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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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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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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头

蓬松油亮的黑发不见了,镜子里还是那颗光光的脑壳,像鸡蛋还像石头,小帅突然恶心想吐,他闭上眼睛,后腿几步倒在床上,又起来用力摔回去,床没坏他也没觉着疼,“啊”张大的嘴巴抻动着面肌,现实和梦不同,他怀念梦里的感觉,那感觉也正是过去的样子。

“咋着了?”母亲趿拉着鞋跑过来。跟在后面的父亲左手托着蒜臼,右手拿着臼杵,他把正在捣的姜汁递到儿子跟前,耐心地:“别着急,再试试?”

小帅没说话,只把头移到了床边。看着越来越小的毛囊,母亲背过身去抹眼泪,父亲张了张嘴又闭上,他知道儿子不缺道理,更不需要讲道理的人。夫妻俩的眼神像干柴欲把所有痛的火都引到自己身上。他们默默地退出来。每隔段时间就悄悄地站在门口,看看,又悄悄地退回去。可怜儿子又不能表现出来,疼惜只能放在心里,像用绳子捆香蕉仔细地把握着分寸。

没有姜汁的灼烧,头皮很轻松,没了辛辣味的刺激,眼角反而渗出泪来。小帅感知到父母的动作,心里顿生暖意,这份暖总能划去坚冰的棱角,让心不再那么支愣,有时也烦,但无论他怎样别扭,那暖都像恒星永远罩着,系着他的灵魂不至脱离轨迹。在这若即若离中,他开始讨厌媒体上说的“叛逆”,觉得一切都是那个词造成的,它像个盒子摆在成长的路上,被反复强调,好像很重要,于是他和伙伴们就尽其所能地把自己装进那个盒子,来证明长大或者证明专家们的正确,如果没有那个词,他们也许想不到要和大人对着干,起码他不会去喝酒。不喝酒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更没有现在的不堪。问题是那个盒子很小,钻进去却很难出来。

大半年了,没有听到父母吵架,甚至没有打呼噜和踢踏的脚步声,他们变得小心翼翼。先是父亲剃了光头,后是母亲买了推子,每个星期给父亲剃头,还说光头好看。好看吗?小帅问,如果好看干嘛还求医问药?父母只得无奈地笑笑,像是犯错的孩子,而他们的孩子正开始懂事。小帅想让父母放松一会儿,他用枕头抹了把眼泪,下床,认真地洗了脸。父母也高兴他能出去走走。

他先到了老宅,站在院墙外仿佛看见小时候的自己,无忧无虑的样子。如今大门锈出了窟窿,院里的甬道已经长了草,屋门敷着尘土,尘土飞扬处有爷爷奶奶佝偻的身影。奶奶走的早,没什么印象,爷爷是前年走的,他记得爸爸扛幡的样子,那样痛苦说明“死”对于活着的人不是解脱。屋檐下拴着的黄狗撒着欢地叫,他很歉意地摊开空着的两只手,狗颇委屈地发出“呜呜”的长音,在狗低头的时候,他迅速地转身走开。

由于天热,农民喜欢起早下地, 八点多钟正是吃早饭的时候,街上人很少。他溜着街边,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对偶尔递过来的招呼也佯装没听见,只觉得世界很拥挤,幻想着,谁都不认识该多好!

躲过了住人的房院,却在村口遇到了张三。

张三原本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淼鑫,是他做生意的爸爸给起的,可是儿子不喜欢,嫌它不好写,就随着大家叫自己张三。这个绰号不但上口,而且有典故,《三国演义》里的张翼德排行老三。为这他很得意,也极大方地用其父亲的钱结交朋友。

小帅和他同岁,在一起不是比力气就是斗嘴,每次都是小帅赢,可是今天不同往日。小帅没了心气,若能早点发现,他一定会躲起来或者退回去,事实是先撞在了一起,才看清对方。小帅侧了身打算低头借过,可是路被一行人占满了,不得已,抬起头笑笑,想递个和气,将就着过去。

“哎,这帽子不赖!”张三突然掀掉了他的鸭舌帽,小帅急忙往回抢,帽子嗖地到了别人手里,它像个篮球在他们中间传,也偶尔顶到某个人头上。“这就是鬼剃头啊!”“你惹着女鬼了吗?”“啊 哈哈!”

