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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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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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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渡

桃花渡是土家人的河流志,也是中国文化版图和生活美学上的意外留白。

一朝潜入梦,此生不愿醒。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能展现出如此壮观优美的景致。

戊戌盛夏,从榔坪下了沪蓉高速,进山的路就愈加狭窄崎岖了。车窗外的山连绵起伏,巍峨和秀美跃入眼来。长阳,这是中国大地上留给我的最后秘境。这秘境中有很多名词:清江、桃花渡、三背河、杨如风……

哥哥杨如风曾与我约定,“找时间,我带弟弟去桃花渡看看”。哥哥老家就在三背河,在桃花渡。

这个夙愿终于在疾驰于山间的车轮上得以实现。此行去长阳,还有著名诗人古化十、著名书画家黄金亮。我们自驾于莽山野林间,起起伏伏穿行一小时后,上了盐池河桥头。杨如平大哥早已候在桥上,他是哥哥胞兄。哥哥提前三天回了桃花渡,不放心我们今天驾车走最后一段山路,嘱托大哥远迎五十里到盐池河接引。

上山的路果然更加陡峭而险仄,车在大哥的驾驶中却如履平地,仿佛从山腰射出的一支利箭,迅疾而平稳,时而又带来过山车般的刺激。连续一段上坡路,车便穿过了渔峡口镇子,再翻上几座大山,我们已全然行驶在莽林之中。左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右侧是峭立裸露的巉岩绝壁。大哥镇定自若,他似乎很随意地操控着方向盘,车子往往在快要见不着路的时候,急弯骤拐,又恍惚出现一条狭长的山路,恰好车身般大小。

突然,我们从一个陡坡就要冲向山顶,前面一条窄路像面条一样,沿山脊朝左右两侧延伸。正当我们揣测大哥一脚轰上去,车是向左还是往右的时候,它却完全跳出我们的意料,直接横腰冲了下去。那一刻,失重之感顿然袭来,只觉双腿腾空,浑身飘移,唯有窗外的云朵和清风可着附。我分明看到亮张大了嘴,瞳孔放大,一副凛然就义的神态。当然,或许我的神情也与他并无二致吧。谁知道车开上山脊后,还有一条险象环生的下坡路,飘带一样挂在山脊的另一面,车直直地俯冲了下去。前方是真真看不见路了,大哥似乎把车开到了天上。他的眼睛眯成一道缝,猜不出他还有没有在注视车前方。亮惊魂未卜,怯生生地问:“大哥,这车你咋开的?”大哥头也不回:“凭感觉喽!”又问:“我怎么看不见路,你看得见吗?”大哥答:“我也看不见。”亮彻底陷入了沉默。

路的尽头早已没了市声,唯有高处的山涧鸟鸣,伴着几声犬吠。一幅绝美的山水图景徐徐展现在我们眼前。早已迎候在山坡上的哥哥,疾步走下来,霞光漏过松林,落在他的脚步间。山下溪水潺潺,白浪翻卷起朵朵圣洁的花。我知道,三背河到了,桃花渡到了,经年的梦境终于鲜活地扑面而来。

 

杨家新宅立在山腰低缓处的一片平地上,一排白墙黛瓦的两层阁楼,虽是新修的,却还原了土家族建筑的居住美学,视野极为开阔。这里的村落多是古朴无华甚或有些自然粗糙的,在保留原始形状的垒石基础上,以天然原木搭建起村舍房屋,鲜有斧凿痕迹,只见天地自然原生的木石形式,与屋后青山、屋前石路一起绽放出山水乡野独有的力度和气质。

从新宅的院坝边俯瞰,可见得三背河蜿蜒而至,山麓最近水的地方是杨家榨坊旧址。过去许多年里,哥哥一家临河生息。桃花渡在榨坊侧畔,桃花渡所渡,正是三背河。自南向北奔腾而下的三背河,在阳光的照射下宛若一条银光闪闪的白练,轻盈地飘动在层峦叠嶂的山谷中。沿河两岸的落叶松、云杉等树木葱郁苍翠、绵延不绝,由谷底延伸至山顶,为峡谷撑起一条美丽的绿色长廊。奇特的地质形态和富有魅力的土家传奇故事,赋予了这方宝地丰富的视觉效果和想象空间。

翌日醒来,推开房门的瞬间,对岸山顶被云雾团团包围——桃花渡的云雾从天而降!梦幻而妖娆,宛如童话中的仙境。牛乳色的浓雾将昨日清晰的山峦和树木层层笼罩,氤氲中的桃花渡变得虚无缥缈、踪迹难觅,仿佛一夜之间从人间蒸发。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走过一片沾满露珠的斜坡草地,轻手轻脚地靠近那片造梦的水域——桃花渡。此时的桃花渡朦胧混沌,一片苍茫,置身其间,恍若旖旎的梦。

