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飞机降落赣州黄金机场前,有意在赣州城上空兜了一个整圈。隔着舷窗眺望出去,柔软的白云之下,清晰可见自南向北的章、贡二水穿山越岭而至,在赣州城内不约而同地扭了一个腰,俨然画出一幅八卦图,再迤迤然从西东两面合抱过来,将各自一路上的收藏全部托付于八境台下的龟角尾,挥写出一个大大的“人”字。从这里开始,往北襟带千里,它们的名字合称赣江。
这些年大凡想去的地方都已踏遍,赣州本不在我的期待之列。然而,当飞机着陆后,车渐入城中,惊讶和震撼便接踵而至,街道宽敞整洁、绿树成荫、碧水环绕,楼厦鳞次栉比,高架桥绵延二三十公里,霓虹逶迤,蔚为壮观,俨然一派现代大都市风貌。赣州地处江南最南、岭北最北,随着近代赣江水路交通的失利,赣州曾陷入长期闭塞,旧时风光不再,却因此远避战火罹患,人文历史几得幸存。
踱步旧城区,红旗大道古樟蔽日,满目旖旎,仿若时空折叠,误入记忆的上游,顿生亲切。自唐相张九龄开通大庾岭梅关驿道,从中原逆赣江而上便可直通海粤,海上丝绸之路的黄金水道,与客家先民的人口大迁徙,成就了赣州城的千载繁华,也成就了中国文化史上的贬谪流放之路。
三江并流处,远山叠嶂、浮桥横江,宛若相识。在河流与阁楼之间,是被称作宋城孤品的赣州古城墙。现保存较完整的古城墙建于北宋嘉佑年间,为江南现存规模之最,也是全国屈指可数的北宋砖墙之一。城墙平均高七米,从东门至西门长三千六百米,垛墙、炮城、马面、城门都保存完好。古城墙有着历史的印记,部分墙砖上可见到自宋以后许多朝代的铭文。我着意摩挲了一块城砖,刻有“淳祐乙已修城砖使”字样。“淳祐”是南宋理宗年号,距今已近八百年。目前可查最早的城砖为熙宁二年,“熙宁”为北宋神宗年号,是年即公元一〇六九年,正是熙宁变法的开端,也称王安石变法。
这段城墙像是珠链一样,串起了遗忘过、丢失过的最珍贵的善因。赣州正是因为有了宋城墙,才守住了一座城的文脉和气度。古城墙外是天然的护城河——章贡二水,水面开阔,浩浩汤汤。城头极目,城墙逶迤,宛若游龙,青灰色的城堞上苔痕深覆,暗滋生长。城墙下古木葱郁,漫然一碧。坐落在赣州城北的八境台是赣州古城的象征,因城为台,今台筑三层,仿古式建筑高近三十米,其形飞檐斗拱,其内雕梁画栋,其上琉璃盖顶,雄伟壮丽。登上八境台,赣州八景尽收眼底,故此取名为“八境”。
二
一〇九四年秋天的一个黄昏,一叶扁舟在夹峙的激流中,艰难曲折地沿洄千嶂十八滩。光孝寺最后一声荒凉的暮鼓响彻了全城,时针就划进了北宋绍圣元年的仲秋。百年不涸的贡江水,竟出现“水涸不可舟”的异象。
彼时,赣州叫作虔州。小舟悄然停泊在了西津门外的官渡,虔州知州黄元翁率众乡贤士子在码头欣然迎接。虔州城迎来了赋予这座中原视野极限之外的南方小城以特殊精神气质的又一位失意的过客。是的,他就是垂暮投荒的苏东坡,随行的还有侍妾王朝云与季子苏过,一路惊惶忧惧,颠沛流离。比起在汴梁临行前“无人送临贺”的景况,此时的虔州,让苏东坡心头别有一番炎凉滋味。
苏东坡及岸虔州后,并未宿于逆旅,而是投寄在城南慈云寺,半生宦海沉浮,远路疲惫不堪,只想在青灯黄卷之间借得片刻安宁。寺中长老明鉴禅师颇通诗文,与黄山谷曾有酬唱之交。苏东坡信手写了几页诗,与高僧们开了几个充满禅意的玩笑,一场秋雨就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故乡眉州在这个时节应该也是这样的雨吧,算着行程子由也该到贬地筠州了,此刻兄弟俩相距六百里。窗外的雨穿林打叶,更似民间的疾苦之声了。
苏东坡与虔州最早的关联,源于天竺寺里的一座诗碑。早在唐宪宗时期,虔州天竺寺建成,高僧韬光自钱塘天竺来此驻锡。时任杭州刺史的白居易写诗相赠,以寄托他对韬光的思念之情。诗曰:
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原从一寺分。
