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花不贪恋赞美,也不与恶语纠缠,它怒放、灿烂,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那刚毅穿过林黛玉装花瓣的口袋,质问“暗洒闲抛却为谁?”哀婉的空气捧着落红欠了欠身,终因载不动许多愁而兀自离去,风尾扯着游丝,游丝抓住鞋带,细弱如千钧般拽着脚步。我手扶草白玉护栏,仿佛看见那个“眼空蓄泪泪空垂”的影子,心中一块沉被气息掫起来,晃了晃,又倒下,平实地压住胸口,压着脖颈。地上的白色印记越来越淡,好像在预示着什么。
2019年我幸运地考上了大学,之所以幸运,是因为紧压着分数线,且是第一批录取的二本,二本,也是我尽了全力的结果,不害羞,很庆幸。刚入学那会儿就像忙完腊月终于过上年,突然的轻松还带着紧张的惯性,整日忙无可忙地瞎忙,因为闲下来会心慌,还会想家。实在无聊时就在操场上仰天长叹,好像有无限的愁绪,实则心里空空。终于熬到寒假扑棱棱地小鸟般落回老巢,功臣似的被父母圈养起来,直到懒筋都躺乏了,才把思想装进书包,然而“因为新冠疫情,不必来校”的通知,让我又心安理得地躺回床上。
和学校的宿舍比,我的独立卧室和小双人床实在够大够舒服。在学校,我有三个室友,一个是本地的入学前和高中同学订的婚,经常被对相追着回家,另两个已经闪电式的恋爱,每天神神秘秘的寻找空间。我是她们中特殊的存在,也可以说是她们的眼中钉。不去学校也好,免得碍事。果然,他们因为思念提前返校,正在校园里享受惬意时光。看着她们发来的照片,觉得天空都是笑着的。自此后,我与她们便聚少离多了。
在家上网课,吃着爸妈做的饭,不要说有多自在了。课后和同学、同室聊聊天,通过视频还知道了很多地方的风土人情,这是有同学的好处,也是疫情给我们的意外收获,唯一的缺点是越来越懒散。乃至2021年的寒假就要结束了,妈妈还没事儿人似的,我也没提醒,到了最后一天,才不得不从写字台底下拽出皮箱。妈妈旋即忙着蒸煮炸,好不容易收拾齐整,准备出门时,爸爸从单位打回电话,说是接到通报市里有确诊病例,让我先别动,怕被封在半路,两头够不着就麻烦了。果不其然,半小时没过,小区就封了。我和妈妈又给皮箱瘦了身,中午饭像嚼着木头索然无味。我在家妈妈是开心的,但是疫情的又一次反扑让人不寒而栗,特别是爸爸还在班上,他是首钢矿业的一线工人兼职设备组长,每次封控都要驻厂保生产。妈妈颇有经验地给爸爸打好行李卷,包上换洗的衣服和日常用药,甚至还把冰糖砸成小块装进一个精致的塑料袋,她怕爸爸吃不好、睡不好,在身体不适时含一块冰糖补充体力。看着她干干停停、想想继续却有条不紊的样子,猛然想起十送红军的旋律。
二
等着核酸采样的队伍曲里拐弯地排出了几十米,从夕阳西下到华灯初上,前面还有十个人时,我拿出手机通知妈妈下楼,话还没说完,队伍就突然变宽了,原来他们和我一样是代替一家人排的,只得告诉我妈继续在家等。虽然雨水节气但是北方的夜晚不亚于冬寒,河道的风越过草白玉护栏不客气地扑过来,有的人开始往前挤。
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干事苦口婆心地劝说大家按秩序排队,可能口干咳嗽了两声,接着就痛苦地捂住胸口蹲下,她的同事急忙搀着她坐进旁边的轿车,随即启动。一个青年站起来举着右手问:“谁当志愿者!”我简单地衡量后觉得那活儿没难度,就走过去坐在他之前坐的凳子上,抓起小课桌上的表格进入工作。
坐下后,眼前不再是晃动的背影,而是一行行名字、楼门号,眼睛找得越来越快,手却越来越笨,有时几下都捏不起一张纸,碳素笔也跟着起腻,一划一道白印,有人说吹吹哈气或者用手捂捂,可是腮帮子冻木了手还忙着,只能放在嘎肢窝里,两根笔换着取暖。