也就过了几分钟,大片的云雾变成了云絮,或漂浮在半空,或悬挂在树梢,随着太阳渐渐升起,越来越淡,树木和山峦的轮廓清晰可见,桃花渡重现人间。轻盈的河水拍打着狭窄的河床,温柔地在脚下哼出一声声呢喃。

虽时值酷暑,桃花渡却一片清爽。哥哥领着我们下到河滩来,脱了鞋,光脚走在大小不一的卵石上。他健步如飞,还扛着几个十数米长的地笼,赤身下到水里去,一个个潜放在水流湍急处,等待捕获一些从上游过来的不速之客。他全然顾不得我们,任由桃花渡来接应了。

两岸绿意葱茏,远山奇峰起伏,在蓝天白云间绘出优美的山形轮廓。河水清可见底,硕大的卵石在水光间荡出光影。这般景致实在叫人喜欢得紧,总赖在岸上岂不是对桃花渡的辜负?于是,我和古化十争抢着扑向了河面,甫下水时有一抹的微凉,但转瞬即逝,我们欢快地扑腾开来,河面被拨开层层的洁白的浪。

亮略有不同,他赤裸着上身,小心翼翼地挨近水域,迟迟没有下水。我和古化十以为他是不会水的,向他掷去略带鄙夷的目光。孰料,他突然一个猛子扎向拐子潭的最深处,在潭里宕出一个极深的漩涡,接连向周围扑腾起半丈高的浪花。我和古化十以及不远处的哥哥,无不感到震惊而钦佩。然而,往后好一阵子,亮仍旧维持着同一个动作,在原地扑打。我和古化十对视一眼后,疾疾地朝他游了过去,合力将他拔了出来。重出水面的亮,从嘴和鼻腔里喷出高高的水线,仍含糊不清地喊着:“我让你们看不起我!”我问他:“你到底会不会游泳?”亮回答:“就是不会啊!”哥哥在一旁笑得快要稳不住脚。亮实在有着艺术家的可爱。

半晌之后,亮回过神来,始发觉天地模糊:眼镜不见了!我们弓着腰,目光透过清澈的河水探向河底,除了光洁盈盈的卵石,丝毫不见他遗失于水下的眼镜。正当此时,又一个身影从我身边扎向水里,身姿轻盈,动作敏捷,鱼儿一样在水底划出一道弧,旋即冒出水面,一只手伸向亮:“你的眼镜!”原来是大哥,他在岸上目睹了这一切,以他对桃花渡四十余年的熟悉,要在河里寻找一样东西,实如探囊取物。

日光愈加明媚。古化十躲在一处林阴下,半躺在浅滩里,任湍急的流水瀑布一般经过他的全身。我和亮从河里出来,沿着河滩走,被一些形状奇异、光泽富丽的卵石所吸引。

待我们返回桃花渡口,哥哥正拎着桶,走向几处安放着地笼的地方,开始收笼。他重又下到河里,河水漫过他的腰身,他牵起地笼的首端,一节节地朝胸前收拢回来。见笼里收获颇丰,他露出一丝意料之中的笑容:“不错呢,鱼儿不少,还有几只虾,蟹也进来了一对儿。”等其余几处也收笼结束,桶里已是满满的河鲜了。哥哥转身又去了数十米外,拾回两块石头,走回来递给我和亮:“这可是真正的古化石啊,你们看里面还有昆虫的形状,能捡到可不容易。”我们接过石头,仔细端详,爱不释手。

暮色低垂,我们上得岸来,揣着各自的成果,跟随哥哥从杨家榨坊,沿着长长的斜土坡回半山腰的新宅去。桃花渡的流水淙淙,在寂静的夜更加悦耳,逐渐瘦成一阕杳远的晚笛。山风徐来,松涛阵阵,迟归的鸟儿悠悠地翔在天,它们的叫声婉转如曲,带着自由的快乐和纯净的幸福。对面的山上仿佛有女子在放歌,顺着夜色飘过来,响遏行云。我们停步在山腰,侧耳倾听着,不忍前行,生怕踏碎了远处的歌声。哥哥说“:那是土家姑娘在唱山歌,土家儿女无不能歌善舞。”我想那定是一位俏如桃花的姑娘吧,以至于我看近旁的树和草,也都觉得是天生的歌者舞者。

