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的古寨,除了零星的几点灯火,只剩下夏虫的低唱,偶尔从山脚下传来一阵急促的火车经过的声响。除此之外,万籁俱寂。这样的宁静并未维持多久,我的美梦便被一阵阵嘈杂的声音和密匝的灯火扰醒。推开窗户,古寨里石板街道两侧已集满了人,各种箩筐、篮子摆得密密麻麻,长龙一样伸向街头。
这些人大多是乡下的农人,披夜色肩挑着自家种植的蔬菜,或是养殖成年的兔子、鸡鸭鹅等,经行十余里路来赶早市。菜贩们与农人之间的讨价还价声,喧嚣鼎沸。那些蔬菜,往往在天亮之前就会被菜贩们运往市里去。
我看了下手表,刚过夜里十二点,古寨外面仍然一片漆黑和宁静。
这个古寨的名字叫三多寨,上述场景是二十年前我偶然客宿寨内所遇。不晓得多年过去,这样的景象是否还存在。
我去过很多地方的古镇,它们或在山谷麓川,烟岚宁静,安徽西递宏村、江西婺源、重庆偏岩莫不如是;或在水乡泽畔,舟楫往来,浙江乌镇、江苏周庄、湖南凤凰、长沙靖港是也;还有在平坦腹地,声色不动,如陕西米脂、山西 平遥等。但唯独像三多古寨这样建在巉岩之上的并不多见,且有完整宏伟的城墙护翼,寨内沃土绵亘,田园、古树、沟渠、街市相得益彰,赢得“川南寨堡之冠”的美誉。寨外的人,要想上古寨去,往往是要费很大一程脚力的。 很长时间以来,三多寨是一个被众人遗忘的古镇,尽管我跟它有着牵扯不断的关联,却也将其遗忘许多年。我很少在以往的文章里倾注情感去写我川南的故乡,但对三多寨却是有许多要表达的。
三多寨昔日的辉煌仍然是不会被时光之尘倾覆的。三多寨所在的山叫牛口山,隶属自贡市大安区。我的外祖父、外祖母、母亲就是三多寨人,包括我的母系族人大多数也仍然分散在那里,尤其我的五 姨,一家人至今生活在三多寨的古城墙下。我曾在《路过故乡》里说,“我喜欢 去五姨家,因为那里可以看见火车。五姨家在自贡的古镇三多寨城墙下,我和 弟弟每次去时,大多数时间都待在铁路边。火车经过,我们就一同数车厢的数 目,往往是列车走后,我们还傻傻地望着车尾的方向发愣,数数的事早已抛于脑后”。
一直以来,大安区都是自贡的主要产盐区之一,盐商如云,盐井林立。一八五一年,太平天国起义爆发,攻城略地,富甲巴蜀的盐商们预感到有灭顶之灾,准备逃亡或迁徙。于是,自流井铁匠出身的大盐商李振亨为在乱世保护家 室财富,联合厂绅颜昌英和王克家,决定选址筑寨自保。清咸丰三年(一八五 三年),他们选中了距城三十余里的地势险峻的牛口山,先后用工百十万,耗资七万余两金,历时十一年,建成了寨墙周长十余里,四门各有炮楼,有炮台 垛口两千五百多个的坚固寨防。又花两年在薄弱处加筑外寨墙,耗白银七万 两。因是三姓合建,又取《庄子·天地篇》中“多福、多寿、多男子”之意,寨子起名“三多寨”。
建寨伊始,李、颜、王三家以寨主身份优先择地,营建住宅。因选在地势险 峻、易守难攻的牛口山上,水源充足、景色宜人,除三大家族外,自流井、内 江、富顺的盐商巨富、乡绅官宦,也纷纷进寨建造各种风格的家宅,布局多严谨,庭园幽深,花木名贵。当时,三多寨的建筑分为三种类型:中式大瓦房,占 地广袤,均是几进几重的庭院;另有西式洋房,既富丽堂皇,又清幽爽朗;还有中西合璧的建筑,因为屋基早被占完,无地建新房,人们就在旧屋边建起西式楼房,连中西建筑于一体。短短两年,过去人烟稀少、林木繁茂的山头,演变成商铺集市、良田果园、庙宇学校、五行八作俱全的繁荣寨堡。
这些建筑物皆以“堂”命名,占地近两平方公里的古寨中,修建起各种府第逾三百座,小青瓦房鳞次栉比,星罗棋布,房屋一座连一座,即便是下雨天,走在古寨的青石板街道中,不用打伞,也不会湿了衣服或鞋子。
三多寨古堂无不富丽堂皇,其中颜家桂馨堂就是一例。昔日的桂馨堂,位于三多寨中部,依地形建成四重,拾级而上。大门外有坪,坪前辟池塘,植荷花垂柳。走进大门,有大片阔地,左右各植丹桂一株。巨大的丹桂要三人才能合抱,盘成五层伞形,两树相接笼罩整个院坝。八月花开,香溢数里。数十株梅花树种在院内,旁植一片凤尾竹,摇曳生姿。拾级而上进入第二重,当中为三厅堂,左右小巧书房是用来接待显贵宾客的。出三厅堂,两面照墙壁立,就 进入了二厅堂。这里长与屋齐,可同时摆席数十桌,为红白喜事宴客之处。四重房屋大门均在一条直线上,从堂屋可以望见门外景物及行人。