采样的两个医务人员穿防护服,做辅助工作的只有口罩,我是从家里戴口罩出来的。因为坐着就矮半截,核对信息时有压迫感,个别不戴口罩的还特别能说,吐沫星子跟炮弹似的围着你轰,开始时还皱下眉头,不自觉地收缩身形,慢慢的这些动作都没了,不知不觉地融入空气,成为和光的一粒尘,也实在是忙得顾不上讲究。妈妈来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看了下手机,10:33,顺便抬头,还是看不到队尾。
我妈提着帆布兜,取出装了热水的矿泉水瓶,发给我们每人一个,揣怀里立刻就暖和了。穿防护服的用胶带把水瓶捆在后腰,瑟缩的腰身也顿时舒展起来。他们随即抽出棉签给我妈取样,人群中马上炸起反对的声音,什么近水楼台啊,送礼走后门啦。
接替女干事的青年闪出人群:“你要是在这里冻上仨小时,我也让你的家人优先!”他的声音很大,站的位置又显眼,所有人都听见了,也都不再吱声了,“志愿者为咱们服务,我们理应善待他们的家人。”后面一句是从心窝掏出来的,温润而磁性。黑衣服裹着的瘦挑身形被风刮得笔直,虽然忙,我还是捎带着看了一眼他的脸,不甚漂亮,五官无可褒奖,攒在一起也不突出,但是他透着一股劲,男人的劲。
风更硬时,是人越来越少,哩哩啦啦地直到半夜才收摊,剩下的入户采样有另外一组负责。回到家,站在花洒下冲净了一缸水,才裹着浴巾钻进被窝,觉得自己像是刚化的冻梨,妈妈说冻梨是甜的而我齁臭的,总听妈妈说我臭,小时候以为是真的,都不敢往人前站。
第二天下午一点开始新一轮核酸检测,工作人员和志愿者要提前半小时到岗。为了避免扎堆,说是用物理的方法规划行为。我握着喷漆桶小心翼翼地瞄着地面,劲大了是一摊,劲小了不出来,结果意念中的直线就成了数学里的虚线,就在我认真地补充填空时,一只大手横空夺过喷桶,猫着腰“唰唰”地在我前面画出一道道笔直的白色,线段梯进一百来米,他才直起身随手一扬,空桶就飞进了旁边的垃圾桶,之后若无其事地在我跟前刮过一阵风,去另一边放隔离带。
他就是昨晚替我说话的青年,看着他指挥若定的样子,忍不住问身边的李姐:“他叫什么?”
“愈峰”李姐痛快地回答,可能是看在昨天共事一晚的份上多说了句,“街委副书记,33了,还没对象。”
我好像没打算问那么多,但是多出来的答案撞击着心房,有点乱,怕失态,就假装微怒地抱怨:“就他能!”想以此掩盖住什么,终究还是心虚地看着地上的一米线。
一个女的走到愈峰跟前,愈峰恰到好处地退着身子更像是躬着腰,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内容,看情形是工作的事。那女的个不高长得挺圆,头发厚楚楚地过了后腰。听老人讲头发多的女人没福,我不想咒她,只是莫名地在心里和她做起了比较,个头、身厅、发量都比她优越,就是头发没她长,但是我梳得齐整,不像她披头散发的像鬼。
终于有了多余的防护服,天也热了,穿上它就是一个捂疼,除了采样的,我们更喜欢穿蓝色罩衣,像一群在医院里做手术的大夫。愈峰始终不穿防护服,后来都不戴口罩了,他也不管花坛还是破椅子,一屁股坐上就是十几二十分钟。不知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心脏够大,总之看见他就觉得疫情不严重,起码不那么可怕。他始终没和我单独说过话,偶尔从我身边经过也是来去匆匆。我的眼睛可是总寻找他,一次看见他给一位阿姨摘面罩上的塑料贴膜,那小心温柔的样子借着烈日袭过来,心里又捥又痒。
三
本地的室友已经结婚,另两个正在结婚的路上,宿舍里经常剩我自己。星期天,睡到太阳照满屋子,一边穿衣服一边唱:“为了那心上人起呀么起大早……”傍晚,看着夕阳西下,又觉得断肠人在天涯,难免意画出“枯藤老树乌鸦”。