小帅不知道怎么出的人堆,或者是他们玩够了,自动散开的。当张三掸掉帽盔上的土时,他已经不想要它了,但还是不能自己地扣在了头上,似乎那黑色的面料可以代替黑色的头发,然而,心里的黑更重了,像压着块大石头。头顶被他们摸过的地方似有无数的虫子在爬,在啃食,血脉膨胀,像要爆发的火山。

一根树枝绊了脚随即被踢起来,握在手里用力挥舞,张三们纷纷倒下,踏着那条血路狂奔,狂奔。突然撞到了什么……

“慢点儿,跑什么呢?”小帅蒙头蒙脑地被缴了械,面对警察他稍微冷静些,却没回答问题,转了个湾,利用身体的惯性,晃荡到路边的土堆。

这是施工剩下,亦或是预留的土堆,在湖坝的顶端,像个小丘。背临公路,路的另一边是十几、二十层的楼房。太阳正踏上楼顶,像第二次升起,只是少了彤彩,更多的热情隐在了淡然里。

茂密的草丛挡住了小帅大半截身子,躺下,它就成了与世隔绝的屏障。接触到地表的湿凉头脑开始清醒,把双手枕在脑后,放下张三们的不及,过去像电影胶片。

那次奥数拿了冠军,和同学聚会,第一次喝酒的小帅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醒来时,发现枕头上铺了一层黑乎乎的东西。

什么“精神紧张,机运不正常,毛囊休克,遗传等等”专家分析个六透,买来的药却一点作用没有。眼见着斑秃变全秃,一家人只能面面相觑。

正是青春蓬勃的时候,却失去了美的资本,岂止羞于见人简直自惭形秽。开始还盼着治好了再上学,可是头发就跟有仇似的,一去不返。心上的乌云倒像是吃了生发剂蹭蹭地往起长,黑漆漆地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哀婉的音乐捋着心缝很舒服,可是走着走着就进了沼泽,而且越陷越深,致使眼前发黑,不能呼吸,觉得世界将要炸开,最终摔断了吉他。随着‘咔’的一声,小帅捂住了即将崩溃的神经,把自己从深渊拽回来。与其说怒气随碎片蹦出,不如说是剧烈运动分泌了多巴胺,但兴奋像昙花很快消失,哀怨又即时填进来,他还是不愿意说话,不出门。

在父亲脖子上时就背3.1415926……上学后每次考完试,父亲都会来壶小酒,然后背着手到街上显摆,有时也假装叹气:“唉,小子这次考的不好,实在不理想。”对方不免好奇凑过来打听分数,他就晃晃脑袋,使劲仰着脸,“才98,那2分实在不该丢!”本来准备安慰的街坊感觉自己被耍便悻悻地转身,他还意犹未尽地大声诉苦,“这孩子太马虎。”

为了延续父亲的气势,小帅更努力地学习,他偏爱数学尤其喜欢解难题,放学后,老师总会给他加小灶。每次考试都是头筹,民间习惯把第一叫状元。父亲大张旗鼓地盖起门房,建筑之初就有人戏称“盖状元府”呀!父亲心里受用嘴上还是谦虚,最终买了“耕读之家”的瓷砖贴在门楣上,还假装曲解为“自己种地,儿子读书”。

眼见着骄傲成了负累,之前嫉妒他家的人终于开心地笑了,碍于同村的情分还要假装沉重地关切,在那些言辞与眉眼间暴露的凉意,像飞出的刀片削着父母的脸;像锥子扎着他们的心却还不能脑,更无力计较。他们初中毕业自视有点文化,脑子活络做过很多“聪明事”,儿子出事后开始反省是不是“损了阴德”,于是先把八两的电子秤改回一斤,又专门找人做了一斤一的杆秤,更是把曾经亏掉的份量不遗余力地补回去。还把课本上知道的《黄帝内经》《伤寒论》《本草纲目》买齐,抱着字典一句一句地尅扯。尽管临时抱佛脚,总归明白了精神愉悦的重要。于是他们不责备;不叹息;不再提“光宗耀祖”;不再提“耕读人家”,更是悄悄地收起墙上的奖状,甚至藏起书包。

