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犂这天, 大爷特意换上干净的衣服,把犁放在院子里左瞅瞅右看看,满意后才系上绳套,然后牵着牛出门。别人都是套好犁下地,他总是扛着犁,到地头再套牛。大爷不会说话,能发“啊”音。“啊,啊”是商量,牛走偏了,靠左右的缰绳提醒、纠正。“啊啊啊”是急了,一般是牛不听话,要使劲往回拽。鞭子在大爷手里只是装饰,从不会打在牛身上。
三婶在生产队时就把点葫芦,是名符其实的高手,种子的疏密全凭她的手劲。“梆 —梆— 梆”,预示十有八九要缺苗,“梆梆梆梆梆”就要担心种子不够,好在三婶不轻易发脾气,敲击声总体平缓匀速。几挂犁同时下地,南梁北梁的“梆梆”声此起彼伏,有时也互相唱和。
我爸用锹把粪撒进垄沟,几锹之后就得掏出气雾剂喷嗓子,他遗传了爷爷的哮喘,种地与他更多是形式上的参与,或者精神上的支持。老叔实在,心疼哥哥却说不出来,全当不在乎他多干的那点,反而嫌他捋得不匀,只说“你家去吧”。两个粪堆之间正好捋完一箕,老叔提着粪箕,“噗噗”地扬起一阵阵粪灰。
我积极地拉着簸锁绳,要保证簸锁不跑偏,就必须走在垄沟和垄背上,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背负千斤似的。无意间发现,拉绳越短越轻快,可也爱撞脚后跟,几番摸索后找到了窍门,于是“聪明”地小跑,很快就把落下的进度给赶上了。大爷发现后“啊”了一嗓子,扔下犁,一把拽下我肩上的簸锁,走回我开始偷懒的地方,重新开始。
大爷生气时上身僵硬,低头凿着走,我急忙跑过去表示“我错了,我改。”大爷虽然不能说话,但懂表情,鉴于我诚恳的态度,他的气消了些但依然不肯撒手,我也只能喏喏地跟着。到地头,大爷抡起簸锁磕掉里面的土:“啊”,叫我回头看看盖好土的地垄,它们竟和没翻动时差不多的平,我认真地点头表示懂了,他才把簸锁绳交到我手里。
没有积土的簸锁轻了许多,但很快又塞满了土,因为簸锁头必须啃地才行。半天簸锁拉完,午饭都没劲吃,想躺下歇会儿,结果就睡着了,下午便一睡不醒,夜以继日,晚饭都省了。第二天,瞅着家门口的地好像无限远。
剩下的簸锁都是老婶拉的。老婶的头发是自来卷,刘海曲里拐弯地露着宽额头,我们一些“见过世面”的小辈曾怂恿她散着梳,说那样特时髦,平时随和的老婶就这一点上很固执,始终梳两条细的过胸的麻花辫,辩稍勾勾着。她爱说话,也没有什么特定主题,可关于我的话,那些关心我的话,我都记着。
种完半天后,才能压。三叔赶着红骡子套的双石磙,往返于地垄间“哒哒”“吁”,非常潇洒。
我和爸爸除了准备丰盛的餐饭,也欻空送茶水和豆汤到地里。本着种地没闲人的原则,尽可能地做好后勤保障。
转瞬数十年过去了。仲春十分,闭目听风,在水泥楼宇的家里仿佛闻见新土裹挟干粪的味道,“啊啊”“哒哒”“吁”“哞”,伴着春的和弦组成地垄上的交响曲,催发地下的种子,给它向上的信心和果腹于民的责任。有了责任就有勇气和力量再唱响丰收的歌。
睁开眼睛,那些场景像梦,浮画在脑海,勾起对亲人的思念和淡淡乡愁。人说“乡愁是亡国之君”,我说那只是回不去的过往;是一路走来的必经之所;是割不断的亲人、亲情。不忘本,更要继续往前,像种子,接住生活的土壤。
现在农村都机械化了,我倒怀念那些原始的耕作方式,不单因为它是童年生活的保障;还因为它是历史符号;是人类文明的一个阶段,有被记忆的必要。在“隆隆”的快节奏里,更似休闲的轻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