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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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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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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屋

一股奇香无风自溢,拨开半人高的蒿草几株湖蓝色的单瓣小花,颤巍巍地仰着笑脸,忍不住俯下身,在鼻尖与之触碰之际眼角被蓝潮袭击,偏头看过去,稍远处一大片蓝似涌动的湖面。好奇心驱使我弯腰通过一道灌木的穹洞,恰有一束光从树顶射下来,罩住花中的一块石头,石头温热,坐在上面须臾间就忘了一切。

等凉意催开双目,阳光已经躲过树梢,周围异常肃静,急忙起身返回去,已经不见同伴,扯着嗓子喊也没人答应,环顾四周只有树和树下的灌木,几步之后连那片湖蓝也不见了。

在网上临时组团的驴友,见面只知道化名,为了统一目标“玩”出来的,很大可能不会发现少人,如果他们累了想减负应该能想起我。坐在原地等,顺便休息一会儿,四个小时的徒步已经是体能的极限,早就没了出发前的激情,热和累让人汗流浃背,进入森林像被泼了冷水,浑身冰凉,同伴还说铁匠炉淬火百炼成钢,我不信,人就是人,可以有坚强的意志,但肉体不行,一再要求休息可能令他们反感了才会故意惩罚我。想到惩罚心里却有莫名的快感,似乎看见某人着急的样子。

某人是我丈夫,可他心里只有爸妈、妹妹,关键是他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耍得灵光,而他呢总是把我的话怼回来,还牛哄哄地告诉他家人不用管我,让我在他们跟前无比卑微,找不到尊严。就在我纠结郁闷时,碰巧看见一篇“夫妻当如此”的文章,读下来就像自己在照镜子,于是按图索骥加了下面的微信群,终于找到同频说话的人,苦水便倾泻给了屏幕上的小方块。那里就像大坑吸收着各种的不如意,互相抱怨、彼此仗义,很快成了朋友,每天留恋期间不舍得离开。有人提议旅游可以放松心情,我毫不犹豫地跟了帖。最终成行七个人,七个人重新组成群,都说夏天去原始森林避暑最好,为保险起见我们还聘请了一位向导。见面才知道连我两个女的,当时就想退出:一是因为大家严肃有礼,二是看他们热情地分担我的背包有点不好意思开口,也是被某人的怨气堵得,跟无家可归似的横下一条心。

想当然的以为就是一次旅游。习惯性地掏出手机找人,发现没有信号,才意识到有点严重。声音被吸收后从不知名的地方细弱地回返,还是自己的语声。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不单掉队,而且被遗忘了,这是我必须面对的现实。那个一直想敲的退堂鼓也顺理成章地响了。

来时先过了一个梁又一道涧,然后进的森林。按着记忆走了许久也没到山涧,反而又看到一片湖蓝,仔细地检查了那些脚印,连花中的石头似乎还有我之前的体温。这恼人的湖蓝!

从读完童话就喜欢海的女儿,甚至研究她走在针尖上的感觉是什么样子,直到他出现。我们第一次约会是在湖边的柳树下,他说海的女儿太可怜了不要学她,该学湖中的鲤鱼为了爱而终成眷属,而且你适合这种色调。于是我的箱包、衣服,甚至纱巾多是湖蓝,似乎它永远带着温馨隽永的风。

几枚揉搓变形的叶子被我扔进湖蓝的花海:“讨厌!” 仿佛他在那里,而我投过去的是满腹愤怒也许是仇恨。

周围很静连飞鸟的声音都没有,头上的树冠密匝匝地挤着,幽暗处像黑色的眼眶,恐惧开始在皮肤凝起一层疙瘩。也许是腿软也许是脚滑,坐下去的同时血液回流令大脑瞬间清醒,我看到了脖子上挂的相机和水壶。喝了几口水,从褂兜里摸出掌心罗盘,摆弄了一会儿,确定了指针的位置,想起早上出发是向北,于是决定往南。

