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庄,李庄
到了宜宾,也就回到了我的“母语”系统
我的桑梓地,距离此处不过百余里
我们的方言、习俗、饮食如出一辙,包括竹子和丘陵的形态
甚至家畜、飞鸟、昆虫的密语
从合江门码头,顺长江而下,过水路二十里
一幅水墨长卷,就在南岸之上徐徐展开
青砖灰瓦点缀绿树繁花,山与水都隐为背景
水上成排的古楼也从容,未解绳的小舟起伏,如跃动的琴键
好吧!这雨势弱了许多,风也不再纠缠伞檐。请将船靠向岸边
让我们上得岸来,从一套三卷本的经典著作里上岸:
青石板铺满了幽深的小巷,延伸在院落与院落之间
转角又花明柳暗。被时光雕刻的木门板斑斑驳驳
木香、花香、墨香,密密地交融
我之所以来,不为魁星阁的飞檐斗拱、螺旋殿的雕花窗木
我之所以来,不为描摹川南民居的风貌和肌理
我之所以来,不为古镇上交口称赞的白肉、白糕和白酒
在“一线天”的席子巷,我固然要把脚步放慢,再放慢
在目不暇接的文化旧址里,我固然要把目光抬高,再抬高
在远去的大师们的塑像前,我固然要把身腰放低,再放低
但,面对新建的亭台楼阁,面对木构堆叠、结构的多元表达
我为什么要学寻常的旅人,对它们横加指摘
自南朝延续至今的李庄,又何尝不因此
让延续获得新的阐释?
曾经陆路不畅的宜宾,却收纳了岷江、金沙江
在三江口为长江正名。云山阻隔的李庄小镇
以最博大的胸怀,左手将战火挡在门外
右手为飘泊的文化人,安放下一张张平静的书桌
在此,传统文脉得以汇流,民族精神得以涵养
这是历史的插曲,也是文化的宿命
时光交叠,青石板依旧回响着每一串文化脚印下的惊雷
江水滔滔,还在合唱每一曲先贤的心音
这颗长江襟上的第一纽扣——李庄
在今天三条高铁的交汇点,再次连通另外三大“文化中心”
让李庄文化精神的集散,更具体,更快捷
过乐山
一场豪雨初歇,船行岷江之上,一步步朝你靠拢
在肖公嘴,大渡河搅浑了青衣江的五百里澄澈
转眼,又把岷江的浊浪一层层加深,沸腾成船舷侧畔的惊雷
这练江水在冲出都江堰之前,已跌宕了三千六百米
你的佛身巍峨,与经书里、传说里、梦境里几无差异
你看!隐隐绰绰之中
李白仗剑出川的轻舟,正一路南去
杜甫离开了锦官城,未着一丝华锦,只裹了一袭秋风
他的暮年之躯,在掠过佛脚的瞬间,从单薄变得更单薄
而来来回回的苏家父子,蘸岷水写成的百余首诗词
一千年来,还在被江中的鱼族反复吟咏
关于这些,以及更多的另一些
我相信你都耳闻目视,并且记得分明
甚至,也包括此时此景
众生如蚁,蚁如众生。我整理衣束,一再调整站姿
以确保自己神态庄严、神情肃穆、神色端明
我携幼子久立船头,面朝你端坐的方向
我们双手合掌,虔诚地鞠躬,鞠躬,再鞠躬
尔后,把九条鱼轻轻托起,依次放生
我在口中念念有词:愿它们重获自由、新生,幸福到老
倘若还可以,请再保佑它们中的某一条
衣食无忧,或者名满天下
谒三苏祠
这一回,他是初访,我是重谒,抑或叫二度初访
或许,他是你最小的“迷弟”,至少也是最小之一
不然,他怎会在七岁将满时,从潇湘出发,翻山越岭过贵阳
再越涧涉水到宜宾,溯回岷江,千里迢迢来拜谒你
他脱口而出,就是你的百余首诗词
你一生的风雨,他也大致脉络清晰。我无从知晓
这般年幼的他,到底能体会几分人生的况味
然而,暮色下,他与友伴别后的归途中
“密州出猎、莫听穿林打叶声、赤壁怀古、过七里濑、望湖楼醉书”
常常于林间清脆的童声中此起彼伏
他终究是一个孩童。在三苏祠,甫一进院门
就被琳琅满目的纪念品扰乱了脚步
为此,我怪责他本末倒置,父子俩蔓生不和
他一脸委屈。在你的塑像面前低头不语,或许也有歉意
我望着飨殿正央的苏老先生,心想:
他将如何看待我这个父亲呢?
而素来不拘俗礼的你,仿佛正暗笑我的迂
他似乎又不止是一孩童,须臾间收纳好旁杂情绪
恭敬地行揖向你,再调头过去,行揖小苏先生
并对我说:爸爸,你向苏老先生行个礼吧!
他开始留心曲径回廊、绿水萦绕、叠石成壁、古木扶疏
瑞莲池中的粉白黛绿,高低错落成馨香的海
从披风榭进来的风,掠过他的身侧,缓缓拭去
你盘陀坐像额上的汗珠。你的形象也就愈加分明可亲
他惊喜于桂枝上的某一只鸣蝉。久立树下,屏气凝神
树下的日光斑驳,他的身上明暗交替
是盛夏成熟的开朗,还是智慧的细碎光芒?
青翠如满园的万竿竹,或高标挺直,或亭亭秀秀,或牵连相依
而这都不过是它们地下茎脉的投影
在泥土下,在幽暗中,在未见之处
那些暗自横生的秘密,无人知晓它们的边际
“东坡先生家有这么美的园林,为何还要远走他乡?”
“不离家,怎么名动京师?”我的回答言不由衷
“那名动京师后就回来呗,何苦一生漂泊,孤悬海外!”
我不着一词。他也不再发问。蝉声密集,苏家满园的青绿
被一阵阵抬高。我低声探问:你们果真没再回来吗?
在浣花溪
当然,绝大多数人到浣花溪,都是为你和茅屋而来
他们来自不同之地。让我始料不及的是
有一天,我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而事实上,我本可以与他们不同,像我的血亲们一样
与你同城而居,共享这座城市的华锦
我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来朝
只是,这一回,比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拥挤
即便是挤进了茅屋,也一样感到
离你很远,至少比以前都远
可不是嘛!你一定看见了,我在人群中局促不安的模样
连托起相机的空间都挪不出来,更别说向你深鞠一躬
浣花溪的水肥了瘦,瘦了又肥,竹林也愈显繁密
蝉声不绝于耳,与我在古镇李庄、在乐山凌云寺、在三苏祠
听过的几无差异。是否,也捎回了一缕潇湘的讯息?
蝉鸣都带着平仄和韵脚,一阵阵高过树下的鼎沸人声
远来的稚子和远归的游子,在溪畔捡拾熟稔于心的诗句
数目众多的诗句,都从纸墨上走下来,从唇齿间走下来
盈盈于水面的清波,亭亭于风荷的曼舞,簌簌于林间的微凉
茅屋前的每一条木栅,以及屋顶的稻草,又何尝不是
你炼字对仗的排列和分行?
不擅风月的你,在屋前一改前半生的沉郁
你倾心托出毕生的柔软,繁花在你的诗行间密密地生长
这段明媚的日子,把锦官城也涂抹得更加富丽
让我从不忍向来人,提及你转身后在洞庭之上遭遇的寒
听!这满园平平仄仄的脚步声,是后来者对诗圣的朝礼
还是对“盛唐良心”的追慕?在二者之间,我隐约看见
又有两只黄鹂,从黄四娘家的篱落边,腾空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