父亲跟儿子讲自己年轻时如何的不服,怎样骑着自行车招摇过市;怎样跟城里孩子打架,又怎样全身而退。唯独没说曾经羡慕城里人体面的工作,只说菜农的骄傲:“没有咱的菜,他们就得吃白饭”。

尽管故事是加工过的,但是“虎父无犬子”小帅在父亲绘声绘色的讲述中,不知不觉地直起腰,愿意跟父亲下地。可是面对绿油油一片,他又茫然了。当曾经认为的诗情画意,落实在一锹一镐时,就只有腰酸背疼。原来以为不用脑子的劳动,也不简单:首先要知道哪些是草,要眼神好,还得有力气,其实耪地也是技术活。不到半天,小帅就晕了,因为假发套像毡帽捂得满头大汗,还因为被父母有意培养成“不懂稼穑的文明人”,而缺乏锻炼。

太阳跨上蓝天,阳光透过草尖洒下炙热。一只蛤蟆跃上近前的石头,认真地蹲着。小帅打小就不喜欢那身赖嘟嘟的皮,现在尤甚,不觉怒目圆睁,可是他的眼睛很快就酸了,而蛤蟆还依然鼓着眼球在挑战,暮地想起张三们狰狞的面孔,胸中的怒火绕过肌肉聚在掌心,以迅雷之势突然出拳,蛤蟆一跳反扑到他身上。“啊”的一激灵坐起来。无意间瞥见坡下有个身影也跟着一激灵,定住眼球仔细辨认身形样貌,最终确定是刚才碰到的那个警察。与此同时,警察好像也怕被发现似的,转过身去瞅着湖,湖上很静。

在坝坡中间的水泥道上还有,一对老夫妇正牵着手散步;一个时髦女子举着手机寻找拍摄角度。一个联防员走到警察跟前,好像在打招呼,却不自然地瞥了眼土丘,又步态迟疑地走开。

警察和联防员相隔几十米,左右活动不超十米,和土丘的平均距离也就20米,他们的目光总是不经意地飘过来。小帅被提醒着看看周围,确信没有别人,才意识到自己正是他们的交点。豁然地,他看见了潜在心底的真实想法,也发现只要自己冲下去,准会在最短时间被他们拦住。更诧异的是他们怎么知道?面对还没成型就被察觉的心思,显得很尴尬也显得很弱智,他认为弱智是最耻辱的标签,为了证明自己聪明,他决定放弃,而理由是要他们承认错了。于是,他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假装左右看着风景,若无其事地走到坡中间的水泥台坐下,双腿耷拉着,晃了几下就停住了。

碧绸的湖面偶尔被鱼儿穿破,落回时砸出一些水花,像电影里的凌波碎步。

小时候(他认为自己现在很大了),家里找不到蓑衣蓑帽,就把爷爷的草帽拆了边,中间顶起来,反穿雨披,拿着发光的塑料剑,在院里研究水上飘。那会儿,张三家正在盖别墅,半拉墙和堆砌的材料成了他们练习飞檐走壁的最佳场地。有一次,他从墙上往下飞,被一块活动的砖砸了脚踝,身子一歪倒在了张三的身上。为此,张三养了好长时间。

“噗哧”一点气流冲开禁闭的双唇,带走了之前的愤懑。小帅想起那时和伙伴们一起抢张三的拐,还学他一瘸一瘸地走路。老人常说,边儿边儿大的在一块儿没有不淘气的。心中的郁结开了,但是思想还在牛角尖里。

纯洁的友谊似光从脚下直铺到湖面,享受流水过膝、过胸的冰凉惬意,然后…然后溶入进去,就拥有了一份宁静,水漫过头顶像梳着浓密的头发,脸上不禁漾起幸福的笑纹。

“嗯哼”,一声假嗽从身后传来,他没回头也知道是那个警察。小帅使劲地眨眨眼睛,像真从水里出来似的,又像没睡醒就被叫着洗完脸,迷迷瞪瞪地无所适从。他暗自收收筋骨,目光掠过湖面,远处的村庄被一带白雾笼在飘渺里,对岸的土堤上有大八轮走动。