在桂馨堂的大门上,悬挂着一副由颜昌英的曾孙颜仿陶撰写的长联,下联就描述了三多寨的八景:八景世居三多寨,故乡绕乐事,任春去秋来赏不尽:双塘映月,峻岭横烟,仙洞云封,马鞍曙色,古寺晓钟山晚照,泉香而滴翠,地灵人杰,悠游长在画图中。
美景如斯的三多寨,也流传着许多名人轶事。自贡早期著名的花鸟画家张度、书法家陈俊熙、教育家廖泽宽都是三多寨人。一九八一年九月,三多寨刘家的安怀堂发现了八块石碑,均两面刻字,颜体楷书。原来,这组珍贵的文物竟是“戊戌六君子”之一,刘光第的一篇重要轶文——《浩封奉政大夫刘公举臣六十暨配黄宜人五十寿序》。
相传,刘光第未致仕时,与富顺县县长陈锡友善。因有陈锡解囊相助,刘光第才得步入仕途。清光绪十一年(一八八五年),刘光第因母丧守制在家, 三月到县署拜见陈锡,适逢三多寨乡绅刘举臣亦到县署办事,陈锡便介绍二人相识。刘光第小刘举臣二十岁,拜刘举臣为叔父。刘举臣佩服刘光第的为人,于是自刘光第居丧期满,携妻小回京就职起,每年资助白银二百两。刘光第也非常信赖刘举臣,重大要闻皆写信告之。刘光第蒙难后,刘举臣将刘光第的三个儿子接到三多寨老家,延师教读,抚育成人。
抗战期间,冯玉祥将军曾对于右任特别提到一事:“高门大姓聚居的三多寨,竟始终杜绝娼妓、烟馆、赌场等污秽场所的开设。”其实,寨里还有兴学重 教的传统,延续至今。
三多寨因战乱而兴,当兵灾匪祸威胁减退时,财富人口日渐外流,繁华难以持久。如今的三多寨,褪尽奢华,仍保留着街市与农村交融的旧貌。每年三月,三多寨梨花烂漫,成为吸引众多游人观赏的美景。两百亩梨园上万株梨树,源于一百多年前一个人的举动。那时,颜昌英第三子颜辉山掌管三多寨寨务,就在北门外坡地上栽种了数百株梨树,名之曰“快园”。于是,三多寨人纷纷效仿,在房前屋后、田头地角、坡上塘边栽种梨树,以至于发展到今天漫山遍野的规模。
据说,过去三多寨人每逢新年将至,就要在梨树旁挖一个大坑,埋入童子鸡,并时常用蜂蜜水浇灌梨树。到春暖花开时,梨花格外洁白芬芳。当果实结满枝头,品尝起来既有蜂蜜的甜润,又有鸡肉的鲜美。
百余年的石板路,几代人脚下把街心磨低了三寸。走在古寨中,从老街到东门,还保留着青石板路,依稀能看出当年的繁华。再往南门走,那里是主要的出入通道,也尤为陡险,据说当年仅靠三百多级石梯通往山下。
寻田间曲径,绕过些碧水堰塘,找到去东门的水泥马路。几株尚未挂果的桃树后,有幢两层中式青瓦大屋,却用仿罗马拱形窗,就连中式民居特有的封火墙上,也开拱形窗,是原葆善堂的中西合璧建筑,可惜宅邸格局已被改变。
长长一列新修的垛堞贴近小马路,又来到崖边。寨墙在前方百米外,顺势爬上松树山绝壁,凌空高悬,格外艰险。俯瞰寨外,下边是内昆铁路、内自公路和渝昆高速路,三股现代交通动脉绕过松树山脚后,交会于一桥上下,又各自穿丘越壑潇洒南下。若沿寨墙登上松树山头,换个角度看这场面,想必更壮观感人。
若想沿寨墙走走,来到东门内也会碰壁,石壁用红砖加高,镶着碎玻璃, 攀上城头直抵垛堞。内西门里外,都是精耕细作的农田,西寨墙没有悬崖依托,当年按照高三丈、宽一丈的城墙形制建造。如今还能望见几百米老墙,上下多荒草野树,局部坍塌,雉堞残缺,为给乡村马路让道,拆掉一段留下个豁口。内西门老态龙钟,幸而拱券完整,水泥路修通后,已少有人从这里进出,门洞怪寂寞地躲在一大丛慈竹旁。这长长一列未经修缮的残墙,默默展现着苍凉之美,与南门附近规整修复的挺拔城墙相映照,各有一种动人魅力。
当年周长十余里的古城墙,至今包括残破遗迹在内留下多少?未见统计。寨墙的损毁,除自然作用外,主要是人为拆解。据《三多寨镇志》记述:“一九七二年加固西门水库,外西门和北门寨墙也全部拆除。” 其实外西门寨墙碍不着水库,北寨墙建在马鞍山上,碍不着引水渠,拆,估计是为攫取规矩石料,比开采坨石省事,一千多米寨墙便从此消失,公社拆,集体、个人也拆。而古民居的官方拆解,早在土改后就大规模开始了:葆 义堂、葆礼堂、远怡堂、谷怡堂、乐善堂、光浴堂、滋福堂、熟思堂等房屋拆搬 到富顺修县委招待所、县委大礼堂、电影院、川剧院等;拆搬到何家场修区公所、戏园......佛子寺古建筑也不能幸免,“为建富顺县招待所而拆除”。