在这场疫情与人类的游击战中,人类获得了绝对的胜利,这是多少人盼望的喜好,而我却失落了。这不是反动,真的……唉!应该说是失去了接近他的机会。
我们志愿者有个群,群主是李姐,李姐的头像是棵月季花,粉艳艳地带着香气。我每天都翻看她的朋友圈,猜想如果愈峰结婚或者订婚,作为同事,她一定会有个祝福,可她一直没有动态,失望里夹杂着庆幸,更是云里雾里地瞎想。他在群里正数第二的位置,头像是个肥胖的耗子,呆呆地坐着很滑稽。我无数次地点开又无数次地合上,他没设置群组禁加好友,是我没有勇气,也怕被他看不起。寻思着寒假去找李姐“玩”,可是寒假到家就阳了,养好了再返校,我就像被抽去了一半的筋骨。
课堂上经常走思,会不由自主地在本子上写出“愈峰宁馨”,对了,宁馨是我的名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把它们连在了一起,也许就在第一次听说他名字的时候。被同学看见过几次,我说是准备给妈妈买的药“愈风宁心”,写错了。这种错误时常重复,每次出现心里都热乎乎的。白天魂不守舍,晚上看着月亮或星星,就想他是不是也正抬头看天,有时还想,他是不是有女朋友了,难过、伤心跟真的似的,过后还是不由自主地想他,像吸食大麻一样幻觉着美好,上瘾。
终于毕业,我在一家广告公司找到一份设计的工作,上下班特意绕道街委那趟街,每次都怀着忐忑的心出门,然后满怀失望地到达单位。在单位努力工作,只为能忘记他,像用铅笔涂改错题,越涂越墨迹。彼时,公司里有男孩子追求我,条件还不错,就外形肯定比愈峰帅,据说还是富二代,关键人家真心实意是能见的。
我不是物质女生,但也非不食人间烟火。因为妈妈身体不好,我不能远嫁,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认可了愈峰本地人的身份,这样想着脑子就降温了。在男同事的攻势下,开始比较:一个热情似火,一个隐约不见,但是愈峰占着心,装不下别人,偏又不知道愈峰怎么想的,抬头只恨鸿雁无书,不得不提醒自己若真是神女有梦襄王无意,就要面对现实。为了求证,我冥思苦想后学着电影电视剧的桥段,使了全身力气颤抖着给他发了短信,说我拿了第一个月的工资想找人庆祝。
短信发出后,许久没有动静,惶惶的心开始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转念一想,我是为了自己的爱情不留遗憾才做的努力,我没错!反观他,居然没有起码的礼貌和尊重,即如比他不值。再想他可能正拿着我的短信给人取笑,羞愤便直冲脑门,发狠地拨通了他的手机
愈峰的手机号在疫情期间是公开的,我一直储存着。他先是挂断了电话,紧接着又打过来,激动得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听他说在开会呢,让我晚上六点到“家常菜饭馆”等他。声音还是那么磁缓、平静,没有我渴望的喘粗气或者语无伦次等代表激动的现象,心中的烈火突然被熄灭,烟气刚刚地感觉自己像个乞丐,眼泪含着眼圈心里一片汪洋,苦涩。家常菜饭馆就在我们小区左边的临街商铺,是个单门脸,不仅普通更在家门口,让我有点无地自容,为最后一点颜面,我决定爽约。
晚饭没吃就饱了,只觉闷得慌在家待不住。走着走着听见有人叫我,抬头看见“家常菜”,熟悉的身影居然是愈峰,他走过来,我便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过去。
饭馆里挨着两边墙共六张桌,他和吧台打完招呼就请我坐在了右手靠窗的位置,问我吃什么。我说对不起,忘记了约人的事,已经在家吃过了。他没介意只淡淡地意味深长地笑笑说,在单位周边都是人不好多说话,得注意形象。
凉拌粉皮、大丰收、红烧排骨、肉沫豆腐,四大盘菜很快上桌,他开了瓶啤酒倒进我跟前的玻璃杯,又给自己倒满,然后举起来说:“祝贺你!”
