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上学,王兴这个名字就被束之高阁了,要不是有身份证,冷不丁地问一句,“谁是王兴?”连他自己都要摸着脖子想想王兴是谁。标准的树桩个,单个五官没有褒奖之处,攒在一起倒也匀称,老王是他的艺名,也是昵称。
因为他辈分高,平辈里岁数又最小,出生时满脸褶子,被哥哥们调侃“老王”,长辈们出于爱护也戏称“老王”。打小听惯了,觉得“老”应该是自己名字的一部分。初中毕业的他颇有才艺,能把自己编的顺口溜唱成数来宝,歇地头歇的时候,应邀还能扯着嗓子唱首歌,放下音律不提,主要是活跃了气氛,为此“老王”还成了艺名。
二十岁时跟着媒人去相亲。姑娘叫花,长得俊美白净,有城里人的清秀。故作矜持的老王瞬间丢了分寸,习惯闭着的嘴微微张开。乃至看到礼单,他的嘴张得更大,然后用力闭住,像是什么东西会一不小心喷出来,要伤人。红纸上的数字折合起来有一千元,也不算太多,唯独自行车炸眼,他觉得庄稼人买那个东西没用。媒人居中调和最终去了两身衣服、一丈布,彩礼由500减到200,唯独自行车不能去。
王家有两个儿子,哥哥借钱娶的嫂子,全家帮着还饥荒,才住进新盖的瓦房。老王和爹妈住在三间旧屋,手里余钱满打满算也不到300,加上秋后的收成和家里的一口猪,能勉强办一个不借钱的婚事。从小穷到大,看着爹妈为钱发愁的样子,他就发誓不再借钱,所以才不上学了,下地干活帮衬家里。
媒人提醒他先应下亲事,之后培养感情的过程中再找借口裁单。老王觉得那样不对,他不能骗人,虽然心虚还是硬着头皮实打实地说,先欠着,以后准买。
这话让人听着就是糊弄,女方父母当即撩了脸子,不送!
亲事黄了,姑娘出门时羞涩的回眸却印进了老王的脑海,每每想起都食不知味,心里的一块平地长了草,草上还开着花,花朵摇曳出两个车轱辘,轱辘“吱嘎吱嘎”地压着他的心房,震得脑仁疼。盯着天空或地面,他半天不错眼珠,似乎能瞅出一辆自行车来。嘴上还得硬气,“我还没摸着洋车子呢,凭啥给她呀!”
外人看热闹不怕事大,也有人真心夸他,有种!听见这话,他的心里勉强开了道缝,刮进一股凉飕飕的风,吹走了些阴沉郁结的东西,身体变轻了,飘忽忽地有种虚荣的骄傲。这种情绪,让他看起来很积极,撂下耙子就是扫帚,却时长挑着潲过了水井还不自知,被人叫住,不免愣一下再眨巴着眼睛好像故意为之似的强调,挣钱要跟挑水就得(dei)了。
盼着盼着就盼来了利好,中央号召各乡镇设集,人们都把家里没用的、多余的东西拿去换钱。地点因陋就简,有的在河滩,有的在街道,也没有细致规划,都是自己找地方。一六、四九、二七、三八, 附近的集日交错着,互不重叠。
这天是镇上逢七的集。老王绕道原来的学校外盘亘了一圈,结果到街上,摊位摆满了,根本叉不下脚,费了半天劲找了块地儿,还没站稳,就被一个四十多岁梳短发的胖女人撵,说是她家门口,不让摆摊。
拎着半袋红豆,躲过一个门口又一个门口,最后挪到了街尽头的一角空场,才放心地蹲下。路对面挂着一个旧胎,有人推车子进出,知道是修理铺,老王的心里咯噔一下,像是提前进了火葬场,迷茫、不甘。看着骑车人神气活现的,羡慕,连带着嫉妒修车师傅能被洋车子围着,而自己……唉!想走开,却拔不动腿,眼睛直勾勾地却只见茫茫一片。
原来以为自行车是铁的结实,没成想也会犯病。还时不时地有人借气管子,打一次气一毛,也有给五分的,熟人就不要钱,没给钱的欢悦得像捡了大便宜。
一个上午,一直数着对面的买卖,自己的红豆一点没卖。眼看着散集了,老王站起来磕了磕脚后跟,伸伸胳膊,抓起口袋走进修车铺,特意大嗓门压着心里的忐忑:“大哥,要红豆不?”