下午三点,我在坐过的地方薅了一片草做记号,又撅了根适中的木棍,左手攥着罗盘,右手拄着棍子,走。

渐渐地视野模糊,喝完最后一点水,看看手机,显示20。这个点正是吃完晚饭和家人遛弯的时候。华灯下、倩影中,肩并肩的两人不经意地碰一下臂肘,当事人毫无感觉,旁观者却心跳加速。最快乐的永远是孩子,他们奔跑着偶尔回头看看父母,然后调转身跑得更快。老人的嗓门总是特别大,他们的交谈能响彻半条街。

城里很难找到黑暗的角落,而此刻我特别想念他的大手,被那温热拉着去哪都不害怕,累了还有肩膀依靠,渴了有水递到跟前,饿了有饭摆在桌上……那是我曾经的日子,曾经认为理所当然的日子,现在却像泡影,眼泪扑簌簌掉在身边的叶子上啪啪地响。

他夹在媳妇和老人、妹妹之间一定不容易,所有人都把他当做大拿,而他也不过一百多斤,由原来的阳光开朗变成了暮气横秋。这里有我的原因,不是我们不该结婚,而是我不该让他一个儿面对矛盾,更不该一味地抱怨指责。婆媳是天敌,打着爱的旗号把他放在锯上剌,为了他;为了我未来的生活,为什么不和婆婆好好谈谈呢,相信世上没有谈判解决不了的问题。把他从家庭矛盾中解脱出来,也许他做的饭会更香,就算一碗方便面或者咸菜稀饭都是美食。

有小风吹过不曾带来他炖的肉味。

不知什么时候出了森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罗盘丢了,手上黏糊糊的,一路披荆斩棘忘了手里有东西,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剌伤的手,更没心思也没办法理会。摸摸兜,手机还在,保险起见不再往出拿,也害怕光亮会招来凶险,危机四伏时,融进黑暗是最安全的选择。水壶因为空了绕住了肩膀。用力甩到后面也同时勒住了脖子,没办法只能好声好气地把它挪回胸前和相机做伴。

虽然还是黑,但能看到天,天上有星星,勉强找到叫北斗的七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哪头是北,使劲儿地想,才记起来上学时就没记住。

星星眨呀眨的想起妈妈。妈妈豪横,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我撒蛮还是真疼,她就一句“不许哭!”不管我的办法是否正确,她都点头,只说有办法就好。爸爸老实,挨妈说也乐呵呵的,他的口头禅“只要我闺女高兴怎么都行。”从上学、工作到结婚,我行我素。爸妈总说“我们挺好,放心吧!”其实我知道他们的身体不是很好。爸爸有糖尿病,妈妈的关节炎总犯,为什么临行前没有想到他们?真要出了事他们怎么办?我怎么可以弃他们不顾?要是知道我现在……他们会怎样?即使某人不心疼,可他们会,他们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而我做了什么?蠢啊,蠢!

眼泪又模糊了视线,不知被什么绊倒了,困意像被释放的囚徒疯狂地袭卷全身,迷迷糊糊中看到父母年迈的身影变得年轻,他们对蹲在地上的我说“站起来!”我便猛地站起来,耳边还是妈妈那句“不许哭”,抹了把眼泪,拽掉沾在脸上的东西,剥开灌木,继续,前进。

一点萤亮在暮夜里闪烁,以为是狼眼,竖起耳朵没听见狼嚎,再仔细看那光不绿,而是昏黄。昏黄的闪烁很容易联想到灯火,而有灯火的地方必有人家。突然有了力气像是撞开一堵无形的墙,抻直了胳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够,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越来越清晰的光源周围泛着虚弱的彩虹圈。我站住揉揉眼睛确定是真实的存在,憋了口气,轻手轻脚地移动,唯恐扑灭它。

走上台阶,推开柴门,来到堂前,堂内的桌上点着一对红蜡烛,烛台旁有香蕉、苹果,和一盘花花绿绿的圆馒头,想当然地认为是庙,顾不上看案后的佛像,三步并作两步扑跪在案前实实在在地磕下去。抬头看见有青烟在接近炉底的地方缭绕,就想从旁边的一撮香里取三根续上。手在空中晃了半天才够着,却怎么也分不开更拿不起来,没办法只好先够向近处的香蕉。