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
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清下界闻。
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
韬光得诗后,请人凿成诗碑,作为镇寺之宝。唐以降宋,“乐天墨迹”依然“笔势奇逸,墨迹如新”。苏轼十二岁那年,游历虔州的苏洵回到眉州,将江南西道的风物见闻激动地讲与苏轼、苏辙兄弟,其间曾提及“天竺寺白乐天诗碑”,在二苏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神往之情便由此萌生。然而,虔州远离中原,偏居于赣江源头的青山翠岭中,是荒蛮不达的南国边境,再加上惟一可行的赣江水路滩多水急,要走近虔州,实属不易。从此,虔州便在苏轼记忆的上游,光阴交错。
苏东坡与虔州的第二次结缘,与《虔州八境图》有关。机缘的巧合常给人意外的惊喜,一〇七七年,接任苏轼密州太守的恰好是前虔州知州孔宗瀚。在此之前,孔宗翰鉴于“江水坏城,改甃以石,并建台城上”。石楼建成后,“虔州八景”尽收眼底。离任虔州时,孔宗翰请丹青妙手制成《虔州八境图》,留作纪念。面对匆匆赶来的接任者,苏东坡在惊喜之中听闻了许多关于虔州的风物。孔宗瀚顺势缓袖展开《虔州八境图》,郁孤台、章贡台、皂盖楼、白鹊楼、石楼、舍利塔、马祖岩、崆峒山跃然而出,苏东坡游目骋怀,心旷神怡。孔宗瀚见机缘成熟,便请苏东坡题诗,其时苏东坡虽未到过虔州,却依凭图画和想象,慷慨挥就八首,还满怀激情地在序中写道,“东望七闽、南望五岭,览群山之参差,俯章贡之奔流,云烟出没,草木蕃丽,邑屋相望,鸡犬之声相闻……”孔宗瀚的善举和苏东坡的《虔州八境图》八首,让虔州人倍加感激和珍惜,并以此为发端,举起了“八境文化”的旗帜。
距离苏洵游历虔州四十七年后,被贬惠州的苏东坡途径虔州,登八境楼台,亲莅其境,遍览虔州的旖旎风光。应虔州士大夫之请,苏东坡书旧作《虔州八境图》八首。挥墨完毕,苏东坡又深感十七年前的题诗未能道其万一,遂补作《虔州八境图后序》一篇,来对虔州美景作新的描绘。从此,八境台成为历代文人墨客唱和不绝的诗画台,一展时人风骚意气,缅怀古今风物流年。
苏东坡喜欢白居易是不争的事实,乌台诗案后,他在黄州城东垦荒耕种,“平生自觉出处老少粗似乐天”,“东坡”之名即始于斯。天竺寺有如一位故友,静静地等候苏东坡的寻访,在寺内苏东坡见到了白居易的诗文刻石,遗憾的是,父亲曾见过的笔势奇逸的诗碑早已斑驳依稀,不胜惋惜的苏东坡在石刻上复书《赠韬光禅师》。见天竺寺呈衰败之势,触景伤情的苏东坡联想到自己天涯流落的境遇,又题《天竺寺并引》,以怅人生的梦寐沧桑,“予年十二,先君自虔州归为予言,近城山中天竺寺有乐天亲书诗云……今四十七年矣,予来访之,则诗已亡,有刻石存耳,感涕不已,而作是诗。”
天竺寺仿佛一个载梦的归宿,苏东坡在这里思考他五十七年雪鸿泥爪的人生,有年少的得意、有官宦的沉浮,也有着人生如梦的初醒。在天人合一的天竺寺,他惆怅的不是岁月流逝,却是遗迹故家的依恋。“四十七年真一梦,天涯流落泪横斜。”面对漂泊不定的人生,苏东坡喟叹一声倒也坦然,就如明月和江水一样获得自身的淡然与宁静。
留居虔州的光阴里,苏东坡一路在友人陪同下偕游唱和,尽览美景佳胜。“山为翠浪涌,水作玉虹流”,景色秀丽的虔州,让他暂时消除了谪迁流离之苦,享受短暂的世外桃园之乐。他漫长的虔州梦,是对如画山水与诗情世界的向往,是对“翠竹江村缭白纱”的田园生活的深爱,也透出了这座古城的魅力和分量。
