”女孩听了,好像是恍然大悟了。只一瞬,又现出似信非信的神情,“可是这吊坠的意义我向她老人家打听过,她没有告诉我。只是说:你是奶奶的心肝,我们祖孙相遇,是三代之修、三生之幸。你戴着它就等于奶奶时刻在你身边,你会干什么就什么都顺!”

我哈哈地笑了一下说,你奶奶不是什么都告诉你了吗?你接过长辈的长生金锁,也就接过奶奶的感情和祝福。奶奶希望你继承心愿,光宗耀祖,事业、感情、家庭,样样顺行行通。那6颗祖母绿珠子的意思你知道吗?在中国的传统图腾文化里,珠子是圆的,“圆”是“圆满”的寓意。“6”和“绿”在古代楚音里与“禄”同音,寓“禄”之意。“禄”就是福气、福运、官运。《说文》说:“禄,福也。”《诗·小雅》里说:“福禄如茨。”《荀子》说得更具体:“上贤,禄天下;次贤,禄一国;下贤,禄田邑。”“6”和“绿”又与“路”近音,“6”“绿”圆珠,寓“路路通顺”“行行圆满”。

“经老先生这一说,我知道奶奶的心了!老先生学问这么深,知道的这么多!小女子无知,刚才有不礼貌之处,还望海涵。”女孩说着,站了起来行了个鞠躬礼。接着又说:“不过,奶奶说她年轻的时候,好像有段感情失败的经历,是这个吊坠激励她战胜的。到底失败的是什么,问她她不说。”

听到年轻时的“感情失败”,我一惊,脸红了。但马上稳住情绪,打马虎眼说:“我可不是算命先生。”

女孩这时好像有许多话想和我说,但我感到不能再忽悠纯真无邪的孩子了。就靠在车厢壁上,抱臂闭眼,鼻孔发出微微的鼾声。女孩看到我疲惫的状态,就不再打扰,独自想了一会什么,靠在车厢壁上,掏出了手机。

7

此时我正想,罥烟的感情失败到底是什么呢?是不是就是和我发生的那件事?我的思路慢慢爬进了记忆的又一页里。

“嗨!果然是你!”

这是采访老根据地两年后的一天,我在部队创作组搞文艺评论,我主要评论古典小说,这期间,我被安排到北京大学听辅导课。讲课的是古代文学研究专家、资深名师吴教授。辅导课的报告厅很大,阶梯座位坐满了人。我搭车迟了一点,坐在较后的座位上,受音响效果影响,有好多内容没有听清楚。不过,老教授写在黑板上的“阴平穷寇非难御,如此江山坐付人”两句诗我是看清楚了的。当时还不懂先生借用这两句诗的意图,而且还作为重点写了出来强调。后来我查出处才知道,先生引自陆游的《剑门城北回望剑关诸峰青入云汉感蜀亡事慨然有赋》,原诗是:“自昔英雄有屈信,危机变化亦逡巡。阴平穷寇非难御,如此江山坐付人。”才推测到可能是对对一部小说塑造的英雄人物的惋惜。当时课毕,我搭车到颐和园下,时间还早,便独自到里面转悠,散心、消化、思考课堂知识及老教授借诗引发的一些话题。

万寿山古松茂密,松香悠悠。这座燕山余脉,按帝王理想挖湖堆土修理后,虽然显示过皇权的威风和高雅,却刻下了被西人毁损的痕迹。这情景与吴教授写在黑板上的诗句指事有些近似……

“看身形就知道是你。你这草莽,烧成炭化成灰了我也认得。”这时,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打断了我的思路,回过头来,想不到是罥烟,脸蛋红润,带着微喘,手绢擦额,是急步赶来的。

“你就那么恨我……”我接话回应。不等话完,罥烟伸过手掌武断地捂我的嘴,歉意地说:“人家只是要你相信你在我的心里嘛。怎么会要你那样呢?”

“我在你的心里是什么?”

“甄草莽!是真草莽啊!”

“我真草莽?”

“不是。因为你是军人,有纪律,有素养,还有城府。不过你还是——‘草莽’!”

“怎么一会说不是一会又说是?”

“你就是对人家草莽啊!先是那样的,后来又是这样的。”

其实我知道她所说的“那样”“这样”的意思,不便挑明,只是说:“希望你别学陶渊明,‘零落同草莽’”。

“可是戴叔伦说的也不错啊!‘草莽人烟少,风波水驿长’!不然……”她说到这里有意停下,想观观我的反应。

这话我明白,但她的理解不可思议。老戴是贬官后的感慨,与她的心意怎么相合?紫禁城的白鸽能过野壤湖沼生活?于是说:“山高难攀,水深难涉。乡下人嘛,你不知道。”

“什么难攀难涉的!你是男人啊!拿点本色出来。”

我是男人是有这个本色。但我也是军人,敢耍这个本色吗?我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却说:“我知道自己的斤两,晓得将来所归,一支将令哪里来哪里去后,还是握犁尾巴的把式。”

“这话能难我吗?不知道我在亲戚家锻炼时,已成推粪车的里手吗?别拿那次马失前蹄的事小看人喔!”

