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迁在女儿家住了小一年,回来后发现儿子把老房扒了,另起了三层楼。看着院子里一人多高的不知道名子的树和各样的花草,他一时恍惚以为走错了地方。站在韭菜畦的旧址上不禁想起故去的老伴,只觉眼前发黑,一跺脚,人就直挺挺地躺下了。
听到救护车响,他突然感到虚空,一股气流从腹内直冲嗓子眼:“不走,她回来,找不着家喽!”儿子只得把大夫请来,经过一统子扎古,老迁吃饭活动一切如常了,但是他不愿意自己好的这么快,就依然哼呦着,还时不时地使劲咳嗽两下。儿子果然被吓到了,成天嘘寒问暖走路都不敢出声,还请了两个保姆。
俩老太太非常认真,变着法地做好吃的,让老迁有做太上皇的感觉。就是她们口无遮拦的聊天,让他时不时地有点心烦。主要是养了一身的能量没地儿消遣。这天,他刚到院里就被嘱咐“今儿个日头足,别晒着!”。“哪那么娇气!”便赌气走出大门,搞得身后一个拿伞和毛巾,另一个举着马扎和水杯,紧追不放。老迁赶了几步拦着个三轮:“进城逛逛!”不一会儿,三轮就停下了:“大伯,前面坐5路,三马子不让进城。”
老迁捂着裤兜里的一沓钱离开红色的站亭,转身走上旁边的小路。路边的玉米正秀穗。他蹲在地中间闻了会儿甜润的空气,估摸着追他的汽车已经过去了。脸上露出狡黠的笑纹,由鼻孔哼了一声,仿佛看到了儿子着急的样子,心中有了隐隐的快感,像小孩故意淘气那样,多藏一会儿,好让他们多急一会儿。于是,他倒背着手迈起了方步。
走出庄稼地,眼前豁然明亮,大剧院的演出正在开场,以前和老伴看过戏,他认为票钱太贵,一个人没必要进去,再好的腔听听匣子就够了。路边一溜的门面房,“纯白薯面饽饽”在各种招牌中脱颖而出。看见吃饽饽人的幸福劲老迁想起小时候妈妈用白薯秧压的面,便在心里揶揄道:“那会儿吃不下的东西,这会儿倒成宝贝了!”话虽这么说,还是忍不住买了一个,坐在门口条桌边的塑料凳上,准备用老泪回忆下过去。“嗯,你这不纯呢?”
胖老板像是看见怪物似的屈鼓着眼睛,声音颇大地讲解白薯面的做法和营养价值。老迁本不想当众揭人家的底,可是对方居高临下的态度像针直接扎在了她自己的饽饽上。“你掺白面了!”老迁没管对方的眼神,说完就愤愤地离开。
他说服自己“年轻人吃不了粗粮,可照这样,又怎么知道真白薯面的苦呢?”他突然担心孩子们忘本,可是又愿意看见他们快快乐乐的。一时间也想不明白,只是信马由缰地,走。
不知不觉地来到白钢的星球火箭下,它是三十年前的新物件,当时这还是垃圾场,现在拔高的楼群把它比得可怜巴巴的,像是上了年纪的人没了青春的风采。老迁觉着有股洪流从身边碾过。
老迁本名叫李千,因为他卖山楂糕,每天进一次县城,一来二去就有了老迁的外号,因为这个外号比那些一年只赶几次集的乡亲显得有见识,还因为有点江湖侠气,所以他喜欢。老迁有一双儿女,女儿大学毕业分到了临县教书,并在那里成了家。儿子在政府办的电脑培训班里免费学的设计,开了家广告公司,媳妇是他同学,孙子在上高中。
老迁早就不卖山楂糕了,因为家里不再需要他挣钱,还因为各种单包装的零食挤掉了它的市场。突然想起那段叫卖的时光,身板不禁拔高了两寸,脸上浮现了久违的笑容。
如果,当初是赌气出走。现在,他可是真想去老街看看老朋友,而且要抄近。所谓近道是穿巷的路,又窄又坑洼,特别适合步行。当年骑车卖楂糕没少走,后来大人们一看见他就先把孩子抱回家,听着孩子们要糕吃的哭声揪心,他就开始绕道了。
现在他想捎带脚看看,倒似乎它们也是朋友。再说那里进不去汽车,儿子也绝想不到,带着这点可以调动世界的豪情,老迁凭记忆拐上一段新修的水泥路。
很快,他觉得眼晕,差点以为走错了:青堂瓦舍和一系的白灰院墙,没有半点破墙黑屋的影子,小巷也变宽变平还铺上了水泥。反复求证的过程中,忽略了脚下的方向,轻易地随一条路进了小区,等他七拐八拐地终于出来,看到了博物馆,心里咯噔一下,就像天已晚可还有半箱山楂糕没卖一样的,起急。但他不相信还有老迁安找不着的地方,再次判断方位,决定绕道人民医院再走邮局,过批发街,就能到了。
开始做楂糕时,不了解市场,经常做多。有一回天快黑了,他还没卖完,一个拎马扎的老人买了所有的半盘还多给了5毛钱。为此,他感激那位老人,每次都特意到那片红砖楼区站站,雨雪天帮助老人拿东西,平日里扯扯闲篇,渐渐的,他成了所有老人的亲戚,也成了老人家人的朋友。
路边的树荫向随行的大伞遮住了太阳的火热,每个街角公园都有不同的雕塑。老迁走了一会儿,没到人民医院,却看见绿草坪上清一色的独栋别墅,他以为到了儿子的家,可细看又不是,因为边上多了个山包,上面一只歪着的葫芦似乎在往出滴酒。坐在路边看着葫芦嘴咽了口唾沫,有点绝望。又走错了!