“那个不能吃!”就在我的手接近香蕉时,一个声音炸响,但语气温柔,“这有吃的。”我失魂似的跟着那个影儿来到另一个屋子。

影子拨亮角落的马灯,掀开锅盖拿出一个东西放在我手里,热乎乎的,咬一口像红薯长得又像土豆。吃到胃里暖暖的,热量向四处发散抽走了筋骨,身体软塌塌的,头一偏,有种东西飘忽忽地移出体外,不顾一切地放下了一切。

窸窸窣窣的声音叫醒了耳朵,眼睛跟着睁开,模糊的黑影逐渐清晰成两个年轻的面孔,其中一个转身离开。

“起来吧。”随着清脆的女声,一只涼滑的手攥拄我的右掌,脑袋被另一只胳膊掫起来。这时我发现自己只穿着贴身内衣,“你的衣裳破了。”她从身边抓起衣服递给我,“缝的不好,将就着吧。”

纯棉登山服是为了此行才买的,现在黑色上染着很多不规则的绿和硬撅撅的血渍,还有一道道缝痕。不难想象之前的样子肯定像个乞丐。穿好衣服看见脚踝和脚心都是花花搭搭的黑褐,站起来走了几步,活动自如并无疼痛。“没事了。”还是那个女声。她穿着黑色宽袖阔腿滚边的衣服,彩箍一样的东西裹着头发,面庞清秀,眼睛黑黑的像水晶,鼻梁挺直鼻头浑圆,嘴唇略厚但唇线完美,口齿清楚。

所在的小屋差不多一米宽,纵深不足两米,门口空着,锅台挨着的半截墙应该是窗户。贴着外墙石槽的水已满正从另一侧凹槽流出,凹槽右起有一米高的墙延伸三米至另一边的柴门,抬头有一米多宽的廊檐,脚下是没有接缝的石板。在院墙和石板的连接处长着几点湖蓝,颤巍巍的花瓣散发着熟悉的香气。

“你昨晚太吓人了。”女青年的话使我确定只是一个夜晚,却又感觉还在梦里。接住她递过来的相机挂在脖子上,它落下的地方还有记忆好像彼此在打招呼,我偷偷掐了自己一下,疼!又接过手机,才恍恍惚惚地说了谢谢!对方送来一碗水,一饮而尽,把空碗递回去,又喝了一碗,清凉甘甜还带着馨香,像被澄清了的河水露出河床,脑子有了逻辑组织,在保留体面的基础上我指着墙根的湖蓝,简单扼要地说:“休息时去看花,没听到他们起程。”

“这是灵药!”女青年说,“你的伤都是它治好的。”我这才发现自己的两只手也是褐色,环顾四周没有镜子就走到水槽边探过头去,一张大花脸吓了自己一跳。女青年咯咯咯地笑了一会儿,抹着眼角的泪花,“一洗就没了。”

本想把脸直接放槽里,可是她紧张的样子令我不由得把水捧出来,在院墙根上还有两个细小的排水孔。褐色遇水就化,手、脚、脸都干净了,已经愈合的伤口还有点赭红,却也不疼不痒。看着墙根处被拔出的新土,我问,它叫什么?回答很干脆“野花!”

挨着厨房是间大屋,此时才看清所谓的香蕉、苹果都是琉璃件,桌上还有干净的烛台,三足炉里的香已燃至少半截,旁边没有待点的香。后面坐着侧身雕像,细眉大眼、鼻梁挺滑,嘴角上扬、盘在颈后的发髻浑圆端正,立领、右偏襟大袄,纽襻上的细纹清楚一致。双臂碾过膝盖,两手的纤纤指搭着藤编笸箩,笸箩里有几绺彩线和黑白两个晴纶线轴,一个泛着包浆的针板。我不禁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

“就用这针线给你缝的。”女青年正把我盖过的彩条家织布放进雕像身旁的石柜,随手捋了捋里面的红被子。她心无旁骛地笑着为我解惑,声音单纯清澈。

雕像的右边石壁上有个刻像,线条简单纹路清晰,头顶挽着很小的发髻,眉眼上扬,山羊胡飘着,小袄短袖,左手拿着烟袋,右手在点捻,和雕像成直角坐着。和谐温馨的画面像是进了谁家来串门。