“好不容易上大学有出息,偏要往刺蓬里钻!你娘老子面前怎么交代?好好地在京城当教师吧。”

“只要有理想,干什么事上都有出息。”

我们随意地扯,一步步往山上走。站在山顶的智慧海,浏览颐和园景况,昆明湖尽收眼底,十七孔桥在右手,石舫在左手。想不到帝王的玩景,竟然成了平头百姓的风景,这是当初的“孤家”之心不会想象到的。眼前,对于她所说的理想我还没有实际准备,虽然以前也和人说过不少理想,但在没有准备特别是没有实力的情况下,理想不过是个虚拟因素。我边走边思考她的话,当然,我是不可能给她泼冷水的,她正是青春热血儿,况且天真浪漫,作为鼓励她的精神力量我必须尊重,这对于她来说是不可忽视的。于是我沉默。

“老实说,什么情况都是可以改变的。”她接着自己先前的话说。

这是火力侦察吧。心底是什么,我能不知道?

下山的路是她指定的,避开了铺设的旅行道和人多处。路窄处她在我后边,路宽处她和我并排。崎岖坡陡的地方,下脚要择路,我下几步就回头,她把手伸过来要我扶她,其实她根本不需要扶的。她的手葱管一样白嫩,纤柔如棉,已经不是5年前的推车手了。这难道就是“改变”吗?我拉她时不敢用力,她的手指却紧紧地把我的手指勾着。

“你在想什么呢?”我们默默地走了几步后她问我。

“我想我的理想啊!”

目前我只能基于我的家乡来思考我的今后,我的足以后就立在田间。我根本不可能想象用我的田间生活去改变她。这个大都市的孩子尽管在她父母的影响下对农家百姓有好感,但对于农村生活状况只可能是体验性的,而且简直就是旅游或游戏。不过她追问我时,我还是选她关心的关键词回应。

“你的理想能够告诉我吗?”听了我的回应她眼睛一亮。

“可能与你的不同。”

“如果相同呢?”

“怎么可能相同!”

她回答我霸气,我回答她果断。

“说说理由?”

“罥烟与草莽的理由还不够吗?”

“够了!够了!一派草莽藏罥烟!够浪……浪……哎哟……”

她话未完,我听到身后一阵响动。扭头一看:糟糕——她摔倒了!

她的身前是壁岩,虽不甚高,却陡峭得难以立足。我赶忙去拉她,冷不防被她拉住了裤脚,我在长满苔藓的岩石上稳不住身,就和她滑倒在一起了。我腾出手来拉旁边的一株荆条,可是她却把我抱着了,两个人的重量合在一起,那株荆条被连根拔起,我们开始下滚。这样滚下去,磕磕碰碰的,不头破血流才怪呢?好在我没有辜负训练素质,敏捷地一登石壁,把横滚的姿势改变成了下滑的姿势。有幸整个岩壁都覆盖着毡毯一样的苔藓,她又伏在我的身上,我们就如坐滑滑梯一样。

滑到壁底后,她从我的身上站了起来,同时拉起了我,问我伤了没有,我走了几步,没有发现不舒服的地方。

我们互相拍打身上的灰尘。她身上的灰尘不多,我只拂拂她的腿部和背部。我的臀部、背部,还有胸部,都有摩擦痕迹,这痕迹带着苔藓黛色,比军服的草绿色要深,她掏出手绢仔细地擦着,但已入纱的苔藓汁液是擦不掉的,但她还是不罢休。擦着擦着她身上的暖气传到了我的身上,鼻息急促,有芝兰气散发出来。朝她看时,她满脸红霞,胸部在颤颤地起伏。

分别时,太阳躲在树梢偷笑。她也向我抛出一个诡秘的笑。

8

回部队后,洗衣时发现外衣的上兜里有个物件,掏出来一看,竟然是个金吊坠!我懵了……

接下来的一连几天里,我心里很乱。她绝对姣美,也非常可爱,性格温柔,体贴人。说实话,她第一次的印象就钻进了我的记忆,以后的言谈话语每次都煽动了我的梦,但我必须压抑自己,原因简单:她在大都市,我在水乡农村;她有深厚的家境,我一介农民。即使她同意我,她的家人能和她一样吗……理性不敢放任我的感情。尤其解读了金吊坠里的秘密,我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这吊坠到我手里就是个错,但究竟是谁的错?究来究去,发现感情是个怪物,它的表达只要借口,不要理由。可不是?“零落同草莽”怎么就引发了“草莽人烟少,风波水驿长”的幻想?“罥烟与草莽的理由”怎么就被描绘成了“一派草莽藏罥烟”的幻觉?女孩子在天真浪漫时期天真浪漫一下没有什么不可以,问题是这个吊坠明明就是一把锁,这个金锁的创意就是她父母的心意。

趁星期六的上午,我找到她的学校,来到她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一个男教师,正批改作业。这位男教师知道了我的来意,将她的办公桌指给我后,就出去叫她。趁他出门后,我把一个牛皮纸信封塞进了她的抽屉,然后急匆匆地出来,赶上那位男教师说:“你只说我来过,给了一封信,是道别的。我们要走了!”