对方三十多岁梳平头,把掉了漆皮的搪瓷缸从嘴边移开,看着老王的口袋说:“要不了这么些,买一斤馇粥吃。”
秤砣都滑回准星了,老王又抓上一把,才从兜里掏出塑料袋装好,递过去说:“自个儿家的不值钱,哥拿着,吃好了,下回再给你送。”
修车师傅邀请他坐在身边的条凳上,很亲切地说:“你在这太偏,人家都买了才到这,谁还买呀?”
这关注和关心是老王没想到的,也就格外热乎,顾不上面子照实讲了经过。对方义愤填膺地批评街边户的霸道行为最终也只能叹口气。老王像饱受屈辱的孤魂,突然见到了仗义的大侠,恨不得把心掏出来。
师傅见老王实诚,也介绍自己姓金,说镇上设集,就用自家的门房挣点把式钱。
老王原本只想进来领略一下被自行车包围的阔气,但见灰屋土地有点失望,再看那些散落的碎铁片,不敢相信它们就是某架辉煌的零件。
自此后,每逢赶集,老王都占在修车铺边上,外人以为是金师傅的亲戚都照顾买卖。金师傅太忙时,老王也主动打下手,一来二去,就看懂了修车的门道。金师傅的态度却突然变了,显然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老王开诚布公地讲自己只想攒一辆自行车,金师傅心有余悸谎称攒车得有执照,建议老王买个旧车,50块钱。老王知道一些零件都是换下来,人家不要的,经过金师傅加工又重新启用,没什么成本。他咬定只给15,还威胁说不然就开修车铺,实在不行买个气管子,站对面2分钱打一次气。金师傅无奈,指着他的额头说:“你呀真是老王”。老王知道对方没说后面的“八”,他不在乎这个还是按着预算给了20,外多半袋小米。
金师傅一边说这不比50少,一边从心里把之前的话取正,牵强地夸他老道。
老王说,你要的和我给的不一样。随即掏出塑料带开始缠大梁,不无得意地说,这样就看不出来了,还时髦。
金师傅走到角落从浮土里扣出一块铁片,搁裤子上擦了擦,又用粗壮的手指捋捋边,然后镶在车前叉处,竟是一只铁飞鸽。
这回就更像了!
老王看着点睛之笔,激动得叫了声:“大哥,你还能做这?”
金师傅谦和地笑笑,双下额拉到了耳朵边,人家嫌碍事不要的,真有车不在乎这个。言外之意,假的倒需要捯饬得像真的。
老王的脸肌抽动了一下,低着头把塑料带滚到大轴附近,等他把最后一点蓝裹上后衣架的竖梁,才站起来,像之前那些人一样骄傲地推起自行车,“咣”的一声。因为兴奋忘记了身高,自己每次都是弯腰进出,这回一头撞在了门框上。他顾不上摸额头,只咧了咧嘴,露出右边的一颗龅牙。这颗牙很隐蔽,平时看不着,也因为这颗龅牙,使他的右脸略微显胖。
气打得太足,内胎的补丁硌在路上不断蹦高,车轱辘时左时右,老王表面镇定,实则运动排山倒海的力气于手腕,最终驯服了铁驴,但是光推着显然不对,脑子里默着别人骑车的样子,直接跨上大梁,脚往后蹬,两腿较劲,提臀后坐,居然成功了!