外面有响动,女青年飘出门。我跟着出来。看见男青年把一捆柴放进边上的门里,那儿紧挨着大屋,空间小,摆着锹、镐、锄及劈柴的铁架、斧头。和水槽对应的壁上还有一个摆鞋的凹槽,青年把自己的黑布鞋紧挨着另一双黑布鞋放好。靠边的运动鞋是我的,灰土掩盖了原来的白,还印着花花搭搭的褐绿,显然是昨天的杰作。

女青年用手扑打着男青年身上的土,并摘下沾付的几片叶子。男青年穿蓝裤子,上身是蓝色短袖小袄,五官端正、黑瘦干练,他一边扭动身子,一边从兜里拿出一个水果放进女青年嘴里,女青年飞出幸福的眼神并甜蜜地咀嚼,偶尔露出紫色的果肉。他们的谈话热络亲切,我一句也听不懂,但看表情似乎与我有关还有一部分是人家的私密。

我知趣地把头转向外面,眼前是绿油油的山谷,低头是立陡的岩壁,眩晕迫使自己向后退了两步。重新审视,才发现这是凿在岩壁之中的房子。突然觉得整座山悬在空中,自己轻如鸿毛,哪怕微小的动作都会引来不可预期的后果。屏住呼吸,生怕喘出的气会把他们吹走。

女青年走过来,紧张地看着我的脸,温柔地拉我席地坐下。男青年开始劈柴,我努力蜷缩着准备随时坠落,也为青年担心却说不出话来,抱定是同归一尽了。然而房子并没动,心里才慢慢踏实,耳朵也渐渐恢复听觉。

从前,那边的寨子里有个叫花的姑娘,漂亮得无以伦比,提亲的特别多,可她心属叫贡的青年。贡是从外面逃荒至此的,父母体弱,除了一点薄地就靠他打工挣些口粮。为了赚钱,他参加了驮队帮人运货,不慎掉落悬崖。花就被父母许给了山外的财主,结婚那天她逃下花轿跳了崖。半年后,贡回到寨子,原来他被人救起还治好了伤。

听说了花的事,贡木纳了两天就来到花跳崖的地方搭起了窝棚,从此山谷里响起叮当声。声音粗犷笨拙,如心底的呐喊让人不忍听。因为之前没干过,虎口经常震裂,手掌全是血泡,一钎一锤只一个白点。一年后,崖壁长出了天梯,贡的手艺愈发纯熟,他有了笑脸,开始种粮食和蔬菜,把这一片山谷打扮得像自家的院子,偶尔还回村里看父母,给他们养老送终。渐渐地贡的头发白了,身体像打弯的面条,铁与石的撞击依然每天继续,声音越发清脆,抑扬顿挫像甜美的歌。

山口的人家听着那声音过活,起床比报晓的鸡还准,下地、吃饭、睡觉都应着他的节奏。这凿声在某一天没有响,人家认为老贡肯休息了,第二天没响,以为他终于干完了活。第三天村民走进石屋看见老人已经永远睡去了,面对雕像和他凿的一切无不动容。把贡抬下山和花做了夫妻冢。这里就成了人们心目中的圣地。

是纪念更是敬仰,寨里和周边村的人结婚前都喜欢到这来,给他们的家添点新东西,也带回他们的祝福,就是桌上的那盘甜饽饽。特殊的材料用传统手艺做好,由新人带到这里蒸熟,再带回去放在喜宴上,大家分着吃。不是所有人都会在这里住一宿,有的上不来或者害怕野宿就在家里蒸好饽饽,在下面摆一会儿,接着回去办酒席。

我很庆幸遇到了这对青年,得知昨晚吃的就是那饽饽时,顿觉甜蜜又怕给吃亏了,而有些不安。青年却说,每家都会在约好的数目上多出几个,为的就是答对不速之客。

屋里的水壶、茶具,厨房的不锈钢盆、餐具,柴房里的新农具,这些都是新人来添的东西,都是爱的祝福;爱的传承;爱的供养。

脚下似乎踩着厚绒地毯,再打量石屋更觉金碧辉煌,每一道凿痕都有温度,都在熠熠闪光。厨房的地面呈里高外低的斜坡,显然是方便存储粮食,锅台也是整块石头凿的,和正屋的石壁连着。正屋较大是卧室兼厅堂,家具也都是一体的石雕,窗台的凹槽里存有黑色木屑,石门坎边门轴的地方亦有圆形凹槽。