冰镇啤酒又爽又凉,驱赶了胃里的燥热,突然想吃东西,可想起之前的谎也只能看着他大快朵颐。服务员端上来两碗米饭,他送到我跟前一碗说:“过门槛来一碗,给我做伴,要不剩下该挨说了。”原来他家有个大饭店,从他当上公务员就兑出去了,为了生计又开了个小饭店由他姨出面。看他很真诚却不明白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在他家吃饭自然是他出钱,这就更像是乞丐跟他讨饭,为了找回主场,我拒绝了去散步,也不等他送便迅速起身逃离。
快到家时,看见男同事的车停在楼门口,我又转身出来到了超市。超市里人不多,正常流量吧,假装看商品以躲开熟人,促销员总是热情地凑上来推销,我只能从一个货架转移到另一个货架,直逛到超市要关门,实在不过意买了梱处理的油麦菜,卖菜的店员说,就是蔫巴了,丑点,不耽误吃。
四
家常菜的菜品确实好,我请父母去吃了一顿,还请同事吃过。那天,我自己又坐在临窗的位置,听见有人说,愈峰乐意的不得了,一个劲地催着去提亲。脑子嗡的一下就短路了,是吧台的阿姨追出来,把盒装肉沫豆腐塞在我手里,我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并努力确定自己是先付的钱。
恍惚到家,没吃晚饭,躺在床上五味杂陈。妈妈是在后母跟前长大的精神出了问题,经常一个人哭,我小时候和爸爸总挨她打骂,无需理由,看着她发泄完轻松的样子,我们也跟着轻松,那样的轻松慢慢拉长,她的情绪开始稳定,最近这些年都没犯病。“普通女孩”的称呼对我是奢侈的,因为妈妈我不普通,甚至一度很自卑。只是见到愈峰的那刻忘记了一切,现在想想,妈妈的情况周围人都清楚,谁家愿意找这个麻烦,虽然妈妈的病是后天的不遗传,但是不确定因素太多,即便我不疯也要和疯子妈妈一辈子纠缠的,所以我不配。
泪珠掉在枕头上“啪啪”地响,偏了下头让泪水从耳鬓流进头发,浸入发根,无声地滋养着烦恼,懊悔。手机有消息提示,不想理,世界都和我无关了,爱谁谁!连续的提示音,居然有通话邀请,乱糟糟的真想把手机摔了,蓦地看见蓝色屏幕上晃动着他的头像,那只胖乎乎的老鼠好像吃饱了在打嗝,神经促使眼球聚焦,提醒大脑清醒,终于抬起右手,食指点上去的同时屏幕静止了。
打开微信,一连串的“在吗?”“干啥呢?”正琢磨怎么回复,又是一段文字,“夜深了,不知道是不是打扰了?”
我觉得他是明知故犯,更像是在取笑我,于是没好气地甩出去,“都要订婚的人了应该注意些!”
他迟了一会儿,回到“就算是最后的疯狂。”
我想骂他,却是没有丝毫犹豫地说“陪你!”
他一连发了三个笑脸说:“脸抽了。”又问,“怎么这么长时间不看手机,在干嘛?”
我说,不想看,烦。
烦什么?
不想说,
说说看
反正明天和我就没关系了,不妨说出心里话,于是我破釜沉舟讲了自己家庭的不普通,自己一直以来的自卑。他说这几天上面检查工作事情多,还讲了被人欺负又不曾言说的糗事,感觉很多事就像发生在我身上,咬着牙和他一起挺着,最后,他说天快亮了,我们都睡会儿,六点你叫我。我答应完才想起来不应该管,就不怀好意地撇着嘴把手机塞在枕头底下。
好像有人敲门,是妈妈,奇怪,妈妈从来不敲门的,她不用敲门,钥匙就在门上一直挂着,我也没有锁门的习惯,是不是昨天情绪不好出了特殊?我晃晃悠悠地走过去,打开房门的一刻,“哎呀!”一声,被妈妈推回来,“怎么这么就出去?”妈妈手忙脚乱地帮我穿上衣服。
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奇怪为什么在家还穿正装,妈妈又出现在身后“好好洗洗脸,梳梳头。”我只是用手胡乱抓了抓脑袋,转身坐在马桶上。“哗啦哗啦”冲完水,乍着湿手走出来,看见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其中之一就是他,咧着嘴露着大牙,没想到他来梦里了,反正是梦,干脆走过去。
另一个人拉着母亲走出画面,他站起身:“为什么没叫我?”
果然梦是思维的延续,我没好气地:“没义务!”
他走过来,我呼吸急促,心跳加快,突然发现“砰砰”声来自他的心房,抬头看见一张通红的脸,声音像从灯箱里挤出来:“你还做梦呢?”
不是梦?
真的,不是梦!
五
四月的天只用了一夜的功夫,就把山坡的点绿连成了片,像披肩围着脸型山,清雾缭绕中,更显端庄雍容。两只白鹭从山前飞过,挥动的翅膀斩断了时空联线,搅起心灵上的灰。他又一夜未归,没有电话,没有信息。不愿意想到更惨,就算他不忠也不欠命,可我怎么办?