从不卖楂糕二十多年,每次进城都是坐车直来直去,脚上没了感觉。他锤了捶腿,特别想家中的火炕和随时侍候的马扎。干咳了两声,仿佛给周围人表明自己刚从公园出来。眼睛四下撒摸着儿子的汽车,没有。连个熟人的车也没有。现在,他完全顾不上出来的目的。只想给儿子打电话,站在路边等家人来接是件骄傲的事。
骄傲很快凝在了脸上,手心朝下停在了兜口,没带手机。老人木了一会儿,才转动混浊的眼珠,看看左右。最后选中一条起着大拱门的貌似繁华的小街。
走了半天,也不见20年前那些方便又碍事的绿脑袋,甚至连带电话的书报亭都没有了。对于街边一溜的玻璃窗,只觉得耀眼而不想进去问,他怕被人笑话,要是再被认为得了老年痴呆,就更没面了。只能咬咬牙,想法找到熟悉的地方。
躲过一阵车流,刚到路对面就被一个戴红袖箍的青年拦住:“爷爷,以后过马路要走斑马线......”这让他很尴尬,他知道斑马线,更知道原来城里没有斑马线,那时候没汽车,骑自行车的都少,现在路宽了车多了,没有规矩不行了。为了找回面子,他摆出坐地户的优越感,带着几分不屑地:“原来的政府大院怎么找不着了?”青年洞悉而宽仁地笑了笑,然后很耐心地询问是找政府大楼还是原来的旧址,最终问明白了:“您前面左拐再直走就看见5路车站了。”
老迁低着头默念着路线,走过长长的铁篱笆,又过了个大酒店,找到古玩城前的公交站牌,假装老练地站在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临街的广告,猜想哪些是他儿子做的,顺便找出点毛病,好让他改进。忽然,看见两个黑里透亮的人,不禁盯视着他们走远。像是看着进到家中的陌生人。回头再看周围,看手机的、聊天的,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有点纳闷,他觉得,起码也得看着点老外,别让他们干坏事。为此,他好像突然给自己找到了新活儿。放眼四望寻找新的目标。
一起来了两辆公交,被人流裹进了其中的一辆。坐上黄色的老年专座,两条腿瞬间轻松了许多,大脑回路开始变快。目光浏览着窗外,一切都眼熟,细看又不熟,仿佛进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感觉一塌糊涂。
出了城区,看到一带远山,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与家相反的方向。“错了!”
下了车,眼前一片瓦蓝,大桥如彩虹伸向对岸,小岛上的人家很惬意地氤氲在水汽里,这是人工湖!老迁的心也像湖面一样开朗起来。
看着水面划过的游艇,仿佛看见自己和老伴坐在艇上,那是前年的事,那会儿老伴刚查出不好的病。感觉老伴柔热的手正搭着自己的掌心,耳边随即响起那大嗓门的责骂,不,是关心!
老迁梦游似的动了动嘴唇,脸上的皱纹痉挛一样缩紧又慢慢舒展。他终于承认老伴回不来了,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也突然明白自己父亲当年的古怪,是因为“老了”!继而又心疼儿子,但为父的尊严是不可以轻易示弱的。他转了个心眼,准备去个高处,更显眼的地方。
沿黄台山公园的绿道,拾阶来到轩辕像下,扶着猎猎的斗篷老迁由衷地感叹:“祖宗啊!”后边的“我差点丢了”没说出来,藏在了长音里。靠着宽厚的脚板心里一放松,就困了。
迷迷糊糊地被人摇着肩膀:“爸呀,你咋在这啊?”
“大伯,以后出门要家人陪着。”一个穿制服的警察温婉不失威严地站在一边,“您儿子急坏了,报了警,我们通过天眼才找到您。”老迁想反驳又觉得人家是好意,没想到还惊动了警察,便不自在地低下头,但心里可是不服,“哼!竟瞎掰,二郎神开天眼还能让你知道?”
老人不知道,国家的天眼系统是无微不至的。
“我爸跟我逗呢!”儿子深谙父亲的脾气,“爸,我买了韭菜根,回去就栽上,然后再种畦小葱?咱把院子都翻喽,种啥你说了算。”见老迁不再知声,儿子谢过警察,蹲下,“爸,我背你过去,车在前面。”
负在儿子的背上,鼻子一酸,眼皮没收住,老迁急忙抬起右手,一拳打在湿润的圆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