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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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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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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迂和透

 

我们父子之间的言语愈来愈少了。久别重逢,父亲小心翼翼地拎起一个话题,往往聊不到几句,我便开始嫌他的迂,认为他的观念落后,不耐烦地打断他,甚至直截了当地驳斥回去。父亲并不生气,总是一脸友善地朝我笑着,有时候反倒哄我:“看来是爸爸错了。”我一副得胜回朝的姿态陷身于沙发里,不再作声。

我常想,父亲应该是很崇拜我的吧。这些年来他在邻里亲朋面前,不厌其烦地谈起自己的儿子,每一次都满脸神气。那简直是一定的啦!对于年轻时候连初中都没念完的父亲,能有一个从名校中文系毕业又成了作家的儿子,必然让他脸上有光。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我带给他的这种风光却让他变得懊恼起来。

母亲在电话里说,父亲最近一次从川南威远的老家回成都后,变得郁郁寡寡。简单问了下因由,与我所料相差无几。无非是他在老家又听到了某一乡人说了他的闲话,所以耿耿于怀。我拨通了父亲的电话,他仍旧是爽朗的笑声:“儿子,你好啊!”“老阳,你也好。”我尝试着营造一场稍微轻松点的对话。

“有啥子事吗?”父亲先问我。“我倒没啥子事,只想关心下你,遇到了啥事。”我顺势单刀直入了。父亲在电话那端沉默了两秒,但对我将要聊的话题也立刻了然于胸。他的语调随即高亢起来:“老家那些人,说话太没分寸,一个普通大学的毕业生,竟拿来和我的儿子做比较,还说比我儿子挣钱多。太侮辱人。”父亲描述问题也是干净利落,两三句话就道得一清二楚。

我握着手机迈步到窗前,开解他:“何必如此介意这些说法,再说啦,挣钱的多少原本就与大学层次的高低没有直接关系,甚至跟大学也没关系。你儿子的确不能算会挣钱的人啊,你虽然出身商人,可我并没有遗传到这份基因哦。你要生气也犯不着生别人的气,应该生我的气才对啊。”父亲仍然难平胸中愤懑:“他们那些人就是不懂得尊重,随随便便就侵犯老夫尊严。”

我又说他:“老阳啊,没有谁保证得了天下人都得尊重他的,咱们不妨换个思路想想,或者就按势利的角度去看,即便老家所有的亲朋近邻都尊重你,你口袋里能多出一块钱来吗?反过来呢,即便他们一个都不尊重你,你口袋里又能少一块钱吗?”我为方才这套理论沾沾自喜,于是又及时升华:“你已过花甲之年的人了,这辈子还没活通透吗?只要自己舒坦就行了,不要总活在他人的眼光里。”

父亲勉强平静下来,不再作多余的争执,他只说:“算啦,我不跟那些人一般见识。我儿子有多优秀我自己清楚。”我颇有成就感地挂了电话,以为父亲一定是折服于我的口吐莲花。那几年,父亲几乎每回一次老家,都会懊恼一段时间,无非也都是起于乡人们的一些无关痛痒的谤言。甚至许多时候都是来于他人的转述,个中语意在几道转述中早就原意大改,但他却容易较真和上火。

父亲上了年岁后情绪波动很明显,按理说我和弟弟早已各自成家,赡养父母的能力不在话下。可父亲仍然闲不下来,他每天坚持天不见亮骑车出门,穿越大半个成都主城去做小生意。生意好的时候他喜笑颜开,有时冷淡了却愁容堆面,母亲总要在一旁做许久的宽慰。

父亲真的老了,并且有些“迂”。

我常回想他原来的样子,记忆中的父亲一直都是乐观的,从未在我们兄弟面前显露过一点悲观的情绪,即便是在他最艰难的岁月里。

父亲是个顶聪明的人,少时读书成绩极好,遗憾的是连初中也未能念完,就早早地和伯父一起替爷爷撑起家。离开学校后他仍然好学上进,接触新鲜事物很敏锐。随着后面的几位叔叔逐渐成年,父亲开始出川去昆明走上经商之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他已是一位算得富有的商人。只是好景不长,几年后他的生意就易了主,惨淡地回了家。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父亲应是极低落的吧。可在我和弟弟面前,他始终一脸和悦,从未有丝毫的表露,在读书和物质需求上从未对我们有过缩减。母亲把家持得井井有条,一家四口都穿得整洁体面。尽管如此,年少的我仍然能觉察出家中的变故,弟弟虽小却也懂事得早。

