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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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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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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的身影

大凡好的东西都是素面朝天直达品格的吧。

———贾平凹

我进老宅时,外婆正背对着阳光,立在屋檐下,过膝盖高的石梯上,散着一堆风晒多日的大头菜。外婆择菜聚着神,把球状的大头菜撕成一根根漂亮的藤条,绵延一体,没有断节,全然不顾身后灿烂一地的暖阳。

我轻步迈向外婆的背影,像童年时不出声响。近了,我突然伸出双臂环住她,贴着她的脸,同样不作任何言语。外婆择菜的手并未因此停下来,她并不回头,只淡然地笑笑:我晓得是你,累了吧?

不累……我习惯性地还想问一句,半张着嘴,却哽住发不出声来。外婆转过身,阳光填满了她脸上深深的褶皱,满头霜丝,眼神温和:

“饿了吧,午饭都过了,我给你重新做去。”

“我帮你!”我忙回应。

外婆不置可否,莞尔一笑,转身进了屋。

刚进屋,我便见到正墙上新挂的一块巨大相框。相片上外公目光浑浊,衣着依然规整,脸上的皱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像一棵山顶的古松。我望得出神,无数关于外公的记忆,河水一样漫涌上来,在相框下潺潺流动。这次进门,我拥过外婆后,没有再如以往那样急切地问“家公呢”。尽管每次问的时候我其实都事先知道外公在里屋,每次问完也都不等外婆回答,就径自跑进屋去。

外婆的老屋地处内江、自贡和威远三地交界处,老屋很旧,据说是母亲待字闺中时修筑的,墙体厚实,全由泥土和竹片夯筑,地面也是碎瓦片铺成,冬暖夏凉。老宅坐北朝南,三面屋舍,南面围墙。青石墙上爬满了密匝的葡萄藤,黄了又绿,枯了再荣。墙外李树和桃树自成一行,每到春天,李花若雪,桃花似粉,各自盛开。立于院中仰望天空,蔚蓝的苍穹被三边屋顶框住,北面屋舍背后繁密的翠竹从屋顶探过来几丫绿色的竹枝,在湛蓝的天空里迎风招摇;老屋亦有下雨时让人出不了门的惆怅,雨落下来,四处湿透,雨帘成了三面,世界立时缩到三方屋檐下,从这头隔着两层雨幕望对岸,恍惚一片,只可任由雨声轻落和烟水迷离了。

当年这排房子立起来时,算得上当地最漂亮的屋舍,周围的人家都艳羡不已。时隔多年,老屋早已陈旧,墙面的旧泥也脱落不少,但因有外婆的打扫,始终异常整洁。外公和外婆在这里一住就是几十年,在这排老屋里,我的母亲、舅舅和三位姨妈相继长大。儿子婚娶,女儿们相继出嫁,每次婚嫁,这里都办过很体面的宴席,人声鼎沸,炊烟连绵,几日不绝。

女儿们出嫁完了,两位老人的心也就被掏空了。外婆跟舅妈向来不睦,说话做事总有嫌隙。所以,舅舅成婚不久,两位老人就和儿子分离开来,虽然同住一个屋檐,却各自为生,鲜有瓜葛。

吃过饭,外婆像往常一样,慢悠悠、慢悠悠地讲着我离开这些时间来她身边所发生的事情。历来的印象中,外婆从不像其他老人那样讲重复的故事,她的思维很清晰,总是记得说过的每一件事情。在讲述的同时,她手里总是做着其他的活儿,或者拿着针线和鞋底,或者打理着自己腌制的腊肉和咸菜……

外婆递给我一根储存的甘蔗,我接过来后对她说:“天气好,我去家公的坟前坐会儿。”她不说话,但对我满意地点了点头。我转身出了老宅,沿着屋外的那条小路上了山。

这条小路自我有记忆起,就是这般模样,歪歪扭扭,路边长满了深深浅浅的野草。外公每天从这条路南端的老宅走出,爬上屋后的小山,再翻过第二座山,径自走向北边四五里路外的几间小茶馆。他在那里跟一些老头子聊天、喝盖碗茶和打长牌。不过,外公经常说的事情,那些老人是听不大懂的,譬如他偶尔会跟老朋友们说:我的大外孙是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是个有名的文化人。

于是就有人会问:“你外孙上大学的地方在哪个省?有多远?读了出来做什么?”

