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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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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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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湘水里撩起的长沙米粉

在我生活过的地方中,很少会为一种美食与其纠缠不清的,但长沙是个十足的例外。我与这座城市的关联,几乎从未出现在我年少的预设中。我曾无数次迫切地想要远离故乡,沿着长江一直往低处走,往低处走,最后驻足在烟雨迷离的水色江南。而长沙,不过是中途的一个驿站,甚至连驿站都算不上,我大可停靠在中国地图上占据天元位置的武汉。

人生就是这么奇妙,我终究是踉踉跄跄地从长江中游撞进洞庭湖,一路踽踽往南到了长沙。在几年里断断续续的耳鬓厮磨后,她已逐渐成为除南京外,与我关系最密切的城市。

我与她算不得一见钟情,她并不像南京、杭州一样带给我扑面而来的清新靓丽。要论历史文化,虽然三湘大地上近代风云人物灿若星斗、成就非凡,一时间湘籍伟人辈出、叱咤风云,甚至超越京畿、江浙等传统人才高地,成为影响中国命运的关键力量。但在清代以前,湖南人物却罕见史传,三国时如蒋琬者,只一二人。唐开科三百年,长沙刘蜕始举进士,时谓之破天荒。

不管如何,长沙并不理会我对她的轻视。走进背街小巷,一家接一家的长沙米粉店,门面装潢都不甚讲排场,颇不起眼,临街的锅炉上,热气腾腾地氤氲着,向每一位路人致以热情和友善。信步踱进一家米粉店,店面不大,三四张方桌,桌上陈列着醋瓶、酱油瓶和盛着辣椒面的小陶碗。斯是陋铺,惟粉德馨。在四腿不平的长板凳上坐下,随便点了一碗红烧肉米粉。老板麻利地从竹匾上抄起一砣米粉,提得高高的,塞进篾制的笊篱里,连同笊篱一同浸入铝锅的沸水中,用两根长长的竹筷在笊篱内把米粉撩开,上下起伏地烫,使米粉均匀受热。等烫了一两分钟后,提起笊篱,沥了沥水,老板用竹筷夹着米粉一前一后一推,整整齐齐码到了碗里。接着往碗里放入一勺油、半勺盐、一勺酱油、半勺鸡精,再从大铝锅中舀起一勺子骨头汤到碗里,又倒入刚炒好的红烧肉盖码,撒上几段葱花,便大功告成了。满满地端上一碗来,这时,任由你自己调味了,加蒜末、香菜、辣椒油,或各样开胃的干菜小吃,都可随自己的口味来定。

由此,这种遍及长沙城内小餐馆的寻常饮食,在一个万山红遍的深秋早晨,带给了我第一份亲近感,久久萦绕于舌间。一二再,再而三,次数多了起来后,竟不自知地对这座城市有了发自内心的接纳。或许是常年行走于路上的缘故,当餐风饮露的胃偶然遇上了一种热气腾腾的生活,便生出了眷恋。

一碗好的米粉,大抵离不开四个元素:粉、汤、盖码和调料,它们看似来自随意的民间,却有着精细的讲究和朴素的智慧。米粉是以大米为原料,经浸泡、蒸煮和压条等工序制成的条状、丝状米制品,质地柔韧、富有弹性,水煮不糊汤,干炒不易断;汤是米粉的灵魂,米粉本身没有味道,需要吸收汤的滋味,所以汤头是一碗米粉的关键。长沙米粉的汤由猪肉、猪大骨、鸡骨混合熬制通宵,讲究“清澈”二字,清而不淡,汤鲜而味不寡,原汁原味。湖南人性子急,但在熬汤这件事上,却意外地“耐得烦”;盖码都是客人现点现炒的,以确保其鲜香可口。凡是湘菜有的,几乎都能成为米粉的盖码。即便点一碗什么也不放的光头粉,那些随意添加的小菜佐料,如脂香浓郁的油渣、口水生津的酸豆角、酸包菜、酸萝卜、藠头,辣得开胃的剁椒、辣椒萝卜、榨菜丝、海带丝……都是店家诚意满满的自制品,也足以增添丰富的味道;在调料方面,长沙米粉相对清淡,常德米粉就要放足油、丁香、姜末、红辣椒末、胡椒粉、盐等多种调料,方能入味。

在湖南,差不多每一个县就有一种方言一种米粉。对于长沙人,扁粉才是灵魂,洁白如玉、柔软顺滑,吸收汤汁更易入味。对于常德人,圆粉才是王道,洁白浑圆、细长且有弹性、韧性足。

倘若你去到米粉店,老板会问你“恰圆滴还系恰扁滴(吃圆的还是吃的扁的)”。正当你犹豫不决,极有可能后面一个排队的兄弟凑上来跟你说:“满哥(意为小伙),我们农科院最新育种的大米做的米浆,搓的圆粉你都看不上咯?这才是米粉界的扛把子啊!”