土家人作为山地民族,他们的习俗大都摄取于山。土家族人有自己的语言,无民族文字,通用汉文。他们崇拜祖先,信仰多神,不仅能歌善舞,还尤重礼行。临近的许多村民听闻杨家有来客,都络绎不绝地送来一些家里的蔬果农产,或者特意新做了白嫩嫩的豆腐,满脸堆笑地端过来,还冒着腾腾的热气。杨家伯父和伯母替我们连声道谢,又转过身来为我们释义,这是土家人极高的待客礼节。也有人家为宴请我们去家里,提前忙碌了好几天。他们的宴席精致而考究,所有菜品都用大土碗盛装,半荤半素、一菜两味、油而不腻、丰富多样,皆为农家自产的鱼、肉、鸡、鸭、时蔬等,色香味形极其独特。土家人的淳朴热情和生活上的丰赡旷达,浓墨重彩地呈现在大圆桌上。

 

想要进入土家族人的生活哲学和精神空间,必须深入桃花渡大峡谷。桃花渡大峡谷如同土家族语言,没有现成的文字记载,只存在于他们的口语之间,隐匿于世界的深处。你在任何年代的地图上对它的寻找皆是徒劳。

日头尚未翻上桃花渡的山头,大哥就领我们从桃花渡口出发,沿三背河溯流而上,向大峡谷挺进了。此行五人中,大哥、哥哥是出入峡谷多年的能手,他们深谙去大峡谷的路况。尽管不难预见途中的一些险阻,但我们亦可从他们从容的神色中获得足够的信任。他们各自背着一个土家族的背篓,里面备着路上需要的食物,譬如出门前刚摘下的黄瓜、带着泥土沁香的花生、易于就地烘烤的玉米棒,以及几听啤酒。

与我此前预想的大有不同,这次进大峡谷,全程都行走在河谷里,没有一条日常意义上的路做铺垫。该蹚河就蹚河,该攀岩就攀岩,滚石、树枝、枯木、野藤,甚至翔于浅底的鱼,都是我们的道路。也别妄想在半道打退堂鼓逃上岸走山路返回,河的两岸尽是千年莽林绝壁,插翅难飞。

大哥走在最前面,即便背负重荷,跳山越涧依旧如履平地。哥哥同样一身轻松。古化十紧跟其后,兴许是他体瘦的缘故,动作尚算敏捷。我和亮落下一段距离,我倒未感有几分吃力,只是担心亮。他拖着硕大的身躯,行动相对缓一些。我俩相携向前,鞋袜早已湿透,却还需它们保护脚掌不可脱下,以防被河谷中的碎石或不明利物划伤。

不难想见,这条河谷就是两岸高山亿万年前生出的罅隙。河道蜿蜒,多有盘根错节的水竹、灌木林、杂草。水流拐弯处往往积水要深一些,我们得走到相反的一边,踩着松动的卵石而过。实在遇到没有裸露的河滩,也只能下到水里,深深浅浅地蹚过去,管不得是没了腰还是淹了胸膛。所以,并未走出几里路,我们的裤子也湿漉漉的了。两岸的树木愈来愈高大茂密,林中深不见光,不时有飞鸟窜出,啾啾地盘旋在河道上空。

大哥的注意力不在脚下,他时常停于一处,如翠鸟一样紧盯着河里的鱼,时而还能捞一条上来,纳入早先备好的袋子里。我知道他那是在为我们准备午餐哩。如是行进了大约两三小时,路程难以确切,期间各自补充了些能量。路是愈发难走了,古流潺潺,滩少潭多,数洞并联。两岸郁郁葱葱的古木遮天蔽日,前方视线变得崎岖幽暗起来。这时候我和亮忽然四目对视,一股寒流走过全身。我们不约而同地意识到,此行兴许会邂逅我俩都惧怕的“神物”。

接下来的路是无法从河道中直立行走了,三背河从陡峻深窄的峡谷中轰轰然挤过来,草木深深,乱石高垒。我们需要不断攀附岸边的树枝和野藤,或者徒手翻越嵌于河里的棱角分明的莽石。哥哥借助两块高过人头的青石,跃到了岸边的巉岩下。我和亮正要尾随而上,却听他在前方兴奋地喊着:“有一条蛇呢!”我霎时收回向上迈出的腿,亮在我身后也吓得僵立着,弗敢出声。待稍回神过来,我对他说:“亮,咱们还从水里走吧。”亮颔首,跟我一起陷身于深水中,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新的路径。我们踩过水底晃动的卵石,再借助另外两块巨石的力量,快速绕过了哥哥先前的位置。