9

我努力地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列车的广播响了,原来已接近终点站,车内骚动着旅客的准备。对面的女孩开始清点行装,我也收拾东西。

列车咔擦一声停住后,女孩拖着行李箱下车,我也不慌不忙地下车。我们一起从地下室上到车站广场。这时,一辆宝马车驶到女孩身边停下,女孩打开车门,把行李箱塞进去后,扭过身来向我摇手道拜拜走了。

看着宝马远去的影子,我后悔没有打听女孩的住址。但这个悔意一闪我又觉得好笑,一个女孩子会向陌生人告诉自己的地址吗?不过有了这女孩与罥烟的确定关系,我这次回深城的“探奇”课题也算是结题了。

——我居住区域的那栋别墅里的女主人,不是罥烟。

10

到润泽花园的住处后,洗了个澡,睡了个觉,体力恢复。

第二天晚饭后我又习惯性地出门独步。

这时,仲秋八月的夕阳被荔枝树茂密的叶片缝隙抽成的光丝,像无数触须伸下来,摩挲着它东升之际走过的路,留下缕缕柔和与依依缱绻。我背手低头行走在夕阳触须的抚摸里,有些怅然也有些释然。这几个月的心思算是白费了,但解了心结也逃脱了抱怨。

“嗨!果然是你!”突然一只手从我后面拍到我的肩部说。

“您认错人了吧?”是她?别墅女主人。对于她的莽撞,我惊愕地回过头来说。

“错?我怎么会弄错?你!烧成炭化成灰我也认得……”她话未完,马上伸出手把自己的嘴捂住。尴尬一瞬又说:“其实我早怀疑是你……”

听了她的话,我又奇怪了!

“太莽撞了吧……”

“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你的吗?”

“是如烟!我孙女,她看到你了。”

“这么巧?你们竟然是同一趟车啊?”

这时,一辆宝马从女主人的别墅方向开到女主人面前。车窗开了,一只玉藕的手从车内伸出来,对着我和女主人边摇手边道拜拜,我展眼一看,是她!她竟然是女主人的孙女?这就是如烟啊?怎么名字也带个“烟”字?如烟看到我愣愣的样子,诡谲地笑着,随车缓缓地出了院门。

“奇怪是吧!”

我与女主人款缓东行在夹道荔枝树丛。那曾经被丰硕的荔枝果压弯过的枝条仍然作着甜蜜的梦,我们在荔枝梦里熏陶着果香,毛孔似乎有蜜意在渗透。

她走在我左边。我仍然低头背手。“果然是你……想不到就在这里……”我暗暗寻思。

“老伴走后孩子硬把我接来了,特地换了房子,说是要安排好我的晚年……哎!少年时听父母的,青壮年时听单位的,老了听孩子的……这可能就是人生吧……反正我的人生就是这样……”

她的话里似乎藏着某种无奈。可是她无奈什么呢?

“你走后,我到西山去了两次,第一次你出差了;第二次看到一辆军车从营房开出去。哨兵说你已经退伍……刚走……”她说到这里沉默了。似乎是不想让她当时的情绪浮现出来。当然我也不想就那时的事儿说什么,以免戳动她的伤疤,也陷自己于不安。可是她沉默一会后还是忍不住唠叨起来:

“其实……我只是怪我自己:太傻了!当时怎么那样傻啊!好长时间还缷不掉你……呃——,你应该打喷嚏了吧!按你们家乡的说法,遭人背后骂是要打喷嚏的。哈哈!”

“嗯!你的顾虑不错。里面锁一个‘烟’字就是那个意思。俺娘就是那么守旧。俺和俺孙女的名字都是她取的。”

“那是当然的,我母亲知道了我的想法后,狠狠地批了我几顿……我只能以泪吻心,洗刷伤口。”

“那些日子里,我把心埋在你的影子里,躲避周围的人。直到一天,枫叶飘落到我的头上,才知道人生耽误不起,才把你封坛……你怎么会知道我情感的波澜呢……那时,你也许在你的水乡江南,踏波凌风呢……”

“谁说不是呢!天真过去后的味道是苦的,但在天真期间却是甜的。不管怎样都是难忘的。不是吗?你也许早忘了,但我不能……”

“我们算‘宝黛’运数吗?不一定吧。虽然说不上‘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但‘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这不是很有意思吗?至于‘如何心事终虚化’,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忽略了?”

“也是,我们都有了各自的家灶薪火。但我的意思是,所谓‘虚化’已经对我们没有了意义。”

……

11

晚风起了。深城染月的晚风,轻、凉、爽、朦胧,它熨慰了太阳性格膨胀的脾气,扶摇梦的翅膀,载着灵魂飞向回不来也去不了的以往。

不知不觉地,乳白的轻纱披到了她身上,她的眉上浮起了一黛罥烟,浅浅的。

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安慰,因为我毕竟领赏到了她的抱怨,深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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