父亲卸下了在外的生意,回老家重新务农,每天忙碌在田间地里,依旧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我每天下学回来,做完作业,就跑去地里找他,跟在他身后。大多数时候我是不作声的,父亲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路,一边给我讲一些寓意深远的故事,他常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其实是在引导我要我立远志、勤奋读书。

父亲挑着担子走在小路上,我像往常一样跟在他身后。那担子似乎越来越沉,扁担把父亲年轻的肩一寸寸往下压,仿佛要折成一张弓。他并不打算停下来稍事歇息,径直向前走着,每走几步他就踮一下脚,似乎从脚尖蓄足力量,再提到腰上来,最后腾向肩膀,把负着重荷的扁担往肩壑里挪一点。再走出几米,他又把担子从左肩换到右肩,右肩换到左肩,如是反复。我看着父亲这一连串动作,只觉鼻腔内一阵猛烈的酸。我想叫住他,喉咙里却一阵坚硬的涩,任由眼泪不争气地簌簌地落下来。眼见父亲快要负荷到田埂上时,我赶紧偷偷拭干净了脸上的泪,恐被他发现了自己的囧样,更怕他会骂我这般女儿形状。卸下担子后,父亲直起身来,一脸轻松地朝我笑着。我想为他拭去额上的汗珠,却终究抹不开做儿子的矜持,迟迟伸不出手臂。

在这之前,父亲的样子是截然不同的,他穿着笔挺的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提着商务包进出于各种体面的场合。不满初中学历的他,谈吐优雅,条理清晰,跟高校教授和政府官员打交道也丝毫不失风度,甚至很多人一度怀疑他的真实学历绝不止于初中。

勿论多么辛苦,家里的农具父亲是绝不让我和弟弟碰的,更不被允许去田地里帮忙。偶尔发现我拎起了锄头,他就一改往日里的和悦,愠色训斥:“把东西放下,你要学的不是这个,回屋读书去。”我明白父亲话里的万钧雷霆,只能悻悻地作罢,转身回了屋,心里却更加心疼着父母的辛劳。

只要从田地里回来,父亲和母亲退下脏衣服后,清洗掉身上的泥,就会重新收拾得整洁得体。入夜后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父亲仍然是讲不完的故事,母亲在一旁偶尔暴露一些父亲少年时候的调皮事。于是,院子里就有了欢快的笑声。

一直以来,我是极崇拜父亲的。尤其是中小学时期,每次学校开家长会他一定是最显眼的一位家长。他在我的试卷上签的家长意见,字迹总是最漂亮的。语文老师常在课堂上引用一两句颇具见地的箴言,末了还不忘强调一下,“这句话来自阳春的爸爸”。

在老家周围的乡人眼中,父亲一直都是备受关注的。父亲曾经发迹时让人羡慕,落拓后亦有人心中拍快,更让他们不平的是父亲分明已经做回农民,却依然每日里不似农人的装扮,尤其是他的两个儿子从不下地干活儿。诸如种种,都成为大家垄间埂上谈论的话题。那时候父亲对这些非议并不理会,母亲也从不招惹是非,庄稼地里的长势一派繁荣。

到我上中学后,弟弟也进了小学。务农显然已不再能支撑家庭的开支,父亲决定再次外出谋事。我送他出门,要翻越一座小山丘,从内威路县道上搭乘去成都的车。途中经过爷爷的坟墓,父亲稍微收住了脚步,他慢悠悠地走到爷爷坟前,歪歪斜斜地绕到坟后,薅去坟头的几根野藤,复又转回来,凝视良久。再走开的时候,父亲就变得啰嗦起来,一直在叮嘱我不要懈怠了学业,又说了许多爷爷当年为读书受的苦。他的话我大致是听进去了吧,又仿佛一句都未听清楚。我虽嘴上应着他,心里却担心着他外出的苦,有太多的话积压在心底一个字也倒不出来。我们总算走到了马路边,父亲看了看手表,说车该是快来了。夏日的蝉在树上聒噪得惹人心烦,车过了好几辆都不是那趟从镇上开往省城的。父亲有一丝丝的急促,我反倒暗暗期望这趟车索性今天就不要来了。