哥哥并未紧追那条蛇,很快又走到了我们前头,继续领路。接连几阵攀岩、蹚水、挪石、援树之后,总算来到了一片相对平缓的地带,河谷中仍然是三五米高的巨石林立。这里的河道放宽了些,视野开阔了许多,日光暖暖地落进来。沿岸参天的古木能让人仰断颈,古木上空雄踞着一对巉岩,高不可测的模样,直冲冲地俯视着河谷。哥哥说那是猫儿岩,因酷似两只灵猫相抱而得名,是三背河流域最受瞩目的峰峦。我们看着猫儿岩上的两只灵猫,觉得两只灵猫也是看着我们的。大哥翻上一块赤岩,卸下背上的竹篓,坐下来抽烟。等我们都上来了,他放开话来:“已经过正午了,我们就走到这里吧。生火烤玉米吃,顺便烤几条鱼。”于是,我们各自在河边捡了些浪柴,和倒在河谷中的朽木,生起了火,把玉米棒和鱼架在上面翻烤。火苗在柴禾上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升腾起缕缕青烟,从密林里飘向空中。食物被烤熟的香味愈发诱人。体能被大量消耗的五个男人,如饥似渴地围坐在火堆前。虽然看似简陋,此情此景中,却委实不啻于一顿饕餮盛宴。这一刻,我们仿佛是世界的主宰,我看每一个人都无比伟岸,无不自带英雄的光环。

口腹之欲得以满足,得掐着时间出峡谷,不能继续往前了。我们开始按原路折返。这次换我和亮走在了前头,哥哥和大哥护在后面。返程的路丝毫不比来时轻松,仍然要蹚过齐胸的河水,或攀上长满苔藓的峭壁。

又到了那截让我和亮心生惧怯的路段,我们只想默默地尽快通过,互不惊扰。哥哥却不安分,仍想去探探那条蛇,他再次跃身而上,大哥也飞身紧随。我生怕他们被蛇伤害,在石下朝哥哥喊:“你们要当心啊!”却未想要当心的并不是他们,只少顷工夫,哥哥便双手擒住一条硕大的墨蛇冲了出来。见状,我一边往前逃一边朝身后喊:“亮,咱快跑!”哥哥却在后边唤着:“亮,快回来,给我和蛇拍个照。”亮僵立在水中,一脸惊悚地望着哥哥手上的蛇。因为躲出了一段距离,我自认为已到安全之域,也或者是心疼亮,便停住脚步,壮着胆子回头去看。这时我才看清那条蛇,身长两米有余,一直在极力挣扎。哥哥臂力了得,那蛇在他手中丝毫动弹不了。哥哥有话,亮难推辞,尽管早已栗栗危惧,却仍慢慢地靠拢回去,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机。于是,镜头拍下的画面是,哥哥一脸泰然,蛇却愤怒地朝亮吐着芯子。

蛇最终被放生于湍急的河流中,它重获自由后仓皇而逃,一如拍照结束后惊魂未卜的亮,三步并作两步追到我跟前。回桃花渡的路一如来时,或许是逐渐近家的缘故,我们的脚步愈发轻快起来。天光倦怠在山腰,我们五人重新出现在桃花渡,仿佛五位凯旋的木剑客。

 

在两面山脉的环抱中,澄澈的三背河一路奔腾流淌,雕刻出危岩奇峰、瀑布深潭,最后涌入清江。地形上的袋装封闭造就了三背河与世隔离的桃源空间,历史上从无兵燹之罹。千百年前,那些南迁而来的杨氏族人,邂逅远避乱世的三背河,生息于这片清丽山水间。世宗家族在此隐居下来,将杨氏的高逸和风流,融入三背河的自然景致,筑造栖息村落,以渔樵耕读安身立命,建立起以血缘为纽带的精神家园,代代传承。

从桃花渡走出大山的哥哥,早已成为身显名扬的诗人、作家、出版人。回到桃花渡来,一如早年时候,他终日在河里摸鱼,在卵石上喜喜地舞。岸上过路的乡人,仍然遥遥地唤着他的小名儿。他在河里响亮地应着,满脸盈盈地笑。我在一旁对他说:“哥哥啊,在外面没几个人会直呼你名姓了吧?”

哥哥暖暖地回我:“他们一唤我小名儿,我就还是小时候的我啊。”

桃花渡这些年很少渡人了。但我知道,只要有人唤起哥哥的小名儿,桃花渡还是原来的桃花渡。每年春来,两岸的桃花依旧艳艳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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