受到鼓舞的你,不由试探道:“那就一碗圆粉咯?”就在这时,一位刚打完太极拳回来的嗲嗲(diādiā,指爷爷,长沙方言)冲了过来,一个野马分鬃,就把后面的兄弟分出两米开外。“细伢子莫乱港。在长沙,粉肯定还是要恰扁的啵(年轻人别乱讲,在长沙,粉还是要吃扁的)。”

嗲嗲边说边打左云手,手法娴熟如同和米浆,闪烁着晨光的优质半透明米浆,压着水花滑入模具,很快滑动成一片水平的米香气,日月精华纷至而入。再把米粉浆均匀地铺在长方形的铁皮屉子里,继而放入铁皮做的蒸箱,一屉二屉三屉,然后打开鼓风机的电门,煤球炉瞬间蹿出熊熊火苗。不一会儿,熄火,拉出屉子,米粉浆已经蒸熟成米粉皮。待凝固后,根据成色精选一批最莹润好看的,用祖传的捞刀河菜刀细细剁成宽窄适中的扁粉,柔软和顺又富弹性,下得锅去。这种看似放任自流,实也放任自流的人生态度,就是扁粉传达出来的品格。

不论是扁粉还是圆粉,在湖南人面前万不可问的是:那不就是米线、河粉吗?这问题很可能激怒在场的所有湖南人:“莫逗霸啦,招呼老子发宝气(别逗了,小心我发飙)!”米粉就是米粉,绝非什么米线、河粉,这是湖南最基本的尊严。

凡出产大米的地方都有米粉,各地的米粉有各自的吃法。云南的过桥米线,广东的沙河粉,福建的兴化米粉,桂林米粉都逐渐走向全国,却没有一碗湖南米粉能够走出红土地。主要还是受限于原材料的自然特性,稻米、水质、温度、湿度都难以在外地还原,地域饮食的灵魂都在本土的涵养之中。好比把爱晚亭搬到泰山上,只得其形不得其魂。也恰若川菜出不了夔门、翻不过秦岭。

湖南米粉出自寻常巷陌和乡野炊烟里,湘人不太注重现代品牌的建立。你要问长沙人哪家米粉店味道最好,大都说是自家楼下某个犄角旮旯的粉店里的那一碗,每人都有自己私藏的一张粉店地图。饮食好的地方,人的满足感就特别足。湖南人身上自带“泼辣直爽”的火辣属性,就像嗦粉一样,痛快、酣畅,直爽,极具人情味。与江南水乡温婉派女孩不同的是,湖南辣妹子天生一股热情能干劲儿,调子高、聪明伶俐、能言善道。往往最朴素的生活气息和最丰富的滋味,都深藏于粗砺疏拙之间。所以,长沙的血管和温度绝不在湘江两岸日益增高的摩天大楼里,也不在那些快速扩张的标准化运作的连锁店里。有关湖南米粉的起源,几无严谨的出处。我经过一些求证,大致得了一点脉络。

公元前二一七年,秦始皇“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派史禄在湘江与漓江之间开凿世界上最早的船闸式运河——灵渠。开凿运河的秦军将士吃不惯南方的大米,但要从北方千里迢迢运送稷麦到“夹以深林丛竹,水道上下击石,林中多蝮蛇猛兽”的百越,显然是可望不可即。于是,随军的厨师便按制作饸饹面的原理,将大米磨成粉加工成“米面”,供给将士食用,聊解乡愁。这种“米面”,与日后改良的汤汁卤水相融,最终演变成了米粉。再借助灵渠的开通,顺着湘江、漓水从兴安分流,北上的成了湖南米粉,南下的成了桂林米粉。

米粉进入湘江流域,在继承的基础之上,得到了民间最广泛的发扬。从形状上,湖南米粉分两大类:圆粉和扁粉。其中圆粉又分粗细,扁粉再分宽窄厚薄;在口味上,湖南米粉有三大主流:长沙米粉、常德米粉和湘西米粉。其它支流若干,如湘潭、衡阳、郴州、邵阳、怀化的米粉也相当有名。

在中国的水系里,大多是“一江春水向东流”,然而看惯了“湘江北去”的湖湘人,素来不循规蹈矩,“吃得苦、耐得烦、霸得蛮”的特点,成就了岳麓书院门前那两句“惟楚有才,于斯为盛”的千古名言。王夫之、曾国藩、左宗棠、毛泽东、齐白石等喝着湘江水、吃着洞庭米长大的湖湘人才,就像湖南米粉一样,柔中有韧劲,又如小火慢熬的汤,熬得住岁月的苦厄。

客观来看,与东部主要城市相比,长沙今天的成绩并不逊色,这座自两千多年前建城以来不曾更名不改厚重的城市,却在新世纪的十几年里焕发出蓬勃的创新力量。沿着湘江向北走出的一代代湖湘俊彦,早已遍及世界的角落。在中国的都市版图上,能像山水城林融为一体的南京,三面湖山一面城的杭州,山水洲城相得益彰的长沙,主城内坐拥名山胜水的并不多见。

历经千年而弦歌不绝的岳麓书院,收藏了近半部民国史的岳麓山,浮碧江心绵延十余里的橘子洲,矗立于明代城墙上的天心阁……都无法挽留我远行的步伐。然而,那一根根宛若蜿蜒北去的湘江的长沙米粉,却成了我频频回首的牵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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