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农村每家都要养一头猪,名为年猪,就是等着过年杀着吃肉。那年我家抓了两只小猪,一只纯黑,一只白里带黑,小猪刚来时挺苗条,怯怯的还怕人,喂食时都要轻声细语。正直春末夏初,草木新绿的时候,就用新挖的野菜逗它们到阳光下的木槽吃棒子面稀粥。
熟悉了环境,接受了新家,食量大增很快就长得浑圆。稀粥里开始加糠、加陈年的干菜,一切都是渐进的。也给新鲜野菜,开花的羊妈妈是它们的最爱,其次是婆婆丁,苦麻子只在它们嘴里涮一涮便被吐出来。小猪不能吃太多生菜,会拉肚。
待到大些,从小木槽换到石槽后,猪食里能见的只有谷糠,需要添加芹麻菜。芹麻菜叶嫩根甜,即使老点也不扎嘴,而且吃上一段时间,猪毛开始柔顺,不再一根根地立着,连皮肤都见白,吃食也用力,你挣它抢的,总是别猪嘴边的最好,相形之下,花猪更强势,很快就大出黑猪一圈。
食量越来越大,每天一小筐到一大筐的芹麻菜,对它们都只是餐间点心。这时要到山上撸几麻袋杏树叶和秫秸叶,回家用大锅煮熟,放到井院的石槽,反复冲洗,透净苦味,再按进大缸,直至彻底呕烂。喂猪时㧟上两瓢,再撒上谷糠,接下来就看它们狼吐虎咽。
秋后,那头能抢食的、个头大的花猪被卖了。剩下的黑猪没了竞争,慢条斯理地吃两口就抬头,追着撒下的糠再吃几小口,又停下,抬头,我就再撒一点糠。这里省去了棒子面,我知道它爱吃,就是不愿意给它,不是舍不得粮食,是怕它够肥,希望它精瘦的就不会被宰。“你糊弄它,它就不长肉!”我的把戏被戳破,从此失去饲养员资格。在大量粮食加持下,猪肚很快变圆,肋骨被渐渐淹没。
我们家总是村里每年最早杀年猪的。一般在腊月初七八,总不过腊月初十。头天晚上就不再喂食,猪饿得直叫,我就偷偷地扔点白菜帮,它吃得很仔细,为了一点碎叶把土裹进嘴里也不在乎。趁人不注意,我悄悄挪动了挡圈门的石头。猪在夜里真的跑出来了,没有调查审问就直接给我定了罪,爸爸一个耳光打下来,枕头都跟着嗡嗡响。
第二天,我早早躲出去。
以前我不吃肉,觉得那是生命,甚至不吃荤油,而那时农村除了荤油再没有别的油,每天象征性地吃饭,没有饥饱,致使体质差,体格不及妹妹,遇到坎或台阶总得扶着上下。大概是十岁时,父亲劝我说,吃肉才有劲,才能长个,于是闭着眼睛咽下第一口肉,就像咽下一块木头。那段时间家里连续做各种肉食,包括杂碎汤,没有别的菜,我也只能适应,慢慢地吃下的东西不再横着,直到从食道反馈上来柔软的香气抚慰了僵硬的面颊,饭桌上才有了素菜。
等我从外面回家,整头的黑毛猪已经被分解成肉块垛进了装着冰块的茓子里。剩下的正在锅里煮着。
父亲是哥哥,两个叔叔都在村里,各家有四口人,二姑嫁在本村,已经早逝,留下四个孩子加上姑父五口人,我家九口,奶奶是祖宗不算具体人口,她早早地坐在东屋炕里等着桌子摆到跟前,陪着她的自然是儿子、姑爷,和媳妇们。剩下的都聚在西屋炕上,个小的挨着桌子,个大的蹲外圈,围成里外两层,我和二姐还有表姐则站在炕沿边。筷子不够,就撅玉米秸最上面的两节,抓在手里别有一番趣味。
大块炖肉蘸蒜酱,还有煎血肠、炖粉条,管够!每人一碗小米掺大米的二米饭,吃得,那叫一个山呼海啸。都夸父亲炖肉香,杀猪、灌肠是老叔的活,手艺也是极佳。猪头要到年后的二月二吃,至此年猪完成了全部使命。
岁月更迭,老人们都调走了,抓着秸秆吃年席的盛景,会时常萦绕脑海。它是符号,在记忆的褶皱里,每翻腾一次,年轮就被撑开一点,刮起细节的风,带着那些年的猪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