十年前为开发旅游,三多寨南门被拓宽,能过大客车,这一带和东门附近有六百米的残破寨墙得到修复,新砌的青黄色坨石打凿规整,合缝严密,搭接在旧墙上。一百六十年风吹雨打,老墙道道接缝被刻出宽沟深槽,这里那里有挖凿的榫窝,留下倚墙搭建民房商棚的兴衰印记。新与旧,变与不变,叠加融 为一体。
三多寨一九九六年被列为大安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后,二〇〇九年成为自贡市文物保护单位,二〇一三年又被评为四川省级历史文化名镇。古寨及幸存的近现代盐商大宅,要作为整体保护,几十年掠夺性索取,已改弦易辙,开始补交昂贵学费。
六十年前,三多古寨最后的繁荣景象,意外地邂逅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大师,这一点也是让我未曾想到的。
一九五二年初春,一辆卡车搭载着从北京来的土改工作队员,自内江出发,朝古盐都自贡驶去,专程去参观井盐生产。一路颠簸,寒风扑面,广袤丘 陵层层起伏,拉开一轴无尽头的画卷。出了内江地界,西边丘坡上,迎着朗朗阳光拔起的绝壁悬崖,巉岩峭壁上石砌城墙蜿蜒曲折,护卫着山顶,突然一座三层洋楼出现在古木葱茏的崖上,基座高出墙头,一二两层围着罗马式连拱 廊清晰可辨,悬崖或远或近绵延数里,大小房舍丛丛绿阴,点缀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众人仰望宏伟城堡,感触最深的要属沈从文先生,他在《沈从文全集》中提到这些感触:“车子快到自贡时候,看到悬崖上有个大砦子,两道石头城墙,简直是天方夜谭环境......山头上的砦子,名三多砦,有呈贡县七八个大, 在山顶上,两道城墙,四面悬崖,壮观之至。”“远看砦门窄窄的,上去的小路 又陡又长,两边山坡一层层金黄油菜花,镶着碧绿的豆田麦田,像在梦里才能见到。”沈从文先生习惯把寨字写作“砦”,有篇小说就叫《小砦》。“我到内江第四区便民乡住了几个月,住在一个旧式糖坊中,留下印象极深......经常还 幻想,若地方平静,体力又还顶事,有机会再去......我极希望上三多砦去住一二月,可望写成一个好中篇小说......用那个山砦作为背景,写成的小说,将比《智取威虎山》画面现实性好......”
沈从文先生曾在《全集》里写道:“三多寨历史上,西门到北门一带是连片农田,北门外有许多果园,这格局保持至今。今天这里赶场,有抱了小白兔出 卖的......卖东西的大多是女人,我熟透了那些乡村中善良人民清洁、正直、胆 小、温和的性情。”
遗憾的是,这座被沈从文先生称为“像在梦里才能见到”的高山顶上的三多古寨,最终无缘迎来沈先生的亲自登临,更未有幸诞生沈先生伟大的文学作品,在“文革”精神困苦的日子里,他在心中一遍遍描绘想象中的古寨模样, 更成了他解闷排忧、遥不可及的“世外桃源”。
在旧时三多古寨最大的茶馆里,总能找到我的外祖父的身影。他一生所好有二:泡茶馆、摆龙门阵。他喝的是盖碗茶,那种最寻常不过的茉莉花茶而已,往往是一盏茶从近午喝到日斜。茶馆是旧时的讯息集散地,有人从城里回来,或是闯荡江湖荣归故里,都会带来一些新鲜的见闻,茶友们便就此各抒己见,评谈天下,品论古今。
蜀有民谚:“少不入川,老不离蜀。”意指四川过于旖旎安逸的生活,容易让人轻浮懒散,耽于享乐。加之盆地内视野易被四围高山遮阻,难免目光短浅,胸无大志。这也是我少年出川至今不愿归蜀的原因。兴许与其他蜀人不同,三多寨人大多看似优哉游哉,却暗怀抱负,譬如茶馆里那些能舌之辩者,往往是有大智慧和大胸襟的。抑或茶楼某个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一介布衣,却是曾叱咤江湖而早早归隐故土的风云人物。即便是普通的庄稼人,也大多勤劳善良,乐观旷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