这一次在虔州,苏东坡驻足一月有余。快乐总是短暂的,千流归海,诗人仍离海太远,还要一路向南,去到那南方之极。“掰开章贡江流去,分得崆峒山色来。”他携王朝云和苏过继续溯章水南去,在极近极远处消失于迷雾叠嶂之中。黄州时写下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竟一语成谶。苏东坡自经虔州之后,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志心道学,诗风逐渐趋于平淡天真,作为知识人的峥嵘锋芒消磨殆尽。
“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万幸的是,七年后的冬天,苏东坡终究还是回来了。不妨戏谑地说,苏东坡父子不啻为中国文化人中最早的“海归”,只是与我们今天“师夷长技”的“海归”不同,苏东坡出海是文化输出,用文明开垦蛮荒,让化外之地弦歌不辍。遗憾的是这次北归,朝云与家眷仆从已客死异乡,仅幼子苏过得以全躯而还。伫立船头的诗人独立苍茫,孑然一身,十年生死,三千前尘,皆已被江海惊涛淘尽。当船再次行至虔州,居然又现“江水忽清涨丈余,赣石三百里无一见者”的异象。去时枯涸还时涨,看来江水的枯涨也是有情的。这一次逗留,苏东坡与虔州的贤达来往交游,并向虔州百姓施舍丹药,救贫济苦,共计四十多天。
城外的流水一程一程地走远了。他沿着来时的水路顺流北去,一直走进这一年的七月廿八,在常州渐渐松开了他六十四年秉笔的枯槁的手。
三
北方贺兰山脉,群岭奔腾;南方贺兰山,郁然孤峙。郁然孤峙的贺兰山在虔州城西北隅,其山“郁然而隆阜,突然而孤起,峙于章贡二水之间”。唐代虔州刺史李勉在贺兰山顶建郁孤台,台“平地数丈,冠冕一郡之形胜,而襟带千里之山川。登其上者,若跨鳌背而升方壶”。
五十余年后,又一位李姓诗人李渤出任虔州刺史,他在完成了自己的抱负与功德之后,志慕清虚的他便一琴一鹤,吞云吐雾,到庐山上做他的白鹿洞主了,李渤就是后来的白鹿洞书院创始人。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偶然还是必然,经他点化真形的“郁孤”二字,预言性地为这片土地上的灵魂作下了历史的注脚,历代文人墨客常有登临,题咏甚多。
早在《虔州八境图》中,巍峨秀丽的郁孤台就深深地吸引了苏东坡。第一次过虔州时,他登上郁孤台,俯瞰虔州城美景,想着流放岭海之苦楚和生还内地之渺茫,一首《过虔州郁孤台》即兴而发:
八境见图画,郁孤如旧游。
山为翠浪涌,水作玉虹流。
日丽崆峒晓,风酣章贡秋。
丹青未变叶,鳞甲欲生洲。
岚气昏城树,滩声入市楼。
烟云侵岭路,草木半炎洲。
故国千峰处,高台十日留。
他年三宿处,准拟系归舟。
七年后,遇赦北返的苏东坡,在虔守霍汉英、监郡许朝奉的陪同下,重登郁孤台,思绪万千,又作《郁孤台再过虔州和前韵》诗:
吾生如寄耳,岭外亦闲游。
赣石三百里,寒江尺五流。
楚山微有霰,越瘴久无秋。
望断横云峤,魂飞咤雪洲。
晓钟时出寺,暮鼓各鸣楼。
归路迷千嶂,劳生阅百洲。
不随猿鹤化,甘作贾胡留。
只有貂裘在,犹堪买钓舟。
郁孤台见证了苏东坡的两次心境变化,从南贬途中对未来颇难预卜的惆怅到北归生还时的淡然超脱。
今天的郁孤台是依清代旧物考究下的复刻本,台高三层,傲然耸立,垂檐歇山,四面有廊,廊内是厅,上下有梯。高台之上,南可览市井街巷,北可观江上帆影。“孤峙天半,郁然独立”的郁孤台,给人一种巍峨秀丽的美感。兴衰几代,风雨迎送。郁孤台注定了要和与之气质相近的人产生心理共鸣。与郁孤台渊源最深的,要数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
登临郁孤台,站在山脚,眼前是百余级台阶,一直伸向灰蒙蒙的天际。台阶两侧是苍翠的松柏,翠草、绿树、鲜花簇拥着山岭和古台。沿山径拾级而上,跨上台阶,矗立着一尊铜像。我终于与他相遇了,他昂头而立,神情凝重,雄瞻远方,身披风衣,长须在风中微微飘动,宽大的手掌紧握着剑柄,剑的一截已悄然出鞘。这就是辛弃疾留给赣州人民的形象,也更符合我心中设想的辛弃疾。