车终于还是来了,父亲左手提起帆布包,右手朝车头方向远远地挥了挥手,车很快就靠停在了他跟前。父亲回头看着我,只说“回去吧!”我原本想跟他说珍重,嘴上却不听召唤地喊出“爸爸——”他见我似乎有话说,原本已迈向车门的腿又挪下来,我仍旧一个字也道不出,他踱步回来摸了摸我的头,说:“好啦,快回去。”随后便转身上了车,扔给我一个朴素的匆匆的背影。

父亲的那次外出,为我们整个家后来定居成都拉开了序曲。他虽然从不轻易提及只身在外的艰辛,但我对这一切都不言自明,尤其是我自己成家后,更能切身体会父母当年持家的不易。随着我和弟弟先后走出校门,父亲身上的担子也终于卸下来,他不用再为全家的生计奔劳。

从家庭的一线支柱上卸任后的父亲,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他热衷于向身边的人“炫耀”自己的两个儿子,一个是作家,另一个继承了他的经商基因做了老板,再后来又有了两个聪明的孙子。这些都是他半辈子辛苦换来的补偿,他的这种“炫耀”在成都的朋友中,一般会引来赞誉和艳羡。可在老家的乡人面前,就不免惹了许多嫉妒和谤言,甚至有人认为他是夸大其词。

我和弟弟时常劝说他,莫要这般“虚荣”,他的两个儿子也是再平凡不过的常人罢了。父亲虽然嘴上应承了我们,背后仍然难易旧习。

我不免觉着他变得迂腐了。甚至有两三年,在他每次回威远前,我都特意提醒他说话要谨慎,以免落人口舌,生惹不必要的烦恼。终有一日,母亲告诉我,父亲对我们兄弟俩的“管教”感到不满,到老了却要限制他的言论自由,这不准说那不能讲,当他是什么人了。父亲心中有怨,却从未当面对我和弟弟外表过丝毫。

我坐下来沉思良久,终是觉出对不住父亲。细细想来,父亲似乎很少在意自己的面子,却极其维护儿子们的尊严。凭父亲的智慧和胆识,他年轻时完全可以获取更为优渥的生活,可为了我们兄弟俩的教育和成长,他却选择在最好的年龄躬耕乡野,朝夕陪伴。我对那段乡居生活充满感激,虽然四体不勤,却五谷能辨。我也曾半开玩笑地对父母说,当年不该阻止我尝试农事,要不然我还能多一门生存的本领,最重要的是能分担一些大人体力上的重荷。父母对此不作回应。

我们兄弟俩是父亲半生以来最大的心血,也是最引以为傲的代表作品,他显然是容不得旁人丝毫的诋毁的。归根结底他并非为自己较劲儿,而是在竭力维护儿子们的荣光,这与他对我们年少时的爱护并无二致。再想想后来的我,时常跟他聊起一些恢弘大义时,嫌他思想落后,总是自作聪明地打断他。多几次后,我们见面时言语上疏落了许多,这教我想起来自责不已。于是我对母亲说,日后不要再干扰父亲的说话自由,话说错了又不被罚款,即便要罚我来埋单就是。他若实有过度“炫耀”或“夸大”的成分,我们兄弟俩索性照着那个标准去努力好了,最终做成他期望的样子。小时候倘若我们想要天上的星星父亲也会设法去摘,现在他想我们变得更优秀些,我和弟弟又有何理由不勉力为之呢。

自从我上大学后,父亲几乎再未严肃地教育过我,一直以平等的身份跟我相处,多年父子成兄弟,我却松弛了对他必要的敬重。他时常关注我在文学期刊和报纸上发表的文章,前不久他突然给我发来一段文字,极其认真的样子,大意是劝诫我言行需自律,待人接物要宽容,不要对某高校校长吹毛求疵,那个年代的人犯点语言上的错误是值得原谅的。这一辈人因为历史的原因,青年时期对知识的渴求和缺憾是我难以体会的,希望我不要再犯类似的错误。那一刻,我出差在杭州的北山街上,只觉满脸胀红。恍惚之中,眼前浮现出父亲年少时求学不得的苦痛和迷惘,更看到父亲年逾六旬后的和善宽容的面容。父亲的寥寥数语,仍然如从前,不容置喙,不怒而威。

成年后的我,每次见他都称呼“老阳、老汉、阳老头儿”,掐指一算,我确有许多年未叫过他“爸爸”了。父亲并未如我想的那么迂,反而活得比我通透多了。这些年来,相比父亲的“迂”,我实在是“聪明”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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