对此,外公常常会略微蹙一下眉:“那是个很远的地方,长江流到那里就快要入海了。”

老人们若有所悟地点点头:“那可真是远哩!”

外公爽朗一笑:“来,我们继续喝茶!”

在老一辈人的观念里,四川人要想有所作为,年轻时都要出川,走得越远,出息便越大。

太阳西斜,暮霭升起,茶友们向不同的方向散去,外公也重新沿着这条山路回家。这条路几乎收集了他后半辈子所有的身影。

年少时,每次去外婆家,都要坐两次车,然后经行很远的山路。我也曾无数次和弟弟走在那段山路上,抱怨过行路的艰难。天晴的日子还好,走起路来,可以四顾张望途中的飞鸟,甚至还能跟着追赶一段路程;倘是遇了雨,我们往往要脱了鞋,在稀泥路上深深浅浅、深深浅浅地走着,所有的注意力都只能聚集到脚下来,否则一不留神,便会摔得满身污泥。尽管如此,但只要翻过那些让人疲倦的山头,当外婆屋后这条小路在眼前出现时,我们心里便会骤然腾起暖意,脚底顿时生风,加快步伐,向着外婆老屋顶上升起的炊烟奔去。

往往是人未至,声音却先起来了,老远地喊着:“家婆!”外婆闻声便立即迎出来,一脸悦色;外公却总是显得很淡定,待在里屋,或是打理草烟,或是剁着做菜所需的材料。

长大后,因为去了那个叫“名牌”的地方读书,我去看望外婆的时间越来越少,每次去之前,外婆都会忙碌好几天,把一年来储藏的好东西全部罗列出来。很多年来,每年的除夕,外公和外婆的年饭都很简单;相反,正月里女儿和外孙们的归来,却尤为隆重,这一天的桌上聚齐了一年到头最丰盛的各种美食。

两位老人几乎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来期盼儿孙们的到来,然而相聚比较于漫长的等待,却如白驹过隙。临走时,外婆总是在里屋忙来忙去,絮絮叨叨的。女儿们都已经出门,翻上了山头,她才疾疾地追来,怀里往往还揣着东西。外公走在前面,言语不多,一直送我们到第二个山头。母亲不停地叮嘱他:“下雨天,别去茶馆,路滑。”一边说却又一边塞给他一些钱:“你留着打牌用吧!”

外公点点头,让女儿放心。末了,外公会说一句叫我们慢走,话语干脆,从不轻易外露自己的感情。外婆却越来越慌乱,喋喋不休,立在山头,踉跄着向前跟几步,却总被我们喊住:“家婆,你回去了吧!山上的风大。”

为了不让我们担心,她只能止步,但依然不停地在身后喊着那些听不清晰的话语。风声越来越骤,外婆的声音越来越稀薄,最后被风吹散干净,了无痕迹。我们越走越远,再回头时,外婆依然在那里挥着枯瘦的手臂,喊着早已听不到的陈旧的话语,她和外公的影子渐渐变成两个墨点,在风里摇曳。

如今,外公就葬在了这座山的南腰,新垒的坟头还未长出一根青草,坟茔边上有两棵古老的梨树,枝丫上尚未开出白色的梨花。在树下往上看,蓝色的天空正被枯瘦的树丫捅破。我想,梨树们是认识外公的,在之前的几十年,他们每天都会照面,外公从它们的身下走过,也曾很多次为它们扯掉枝上紧缚的野藤蔓。

这一天是立春,风中有些暖意。我拣了块石头在坟岸坐下,我的目光和坟头的朝向一致,那是长江水去的方向。这是外公生前看中的地方,他曾站在这里,手指远方,目光如炬:“你觉得这方地将来做我的坟冢怎么样?”

“为什么选这里?有什么特别寓意吗?”我不解。

“这是我每天路过的地方,看南边,往近可以看到老宅,远了看,那是长江的流向;再看北边,那是茶馆,我还可以听到里面的声音,观望到茶友们,再远些,那是你们每次来看我的方向,我还能在这里迎送你们。”

我只能盈盈地点头,说不出话来,眼睛早已湿润。外公最初诊断出肺癌是在去年夏天,但一直到他去世,后人们都未曾向他袒露过真实的病因。那段时间,儿孙们回来的次数骤然频繁起来,为了防他生疑,大家都尽量分开时段回去探望,每次回去也都倍加小心。他开始服用各种药物,身体越来越差,然而精神却依然矍铄。后来,他已经没有气力走上这条小路,再去茶馆喝盖碗茶,只能终日躺在床上听收音机。这期间,我曾两次借出差四川、重庆之便,回去看望过他。外公见了我,没有多余的话语,只问:“回来的路上还顺利吧?”