对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对辛弃疾的了解,主要来于文学史上的词人形象。事实上辛弃疾不仅是南宋声名最著成就最高的词宗,更是一位勇冠三军、能征善战、熟稔军事的杰出将领。当金国女真人入侵中原,一位骑着白马的少年英雄,长剑挥过,血涌成河。而后,二十二岁的他拉起一支两千人的抗金队伍,投奔耿京领导的农民起义军。后来义军中出了叛徒,将印信偷走,准备投金。他又疾手提利剑单人独马追贼两日,第三天提回一颗人头,夺回印信。又一年,为光复大业,他说服耿京南归后,南下临安亲自联络,不想几天之内又变生肘腋,部将叛变,耿京被杀。大怒之下,他跃马横刀,率五十余骑追赶两天,奔驰千里,飞骑入敌营生擒叛将,又奔突千里,将其押解至临安正法,并率上万义军南下归宋。没错,这就是辛弃疾。他惊人的勇敢和果断,名重一时。“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
可谁想,他人生的高光时刻戛然止步于此。南宋朝廷和他开了个玩笑,他遭到主和派的倒戈,被削兵权,勇冠三军、能征善战的少年英雄从疆场走进了仰卧起坐式的官场生涯。从此,抗金的战场上少了一位英雄,国家的疆土上少了一道屏障。此后,长期落职闲居于江西的辛弃疾,多次迁徒,颠沛流离。他先后写了大量的奏疏,主张收复河山,均未被朝廷采纳。
一一五三年初春,宋改虔州为赣州。廿二年后,辛弃疾在赣州就任江西提点刑狱,时年三十六岁。他大力整治军务,增加壮勇之士,在他的疾军事布署下,扑灭了当地多年顽疾贩私茶武装割据的茶商军。金兵南侵时,江淮居民大量向江西境内赣州、吉州等地迁徒躲避,获得辛弃疾的庇护。他在赣州任上,勤于政务、治理荒政、整顿治安、抚恤贫民,颇有政绩,百姓交赞。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是岳飞在《满江红》中写到的抗金抱负。同为抗金名将,辛弃疾不止一次登上赣州贺兰山,在郁孤台远眺汴梁,临江孓立,深感岁月流驰,人生短暂。
惆怅之中,辛弃疾如往常一样途经江西万安造口,一个决定着郁孤台的文化高度的日子就这样缓步走来。鹧鸪声声,斜阳荒草,一江春水浩荡而去,往事一幕幕浮泛在江心:大半个中原沦陷金人手中,百姓惨遭杀戮,南宋朝廷岌岌可危,隆佑太后一路仓皇,从赣江造口壁起船上岸逃至赣州。一颗孤悬天下之心,满怀郁结乾坤之情。十多年来的郁结之气在胸中翻涌,一首千古绝唱《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从胸中奔泻而出,喷洒在崖壁之上: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这阕词成为郁孤台“横绝六合,扫空万古”的绝响,也拔高了赣州文化的新海拔。大多数时候,文字的生命力远比一座楼台旺盛得多,设若没有这阕辛词作柱梁,郁孤台还能否矗立到今天?在郁孤台的数度兴废中,难道不是词中的一腔丹殷,一次次拯救着它?不可否认,郁孤台的名气是远高于作为地名存在的赣州的,它是深埋于中国士人骨子里的一种文化渴望。放眼看去,黄鹤楼之于武汉、岳阳楼之于洞庭,滕王阁之于南昌,阅江楼之于南京,无不是依附于千古卓绝的文章辞赋,才有了长久常新的生命力和穿越时空的精神气质。
两年后,辛弃疾追循当年苏东坡离开的路线北去,调任杭州大理少卿。这次离去,他仍未能重回沙场,马革裹尸。把栏杆拍遍的辛弃疾用刀和剑代替羊毫,用血和泪作墨汁,写出一阕阕震烁着金戈之声的作品,为历史留下一声声悲壮的呼喊,一步步登顶宋代文学史上的又一座高峰,成就他在历代文人中不可复制的气质和独特地位。
兴许是命运有意为之,离开赣州后,兜兜转转,辛弃疾又回到江西乡间闲居二十来年,自号“稼轩”,一任秋风空老华发,在“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里冷却壮心,最终归于铅山。