似乎看见贡每天早起开门、做饭、凿石,或者下山种地、收菜,从下面上来、脱鞋,把鞋放好,拿着柴做饭,至傍晚和花聊着天关门掩户。

“咕咕”的声音从头顶飘过,却不见飞鸟。一席金黄罩住对面的山顶,山后是蓝天,旷而奇的景色有说不出来的美,像是织锦挂在眼前,忍不住伸出手,触摸不够就想用相机复制。身后传来男青年的声音:“这里照不出相片!”我没再尝试,讪讪地笑着问他们姓名,他们避而不言,我说想记住有机会好报答,男青年嘟囔了一句,“还赖上了呢”,他的声音不大但得清楚。女青年看我尴尬勉强笑笑摆着手说:“没那多事。”

看着他们纯朴善良的样子,不禁融进贡和花的影子,于是从心里给他们取名后花和后贡。

后贡刷锅添水,盖好锅盖,又用一头带弯的烧火棍掏出灶洞里的碳灰,用锹把它们均匀地撒在院墙根。灶里填好柴,拿起灶边的两块光滑的石头用力一搓,火星打在干草上,干草窜起的火苗点着了细柴,细柴火裹住了粗柴。

听说过火镰,却是第一次看见石头点火,稀奇中更叹服先人的智慧。特别光滑的石面说明就是贡用过的。不单是那时没有火柴,就是现在火柴或者打火机放在山里都不安全且容易受潮、毁损,而火石即安全又能长久保存,用着还方便,更传承了原始的生活技能。

后花用大叶子捧着紫的、绿的、白色的面片从正屋出来,像踩着云,飘到后贡身边,挨着他蹲下。空气中弥漫着爱情的味道。

因为做饭,石槽的水位下降,岩溪在一小块突出前汇集、滑落,“叮咚”声撩拨神经的弦,使人醉若无骨,躯壳化作无数颗粒奔散。捡拾凿纹里的气息,聆听原色旧木桌、葫芦水瓢、木锅盖、木勺构成的交响,一段唯美经典的爱情像无字经文,被世代传颂。颂声经山谷落村庄,悠扬处人声鼎沸。

锅里腾起的热气推着尘埃迎击面门,我聚拢精神看见后花把两只装着汤面的木碗送到正屋。后贡还是用那根带弯的烧火棍把灶堂的火炭往里推,原来这里通着隔壁石床下的洞,专门储存炭火。

端起属于我的一只绿釉白瓷碗,轻轻地呷了口汤,甘醇得又差点灵魂出窍。细品清水煮面片,糯中有涩,还有点苦,回味却又几分香甜。

后花说,当年贡经常给花摘果子吃,花看贡吃不饱就把自家的面条晾干偷偷送给他。后来人们就把这几样东西打面,做成饽饽和面片来这里和他们一起吃。

吃完饭,他们把饽饽用带着面渍的绿叶裹好放进背篓,叶子很服帖,一看就是这么包着来的,上边又盖了一层叶子。后贡把所有东西摆放整齐,后花拿起笤帚。

地板、顶棚、四壁,昨天都擦过,大块抹布还在墙角挂着,只是临走前还要再扫一遍地。墙脚的灰没动,说是留待下一对新人来扫。

看着他们忙活我也想留下点啥,意念搜剿全身,目光落在右手的中指。因为生气我摘掉了婚戒,戴回自己买的孔雀石。它不值钱却是目前最能代表我的东西。来到正屋把戒指戴在花右手微微勾起的中指上,抬头看见她在笑,我也笑了。又到水槽边掬一捧水喝下,再洗一回脸,顺便捋了捋头发,最后贪婪地灌满水壶又沾湿双手。