白道敷在地表,影影绰绰的充满变数。
两个毕业季紧着结婚的室友都在闹离婚,她们总是那么同步。那个本地的室友正跟小三打得热闹,她们在室友群里分享着各自的战果,一致认为同学不可靠,说上学时的感情草率幼稚。甚至夸我工作以后才恋爱结婚是对的,其实我被她们的成绩濡染,也在身边寻找着蛛丝马迹,正处于破案的边缘。
稀里糊涂地结了婚,总像在梦里,被室友提醒才长了心眼,学着观察又仔细分析判断果然发现端倪,但我没在室友群里说,即因为虚荣,更是不愿意把他推到风口浪尖让人指摘。
本来成排的清晰的隔段线,只剩下这么一条,可怜巴巴地,准备着随时被风吹走,或者被水冲干净。还要感激当初喷漆的人在这一刻特殊用了力,这个力正搅着心里的那块沉。眼泪肆溢全身,仿佛一个裂隙,它就能喷涌成泉。
说不定哪天这点白就没了,心中的凄切似乎是对它的悲悯。相对与黛玉葬花,我觉得应该为这点消失举行个仪式,它毕竟为抗击疫情做了贡献。
身边的花坛一米多高,颠起脚轻松地坐在水泥台上。仿佛看见防护服和一桌两椅,只有这线是踩在脚下的,我为它感到疼。
“别这么坐着,给你垫。”我被抱起来又重新坐下,“怎么了?想林黛玉呢,快别想她了。”不知道愈峰什么时候到的。
看见他,乐就从心里往上冲,我咬紧牙忍着,眼泪却不争气,只能仰起脸扭头看向河面,河中间有两只野鸭,一只钻进水里,又在不远处钻出来,另一只则煽动翅膀从水面划过去,然后,它们一起向远处去了。
“不兴这样的,将来生出的孩子整天哭哭啼啼的怎办?”愈峰蹲在我面前抬着脸,真诚溢出眼睑,原来那个眼神一直都在,它让我不能自已。愈峰讪笑着点开手机视频,一个猥琐的男人正在回答警察的问话,说自打安了监控就不开车了,他管在墙外接,那两个在里面偷。
“他们就是偷电瓶的。”愈峰说,“我们蹲了一宿,旁天亮了才抓着。”我胸中的淤结随这案子破了,看着愈峰因缺觉而更瘦的脸,心被小刀割得生疼,痉挛使身体不自觉地动了动,他像得了大赦一跃而起紧挨着我坐下,“有老婆真好!”
我使劲白了他一眼质问,为什么不事前告诉我?
他说,“告诉了,怕你担心。昨晚在楼下看着你成宿地亮着灯,心里特别不好受,又怕你不管不顾地下楼惊着贼。毕竟这么些天了,不能前功尽弃。对不起,以后不这样了。”
泪水又一次冲下脸颊像开堤的河。愈峰轻轻地拍着我,“哭吧,哭完就再也不哭了,啊。”
我说:“我怕……”
他说:“什么都不要怕,我不离开你。费劲巴力追到手的媳妇,珍惜着呢!”
一直以为是我主动的,才会时不时地心虚,居然变了剧情,我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他鬼魅地红了脸说,“从你勇敢的站出来做志愿者开始,我就注意你了,你的一举一动包括神态都在我心里,看见你从街上经过时,真想来次偶遇,又怕你从此改道,你是那么不可一视的高傲。”他用手揩净我脸上的泪珠,“你打电话那天高兴得我一宿没睡,我假装被动是想做你的俘虏,就像被你抱着很幸福。我这么丑除了你没人稀罕的,放心吧!”他就是这样总能看透我的心思,原来为他善解人意高兴,后来又怕被他玩弄于鼓掌担忧。“我不愿意,你拿刀子架脖子上也不管用啊。”他乜眼看我,“又和同学聊天了吧?”我和他说过室友的事,“感情要自己把握不能听别人的所谓经验。”
恰在这时本地室友发来手撕小三的照片,愈峰紧张地看着我,“不看这些行吗,你是张白纸受不得污染。”说完他转过头去,河那边的水草像是站在一抹绿漆上,劲骨妖娆。风掀动了他头顶的短发,左下颚的黑痣微微颤动似有兜不住的忧郁。第一次见他的样子和那之后的许多闪电般地飞过脑海,他还是他!而我平白地给他加了那么多莫须有,自己都说不清楚,突然觉得愧疚,像是藏了奸夫。
退出并删除了室友群,只有微小的失落,更多的是如释重负。我靠住他的肩膀,温热传进耳鼓。他把我的手抓到他肚子上,“咱们好好过,不听别人的。”
我使劲地点着头,眼睛还是不自觉地看着地面。
“这线是咱俩画的,它的作用和意义都是人赋予的。”他说,“我把它给你留下来。”
我说:“光留它啥用,我要和它一起”
“好!”他走向一旁哄孩子的阿姨,掏出手机比划着:“阿姨,帮我们拍张照片,就这样,等我过去,一定把那条线照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