柏油路面被分割着向后闪。几百米后,左拐下坡是个小河套,浅浅的水流不过丈余。老王想提前下车,反而多踩了半圈,自行车往前冲,他急忙闪开车座,双脚落地,还是被惯性带了几个点步,才勉强站住。前轮的胶胎亲到了水面。劫后余生般地把车往后退了退,仔细检查蘸水的部位,仿佛那水是硫酸,或者是玻璃茬 、钉子之类。确定无虞,长出了一口气。才想起车把边上的是闸把,左右手试试,都在,而且都好用,偷眼看看四周见没有人注意,自觉刚才的行为就不算露怯。弯腰扛起自行车踏过五块垫脚石,然后小心翼翼放下,重新骑上。除了躲着石子儿还在心里反复地提醒“前右后左”,并轻轻地用手配合,有时也攥紧试试,只勒得车子一颤一颤的。
农历六月天娃娃的脸, 一袭阴凉裹来雨滴,老王把车搬至道边杨树下的土坎上,脱下蓝布褂罩住车把和车座,自己靠着后衣架,伏身,两手牵着衣襟。风不大,雨也很快停了。沙石路面不再起尘土,老王像踏着彩虹,车技也突飞猛进,还能偶尔抬头看看远处,这让他有了策马草原的意气风发,趁没人时还练了几回上下车,除了一次抻着脚心外,其它都顺利。
进村的一段坑坑洼洼的路面,被雨水冲过,还没人走,平展得像马路。老王舍不得屁股和车座的感觉,只想一直骑到家门口,又想着怎样能拐进院里,却不料前轮劈开淤泥,误住了。好在他镇静歪了歪身子踩到边上一块半露的石头,把车从泥里拽出来,推着,没走几步就推不动了,检查大轴小轴都没毛病,就是动不了,奇怪。
已经下午四五点钟,挂在西边的太阳多了点羞红,地里的庄稼正如饥似渴地伸着懒腰。老王蹲在路边,有人经过,就低下头,偏有那不长眼的还很惊讶地问他哪来的洋车子?也只得硬着头皮说,借的。
待那人走远,老王坐在地上,因为蹲的太久,腿有些麻,他想擦擦额头的汗,感觉脑门比往常多了不少肉,按按还疼!才想起来在修车铺碰了门框,继而想到老金骗他。“是可忍孰不可忍”,再说他老王就不是忍气的人,可是他许久没动。细细盘算找后帐的过程,好言好说就退钱的可能性不大,一旦吵起来,必得引人围观,他不怕打架,他怕被人知道攒车,丢人。
不会动的一堆铁就是废物,把气全都运到腿上,然后猛地弹出一脚。在自行车倒下的同时,地上多了两滩湿乎乎的东西,循迹发现挡泥瓦里塞满黄泥,且非常瓷实,用力才扣出一点点,轱辘随着转动,他眼前一亮拎起车子试了试,能走。只是很快又不行了,照方抓药,找了根木棍,把泥清除后,看着飞转的车轮,心也飞起来了。
确定车子没有问题,鉴于路况不好,他决定扛着,还自傲地跟人解释,好天我骑它,赖天它骑我,公平!哪有不吃料的驴呀。
放在院子里,用了三盆水才冲干净。老王解开塑料带,看到里面并没进水,为防万一,还是改从下往上缠,最后用火柴点着末梢,就着火星直接按下去(在金师傅那用的是胶水),拇指肚被烫得火辣辣的,搭上食指和中指匀了下热量,又继续缠下一根。
这是村里第二辆自行车,骑第一辆车的是村长。人们围着“新车”调侃村长的旧车,除了铃不响,剩下哪都响。老王说是托人在外地买的二手车,没提金师傅,是怕有人去问,再露了馅。
拿出之前钉好的木箱,铺上母亲做的棉垫,把仅剩的9块9毛4分,又数了一遍,重新装进裤兜。收收小腹,清了下喉头,让气息尽量从嗓子中间流出,像个男中音样地“冰 棍”。当老王把家中的余粮卖得差不多时就想到了这个主意,所以才要先买车。
集上的人叫买叫卖、讨价还价的,都口干舌燥,主要还是手里有了点钱,吃根冰棍不算啥,即使冬天也喜欢冰凉新甜的感觉。
转年,天气越来越热,冰棍畅销,老王又做了个箱子挂在后衣架外手。他经常送金师傅冰棍,人家也不白吃,隔段时间就帮他做做保养。在这一来一往中,车子越发结实锃亮。
这天,刚卖完冰棍,他照例掖好被角,盖上箱盖,抬头发现买冰棍的人还没走,站在边上,瘦瘦的身形低着头像个木乃伊,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两眼差点让他犯了心脏病。没错,就是他朝思暮想的,花!