袜子在鞋窠里,血还没干。鞋底的窟窿还呲着毛边。我把袜子装进衣兜,准备找合适的地方扔到。学着他们的样子光脚穿鞋。

几乎垂直的台阶大概有十几级,看着眼晕,想不起昨天我是怎么“走”上来的。后花三两步就到了下面,我仗仗翼翼的抓着藤蔓,闭上眼睛脚下一滑也到了地面。后贡摆好栅栏门,没转身,脸冲着岩壁,像壁挂似的撒手,一道闪电落地,随即站起来,身后的背篓纹丝没动。

后贡冲后花笑笑,然后抓住台阶左手的粗条扽了扽,“哗”的一声,绿藤幕布似的挂在眼前遮住了石屋,连台阶也不见了。若不是刚出来,绝不会相信这里别有洞天。突然明白为什么不让我拍照,家是社会的最小单位,也是能放心的最大地方,它是特定的属有,不容外人踏足侵犯,保持清静是对石屋主人最大的尊重。一对白蝴蝶从眼前掠过,款款地向高处飞去。

肥茂的绿草淹没了我们的脚印,同时感到脚底湿滑,紧跨了两步,走到干爽处。边上有条旱河,料想沿着它能出山谷,事实是我们走上了对面的山坡,坡上没有路,一节一节地斜着走也不费劲,好像所有的植物都长在整齐的台阶上。到了山顶,前面还是山,远处山中间的空地有片人家,被白光笼着,惬意祥和。他俩顺着眼皮有意避开那个方向,低头往左下坡。我趁机扫了眼,四周都是山,有屋的地方是块立陡的悬崖。整体山形和别的没什么两样,但它突显灵气,更有感觉上的厚重。

进入树林就避开了阳光和风,有原始森林的幽暗,但是我们经过的地方草窠不深,灌木也不高。走了一会儿,后贡问我石屋在哪边?我很骄傲地回答,那。他夸我聪明,眼睛里却有藏不住的失望和忧虑。显然是怕我打扰石屋主人,或者怕我说出去,保存秘密的最好办法是灭口,可是他们却救助了昏迷的我,现在怎办呢?我和他们一起犯了愁。

我说,应该是我在山里误打误地撞上了一对老夫妻,他们救了我又把我送出来。

后花和后贡没有笑,表情诧异地看着我,像看个另类。我也觉得自己的话不像笑话,尴尬地低下头,不经意地瞥见旁边一棵树上的圆疤,心里立刻起了涟漪:他们不会迷路,唯一的解释是故意带我绕圈。昨天的恐怖感觉瞬间附体,各种不好的假设不听劝阻地袭来,调集所有智慧紧急决定放弃虚荣,说出此行的起因,甚至决定要声泪俱下以博取同情,可是他们只关注自己的脚尖。我也只能假装若无其事地面对草木皆兵。

后贡的额头渗出汗珠,后花叹了口气帮他捋着背带,用方言小声嘀咕,怕我听见又怕我听不懂似的蹦出几个普通话音节,“再晚就耽误婚礼的吉时了。”

他们的话打消了所有不好的念头,让小人之心无处遁形,惭愧之余,也寻找帮他们割掉我这个包袱的契机。

又走了一会儿,后贡耐住性子再次问我:“石屋在哪?”

我立刻站住,觑起眼睛,抬着手指转了一圈,而后坚定地指着反方向说:“那”。

他们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终于走出树林。分手时,我把相机擩到后花怀里,没等拒绝转身就跑,心里喊着谢谢!

按着他们说的,我很快看到了梁下的公路。这时手机突然响了,看到是他的号,眼泪像开堤的河水,止不住地流。

他急闹地说,那几个人在边境派出所,有两个是惯犯。认为我失踪,正在搜救。说他不应该伙同家人给我立规矩,还说以后我的习惯就是规矩。

他的声音沙哑一定上火了,我顾不上后怕,只觉得有很多不应该,还有点委屈就说:“我要回家!”

怕手机没电,为保持能开机,他又嘱咐了几句才挂了电话。

世界恢复了祥和,那山没在群峰中不再显眼,准确地讲是我无法凭这面判断山那边的情况,那边的故事开始飘渺。就想世间事有很多的不可思议,又何必强求一个解释。拿定主意做个有秘密的人,同时觉得自己高深了许多,脚步也变得坚定。

踩着阳光,我眉眼飞扬地走下梁头,才发了定位,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公路上的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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