“还顺利,现在武汉回来坐车很方便了,不像以前读书在南京时那么远。”我握着他梨树枝一样的双手。他点了点头,张着嘴大口地出气,一会儿又说:“我这病是治不好了,你别为我费太多的心。”

“你想哪儿去了?人老了,抵抗力难免会下降,谁到了暮年没有点病痛,短则几个月,长则需一两年才能好。你放宽心,自然就好得快了。”

面对我的劝慰,外公点头赞同,不再言语。其实我后来想,或许那时他早已了然自己的病情,相反只是为了让我宽心,佯作糊涂罢了。

外公一生浩然,从未做过亏心事,方圆人家大都受过他的恩泽。虽然他的父亲早年在自贡一带做些小生意,但因经营不利,鲜有可观的收入,一家人生活上十分拮据。于是,作为家中独子的外公,从十二岁起,就主动与父亲一同承担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自贡是井盐之都,年少的外公开始出现在了川南的盐运古道上,在川渝滇黔的交界路段奔波,靠贩盐挣取家用。外公天资聪慧,盐运道上遇能人无数,加之自身好学,所以个人修为和见识长进不少。再后来,外公又出现在了内宜铁路的修建路上。

外公一生特别注重仪容着装,总是穿得很整洁,年轻时更是风度翩翩,口才极佳,亦能歌唱。一次,他路过当地公社礼堂,听到里面传来唱歌声,出于好奇,便走了进去。原来礼堂里正在搞文艺排演,领唱的人对自己的歌喉颇有些自鸣得意。外公略微侧耳,深觉此人唱功不佳。年轻气盛的他便挺身向前,要与那人竞唱。外公声音一起,四座屏息,屋外鸟雀会集,他的歌声嘹亮醇厚,刚柔兼并,情感穿透历史与河流。歌声沉落,先前那人自叹弗如,旁众掌声雷动。自那以后,外公这个从未受过科班声乐训练的业余歌唱者,在很长一

段时间内便成了他们的义务领唱和声乐老师。

在最艰苦的时候,外公掌管着当地几个村的粮食大权。这天夜里,他私告乡人,于凌晨时分各自担着家什到村里粮仓会集。灯火摇曳中,外公违背了上面的“规矩”,私放粮仓,将“官方”储粮散发乡人。此举,在当时惊天动地。

在做此决定之前,外公早已预料到了事情的后果。他被罢了“官”,多次被批评教育。虽然后来经受了上面的谴责和处分,但那段非常时期,他所在的村子却没有一个人因饥馑丧命。再后来,当地的人都敬他几分,每次在途中遇见便早早地谦恭而立。这些人里,亦包括当年曾批评过他的上级领导。

我打小的印象中,外公就是那种能在风口浪尖逆转乾坤的人,即便是天塌下来,他也能沉着地接住。尽管如此,他却并不缺乏细致和内秀,每件事情他也都追求细节的完美,情感极为丰富。这一点他和外婆是相同的,然后又遗传给了母亲。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身上的那种情感的多样,就是来自他们的遗传。情感丰富的人往往徒增伤感,会多受折磨。

生病后,残酷的病痛折磨着外公的肉身,但后人们从未听他叫过一声痛。直到他去世后,外婆给他穿寿衣准备入棺时,始发现他的后背早已穿了孔。

外公走的那天下午很安静,走之前,外婆凑近了问他:“你还有谁挂念不下的?”