花转身幽怨地瞪着他,他读懂了眼神中的委屈,急忙解释:“这是修车的金大哥给我现攒的。”然后拍着大梁诚意邀请,“坐上来,我推着你。”
花伤心地哭着说,自己还没有一台破车子重要。老王为了保持那份虚渺的骄傲,假装糊涂,好像没那么回事,但是心里清楚。为弥补亏欠,他倾尽全部积蓄办了当时最隆重的婚礼。婚后信誓旦旦地承诺,等我攒够了钱就给你买辆女士二六,新出的,可时髦呢。
花幻想着骑新车,一路上微风拂面,她昂着头收获旁人羡慕的眼神,嘴上却说:要那些车子干啥?还是先盖房吧。
妻子的贤惠让老王很感动也很受用,更觉得有道理,有道理的事都要认真执行。结婚头两年,老王骑车带着媳妇回娘家,后来通车了两口子带着孩子坐班车,再后来就是开车去。直到儿子结了婚,老王跟突然睡醒似的,找到已经开汽车4s店的金师傅,要买辆永久的女士二六。老金嘬了牙花子,找遍库房也没有当年的存货。最后抱着试试的态度,去网上看看。
居然有!
第二天,顺丰就给送到家了。老王很快把车组装好,配上老金给的,带黄色流苏边的黑座套,院里立刻扬起八十年代的时髦风。
花从外面回来不觉眼前一亮:“妈呀,这是干啥!”
她抹了下光额头,借着捋刘海的动作遮住了眼睛,向来稳健的脚步有点凌乱地进屋,从箱子底拿出一副白线钩织的车把套。
老王攥着把套的花边,心里几多感慨,强拧笑纹推动着肌肉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从缝里看见妻子还是花容月貌,便将诚恳藏在揶揄里说:“你藏的够深呀。”
花掐了他一眼,顺下眼皮挡住里面的潮气,抻着座套的黄穗穗说:“ 这么些年,我都忘了,难为你还记着。”
花要出门,买什么不重要;买不买不重要,重要的是能骑30年前的彩礼出门,可是她忘了自己不会骑车,脚一离地,双手双脚赶趟似的都离了车身,接着就住进了医院的外科病房,腿上打着石膏,还关心她的车。
老王说:“它比你结实。”
儿子埋怨父亲整幺蛾子,这么大岁数还买自行车让母亲骑。 老王不解释,专心给老伴喂饭。花直说自己想骑洋车子,打小就想。这话不是说给老王听,老王却捡个正着,更觉得每个字都像钢针,一下下地扎着他的心脏。在层层愧疚中,他愣挤出一句:“以前的道不好走,骑车受罪。”
“是,水泥路修到家门口了才给我买!”花斜着眼仁、语声慢而长像悠悠的鱼线,线的另一头是老王端庄的面容。
儿子说协力车可以俩人一起骑,并买来放在家里等妈妈出院。老王记住了车的结构就嫌贵愣逼着把车退了。之后,搬出自己的“旧飞鸽”和新二六摆在一起,鼓捣了一个多月,最终攒成了一辆带厢座的新协力,有点像过去的人力车,只要掫起踏板露出脚蹬子,收起遮阳伞,安上车座,花就可以在后面骑。儿媳嫌丑但不好意思说,儿子只担心安全问题。
老王拍着胸脯:“我的车子是万年牢!”
花相信丈夫胜过信自己,她喜欢家做的车,更享受一锤一凿实现的承诺。
老王备好干粮和水,扶着花坐上后座:走,兜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