这段河套过去常泛滥成灾,政府为根治水患,修建了人工湖,形成了现在这个集城市防洪、生态建设、旅游观光于一体的国家级水利重点风景区。做为城市的一份子,他也曾和同学骄傲地谈论过这个世纪工程,现在只觉得它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一个少年站在电动车踏板上从坡顶俯冲,桥上立刻升起一片水花,水花越过前胸,够上面门,他尖叫着驶向湖心岛,到桥头时,惯性没了,连车带人歪倒在路边。小帅淡淡的一笑,仿佛沧海沧田,像个世纪老人般用过来人的眼神看着熟悉的故事在重演。曾经打湿的衣襟,已经随风而去。

游客渐渐多了,一位阿姨站在桥中间,一脸的刚毅,如立潮头,迎风不惧。更多的人在桥面打闹嘻戏。小帅知道正放暑假,又值星期六,是尽情放松的时候,做为“世外之人”的他突生羡慕,胸中撩起涟漪,袅袅地触碰到近乎麻木的神经,有点痒。

突然,几声尖叫,接着嘈杂、混乱,一个女孩差了腔地喊着“爸!爸!”而被揪住的男人一个转身,衣服被女孩拽掉。他金蝉脱壳,像支离弦的箭,冲了出去,脚后腾起的水花,猛地浇在小帅心上,振聋发聩,他,也是个秃子!

原来有两个孩子落水,正随着水流下行,他们的生命像水面上的火星。小帅突然意识到,溺水不是好玩的!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不错眼珠地盯着那两个跃动的点,不敢呼吸,直到另一个点移到他们附近。光头把救生圈套在一个孩子身上,转身去抓另一个孩子,没够着,光头晃了晃,用力甩出胳膊,最终拽着一个,推着一个往回游。三个移动的点在水面凝化成“所以”,那是小帅最熟悉的数学符号,而光头奔赴时的倒三角是“因为”,如果换了角度,又到底那是因为那是所以呢?

快到岸边时,小帅急忙抓起一根木棍递过去,光头借着它站稳了,把两个孩子直接推上岸。

孩子的母亲跪在地上千恩万谢,光头急忙搀起家长:“哎呀,可不用,没事!”说完就拉着赶到身边的女儿离开了。

与此同时,小帅收到了警察清澈肯定的目光。他发现自己夹在人群里,帽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翼而飞了。

一个小孩失重一样从坡上往下跑,小帅急忙叉开腿,扎好马步,伸出双手接住了那肉墩墩的身体。“谢谢,哥哥!”稚嫩的童音像小时候吃的蜜糖,令他心旷神怡。

小帅腼腆地摸了摸脑袋,河风醺过,带着温润的清凉。堤坝上的花开得正好,各种颜色被人工排成了彩虹,像琴弦,在泡桐和杨柳的绿荫下;在哗哗的水声中,弹唱着青春的欢歌。他跨上斜坡,回望平静的湖水,心中荡起波澜,与层层叠叠中窥见曾经设定的远方,那里有自己的成果;有父母的笑脸。

父母的笑脸是包治百病的灵药。小帅眨眨眼过梦似的将近况飞速地筛了一遍,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凉气冲开心门,那个恶魔黑影一样消失在阳光里。 感激地望着警察的背影,他正走回褐色的小屋。准确的说,那是雷电、水文观测站,兼安保执班室。又看了眼光头救人上岸的地方,人们散了,只有水草在垂柳下葳蕤着。湖水漫过桥面“哗哗”地响,光头扑奔的身影仿佛还在,被踏飞的水花腾着白雾,阳光透过白雾扬起一道彩虹。

小帅转回身,拐上大道,昂着头,挺起胸,迈开大步,脚下生风。他要先去菜地薅草,然后回家找出书把落下的功课补上,等到开学就能和张三们再决雌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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