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苏树在月台根,紧挨着东墙,目测有搂粗。根上酿出的几株小苗,在皴裂的树皮背景前展着新叶,特别的艺术感,更具生命力量。主干两米左右上,分四个粗枝聚拢着,花和叶子亦向上,密密匝匝,在树下抬头几乎看不见缝隙。树冠横向约三米,已经够上房顶,长圆形嫩叶包举着簇白,散发着绿的清香。退后看,如一团翻滚的绿浪裹着白帛,树高概有十多米。因为没有专业考据,都只是约数。
同伴纷纷上房与之亲密接触,顺便取个纪念。迁安的老民居都是用浆灰做的平顶房,前后贯通,可以从前门直穿堂屋入后院,借用梯子上房。平房顶其实是小型晒场,还可以做仓储,所以每家都备有上房的梯子。看着被掐下的一捧捧花,不禁想到了“打秋风”,而老人只慈祥地像注视淘气的孩子。
老人身体欣长,皮肤略黄透着微微的红晕,穿着绿色小领夹袄,背靠系晾衣服绳的水泥柱,双手叠在拐杖上。拐杖中上段的竹节密,往下的间距变大,渐次和手握处一样的平滑,像刷了桐油,很漂亮。私自猜想可能因为雨水和气候的原因,竹子会在某年长得快,但它能打弯吗?老人指指树根的幼苗说,是它。小时候用锯剌一圈,长成就这样,已经用两年了。
我接过拐杖,很轻,木质密实,握手处是270度的弯,有数道被拧出的斜纹,称赞奇思和巧手的同时,也感慨一个生命活成了另一幅模样,更油然而生敬畏,对树、对老人。
老人叫王进德,是杨各庄镇包各庄村的退休教师,高龄84,依然矍铄。王老师用手比出大碗口,说小时候树就这么粗了,不知道怎么来的。它是地道的十里地一棵苗,没有近亲。据查在建昌营镇教场沟距离长城500米的一棵流苏树,已经458岁,而迁安段长城曾在明朝包砖大修,所以树苗是驻守修建长城的南方士兵托人从家乡带来的,这一说法可信度极高。
筑进长城的青春,几经屈辱、炮火,隐忍沧桑,揽天地精华,借流苏一吐芬芳,也算是岁月的浪漫吧。 一棵拇指粗的小流苏已经移栽到了西墙根,就在另一根水泥杆北两米处,想必多年后亦能擎天蔽日,且是有故事开头的树。
王老师的祖上都是农民,不识字,是新中国让他有学上,还保送他上大学,尽管因为急性胸膜炎没有去成,但一生执教,充实圆满。在他面前很自然地做回学生,老师语重心长地说,别当亡国奴!
不单是犯错学生的心理,更是被小资包围久了,猛然间有点生疏,甚至觉得突兀,似乎只能在电影电视剧里的台词,真实地矗在眼前,凝冻的不止是空气,更有不羁的心被踩了刹车,冷静后才顿悟,其实硝烟未散,曾经的苦难并未走远。
王老师勉强摆出一点笑纹,那是多年涵养的结晶。清亮的眸光穿过温润的水雾,愤恨、激动交织在一起,经过岁月磨合后的坚毅,让人瞬间忘记了他的年龄。
那时候共产党都住在东山用柴禾搭的窝棚里。鬼子找不着,就抓他们的家人。有个女的为了救自己的弟弟出卖了同志。鬼子把抓到的共产党员打得浑身是血,还用纱布捂住嘴灌水,肚子撑起老大又用棍子压,他们就是不投降,最后被拉倒河滩练刺刀……
老人声音颤抖,闭了下眼睛,身体更用力地靠着水泥杆、两手使劲地攥住拐杖。
那个女的后来又遭日本人算计,被扒光了衣服游街,还是让鬼子给杀了。
亡国奴没有好下场!看你们现在多好!
王老师殷切的表情,让我想起父亲曾在园子里种果树,他说,外男外女们想吃果的时候就来了,得有奔头。
老人守着这棵流苏树,最终招来了想看树的我们,我们是受作协王主席《去看一棵树》的启发,由镇领导指引,市电视台录像的一群喜用文字说话的人。这份庄重配得上流苏树的尊严;这骄傲属于树下的老人。我的眼睛潮了,惭愧与激情互撞,脑子里一片金戈铁马,四肢却空出来,木囔囔的。
从1933年到1945年,日本在迁安欠下的血债中,一次屠杀5人以上的惨案达30起。仅在包各庄就修建炮楼4座,挖战壕一条,强征民夫每天多达100人,最小的10岁最大的60岁。
1942年,日军在长城内外四公里建立千里无人区,武装驱赶群众一百四十万入住人圈,大约有十二万人死亡。
从1931年9.18到1945年日本宣布投降,中国人民伤亡3500万,其中死亡2100万,被做活体实验的3000多人,至今还时常发现日军埋下的化学武器。发指吗?又何止是发指!
我们在前辈的呵护下,没有经历战争的残酷,没有亲尝魔鬼的蹂躏,老话讲“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为其不再重蹈覆辙;为了做好承前启后的重要一环,我们须知家国,懂家国,爱囯家,做点有益于国家的事。
被我擎着的两朵流苏花在阳光和体温的加持下已经蔫萎,呈显黄色,先前的绿味淡去,唤发地道的花香,似沉淀的岁月,至纯至美,而沉淀的故事,更会历久弥新。握住老人温热有力的手,也接过传承的责任。
从王老师家出来,迎面绿油油的小麦正欲秀穗,畦间的豌豆花开得正盛。“旧时遗镞地,今日种瓜田”,而对历史不“应摇落尽”,是“必问当年”。纳兰先生若知,当能谅我改用,因为“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出了村口,透过车窗,但见高耸的流苏树,像巨人,亦像威武不屈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