四
在中国的水系里,大多是“一江春水向东流”,或“山山皆向北,条条南流水”,而唯有湘江和赣江是一改常态的极少数,由南流向北,这本身就是诗化了的意象。苏东坡七年间,往返于水墨之流,所到之处皆施以仁,在渡己与渡人之间归于至境,成为两宋峰顶的一代文宗,道成肉身,融入旷世。辛弃疾像一块铁,时而被烧红锤打,时而又被扔到冷水中淬火。尽管无法统军饮马中原、收复失地,但他每为官一处,都尽心竭力,打理国计民生,政绩卓著。
从文学史的角度去看,同为豪放派词人代表,苏东坡和辛稼轩的词都有被政治所挤压、扭曲、拧绞、烧炼、锤打后的光华和超脱。所不同的是,苏东坡的豪放在于大江东去,山水之阔,和出乎天性的旷达与博爱之心;而辛稼轩的豪放多了一股民族仇、复国志来炼词魂,多了胡尘飞、金戈鸣来壮其词威,这也是历史对他的厚泽。
苏东坡与辛弃疾,让我想到的是中国古代士子中的两种人:通子和执子。“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是通子的从容,“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是通子的旷达;“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是执子的坚持,“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是执子的信念。通子沉稳柔和如圆,执子棱角分明如星。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以通子的安时顺命融入杭州,苏东坡做杭州太守时,仍存有几分执子的峥嵘,他们先后以白堤、苏堤为部首,在西湖上一撇一捺写出大大的“人”字,完善了白苏的人格;而在赣州,自海外北还的苏东坡以通子的旷达,与执子辛弃疾,先后以章贡二水为部首,合力为赣州城书写出一个完整的“人”字。尤其是苏东坡,俯拾起赣州的一撇和杭州的一捺,更是独立完成了他作为“人”的人间修为。
苏轼、辛弃疾的同行者们皆是心系苍生、匡扶社稷的忠贤清流。早于苏轼三十三年登岸虔州的通判周敦颐,于城北衙署内辟池植莲,带着一身荷香,与出淤泥而不染的知州铁面御史赵抃一道,于水东玉虚观创濂溪书院,收弟子程颐、程颢兄弟,讲授理学,开脉学术正朔风气之先;一二七四年,文天祥任赣州知州,散尽家资组织义军勤王。兵败被俘,却成高洁;一五一七年,王阳明赴任南赣巡抚,治赣八年,文治武功,卓于大成……
天下的水都是相连的,清廉高洁的水脉定义了赣州的文化品格,造就了城市的精神高峰。我曾暗自思忖,赣州古城墙作为当今宋城的孤品,最重要的原因并非在其现存规模最大、保护最完整、修缮最频繁,其内核还是在于因皇朝变更和流放到此的无数仁人志士,将这座城市文明推向宋代历史高位的不灭功绩。
蓦然回首,赣州城区内纵横的街道、栉比的楼房,尽伏脚下。建春门外,一江秋水之上,由百余只木船托起的东津桥,以四百米的长度,随机应变地连接起贡水两岸,这座横江的古浮桥依靠木船的浮力支撑桥体,随江水的涨落而升沉。千百年间,过往行人一浅一深的履历,见证了赣州城的繁荣和苍凉。
返程的航班驶出跑道,与地面逐渐拉开距离,赣州城由细节变成宏观。逶迤的山峦,由浓及淡,渐渐山天一色。烽火连天的狼烟散了,铁马冰河的梦远了。从八境台离开,顺赣江北去,时光继续奔腾向前,我们将邂逅一个极富生命力的成熟时期,那就是两宋时期的江西。在朵朵洁白的浪花中,一大批文化精英纷至沓来:白石道人姜夔、诚斋先生杨万里、诗书画三绝的黄庭坚、拗相公王安石、抱道清儒曾巩、一代文宗欧阳修、宋词高才晏殊晏几道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