“没有谁了,儿孙们都在外面,远的太远了,够出息了,我也算后继有人,别让他回来了。”

母亲的电话打来时,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接通后,她低低地说:“家公老了。”

我挂上电话,走在武汉的大街上,泪水奔涌,尽管心里早已有所准备,但这一刻真正到来时,还是痛如摧肝葬肺。丧事期间,我因工作刚做了部门调动,抽不开身,未能回川守丧,由弟弟代礼。那天夜里,外公托梦于我:你不要哭,否则你的泪水会浇灭我路上的油灯,我看不见路;还会打湿我的衣裳……

外公生于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四日,去世那天是二〇一〇年十二月四日,正好七十八岁,一生行善布施,宽容豁达。他膝下四女一儿,孙辈九人,四男五女,我是长孙,舅舅得两女。下葬之日,懂风水的人站在新坟畔,顾四周后远眺,得出结论:老爷子这是有意发外姓男孙啊!众人心中颇有不悦。

我在去外婆家的路上,到一商肆购买纸钱,店主问要多少?我说悉数购买,另附最响的鞭炮。我和弟弟用竹竿抬行,此次负笈重走山路,我们再没有童年时的旧怨,默默前行,任飞鸟停落,风点竹梢。

外公的坟茔尚未立墓碑,按当地旧俗,立碑之事得三年后再议。赤蜡成双,香纸燃起,鞭炮声沉落。我跪在外公坟前,轻轻地说:“家公,我回来了。”随后,泪流成河,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所幸外公素来是个礼节从简的人,他虽长眠地下,却什么都明白,如他生前一样。

舅舅夫妇常年在外,外公走后,偌大的老宅里只剩外婆一人。后人们大都放心不下,尤其想到她静守在那方旧土上,孤独终日,睹物思人,晨光熹微里,独自面对失去外公的痛苦,必定会遽然苍老下去。女儿们曾几次三番试图接她出来,但都被拒绝,她只言:“我还有很多事情未了却,现在是断然不能离开的。”

这次回川我亦以两件事为重,一是给外公烧新年纸钱,再就是劝说外婆同父母去成都。旧事重提,外婆依然拒绝,态度坚决。后人们争相劝导,但都毫无效用。到最后,我靠近了去,拉过她的手:

“若是家公还在,他也一定会让您跟我们走的。此前,我一直想接他去大城市里看看,但最终还是没能如愿,每每想到此,便心痛难忍。我的爷爷在我还未上学时就去世了,这两年中,我又相继失去了奶奶和家公。现在所剩的老人就您一个,您若不走,让我们怎么放心得下?”

外婆眼里闪过一丝浑浊的波光:“我晓得你的心情,家公在的时候,就跟我说过,你是用脑的人,一直希望你能长胖点。我在这里很好,什么都有。去城市里做什么?一把米、一瓢水都得花钱。这两年你不要考虑我,你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家公走前就一直放心不下。”

“您去城里不会给我们增加多少开支,你不去,电灯仍然是那么多盏,燃气、水,照旧是那么多,你去了每天无非也就多煮两把米。”

听我这么说,外婆依然没有改变自己的决定。末了,她对我说:“不管你们怎么劝,我现在是肯定不能走的。”她的眼睛朝向别处,继而又转回来,突然闪出一道光亮:“若非要我走,也并非不可,等将来你吃糖(结婚)的时候,到时不管你在哪儿,要走多远的路,我都会来!这也是你家公一直放心不下的事情,我得帮他盯着。”

我只感觉鼻子发酸,所有华美的语言,在此刻都已苍白无力。我只能默默地对外婆点头:“好吧,我记住了。”

外公在世时,家里有事都是由他给儿女们打电话。他走后,外婆几乎记不住任何后人的电话号码。我几次耐心教她拨打电话座机上的数字,她都显得尤为迟钝。末了,我只好将自己手机号的每个数字写得如大头菜般大小,贴于电话机旁,并嘱她遇有任何事情就请邻里帮忙,只要拨通这个号,所有的儿孙都会联系上。她颔首默许。

离开的时候,和以往一样,外婆把我们送出门,路过外公的坟时,我驻足良久,轻轻地跟他告别。我知道,那两棵梨树很快就会开满白花,随后借着风翼飘满外公的坟冢。待我再次归来,这抔新土已旧,定是青草如烟,日光深覆。外婆依然送我们到山顶,她的声音逐渐稀薄。再回头时,山顶上以前的两个身影已成单,外婆站在微寒的风里,茕茕孑立,愈发苍老,逐渐缩成一个孤独的墨点;山腰梨树下是外公褐色的土冢,我在他们的目送中远行。

朝着外婆站立的方向,我在风里低语:“家婆,我一定会尽早结婚,等我回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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