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山里碰见过一种花:大朵、重瓣、粉色,香气令人安适。边上有块和它差不多高的青色岩石,斜坡的,趴在上面正和花对脸,花瓣颤巍巍地蹦出个“美”字,之前脑子里没有这个词,那一刻就记住了那是美。想和它亲近,结果花边就“熟”了。退后,香气又淡了,于是就擎着脑袋试探着把鼻子移到香气最浓又不触及的位置,定住。直到脖子酸了才缩回来,仰面躺着,将头尽量接近花朵,任香气游遍全身,又有香气不断渗入,并飘向瓦蓝的天空。眯起眼睛,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细汗带走了一些不知名的寒躁,心里畅快也越发贪婪,石板被太阳考热,昏昏的像是睡在炕上。有凉风袭过时太阳已经走到西边的山头。回家后还舍不得洗手,漆黑的夜里眼前还是那些灿烂的花朵。接连几天,我都偷偷地跑去,老远就能闻到香气,花谢后还有淡淡的余味。
第二年,我早早盼着脱棉衣的日子,更盼着那一缕暖阳,并欻空就去,看它发芽、展叶、绣骨朵,因为要干活而没时间陪它,只能匆匆一面,顶多在岩石上蜻蜓点水般地坐坐。当花苞抿上红嘴唇时,也正是种地的时候,一个孩子的贡献可能不大,但被数双眼睛轮番盯着确实让我无暇其它。终于在午饭后出工前找到了空档,着急忙慌地跑到山里,进了松树林没闻到花香以为还没开,才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乃至到了崖下,看见它已经谢了,是它们都谢了。一个花瓣没留,一点香气没剩。如果说,发现它让我知道“美”和幸福的滋味,那么彼时,我就品尝了失去与伤心,落寞了好一阵。接下来的两三年也去过,都不曾见,连那熟悉的叶子都没了,只有茂密的蒿草,蒿草一年比一年高,把那块岩石都淹没了。
再后来,我和其她女孩一样,因嫁人离开了那里,随丈夫来到矿山,一个没有绿草和野花的别样山沟。住着单层砖的简易油毡房,因为电费便宜,家中电器倒齐全。有一天,电视里播放纪录片“牡丹”,崖畔上的那簇花瞬间摄住了眼球,虽然是黑白的,但是熟悉的袅娜带着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猛地砸进心坎,像石头坠入水中,心悸拽着层叠的涟漪,涟漪上有花瓣也有往事,泪珠滚上脸颊,它?它叫牡丹!就这样,它又震撼出场。这一次,它让我明白:画上的牡丹为什么有石头?且原来它就长在石头边上,所谓的富贵坚实不单是寓意更是真实写照。
2008年,为了兼顾女儿上学和丈夫上班,我们在矿业公司附近买了楼房,也无意中成全了我与牡丹的前缘。
在公司大楼的东边是活动中心,第一次去时,只是闲逛,随着人流穿过月季园,沿着西边的假山脚,绕棋牌室,再过翰轩的门廊,就稀里糊涂地走进了牡丹园。也许是嗅觉功能减退;也许是周围人太多空气有些混浊,才没有及早闻到花香,还是听了旁边人的对话才知道是牡丹,并透过人墙看见它们,进而也闻到了沁入肺腑的香气。差强的身体不抵兴奋的刺激,暂时失聪的我,只见人们点画谈笑,自己却不知所以。平生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牡丹,数了几遍都没数清,大概几十棵分别围在三个精致的小栅栏里,边上是过道,中间还有漂亮的牡丹亭。失而复得,更多了些惦记,我有空便去,看着花朵渐衰,看着花瓣落地。花落后,一丛丛的叶子密匝匝的,似天降的浓雾,又像绿色城堡彼此独立承载着各自的心事,少女般姽婳安详。待到心事成熟,叶随秋风而去,只有一颗颗紧闭的心静立枝头。
冬天,街边的四季青围上了塑料布,道两旁的树系上了白围裙。牡丹却赤裸着,像个孤儿无遮无拦,但它依然挺拔,愈加强大的心脏在寒风中如跳动的火焰,倏忽间明白,它的香里是溶进了冰的凉澈,才会让人沉醉而不迷离。
今年的雨水节气头一天下了场小雨,淅沥沥地隆起春的滋润,雨水后第二天又下了雪,纷纷扬的似乎冬天忘说了再见。踩在上面没有冬天里的咔嚓声,倒是噗噗地有点滑。我从超市买完菜出来,习惯性地拐进活动中心,就像串门熟了脚,有事没事地走一圈,视而不见地看看,没有具体内容,不去就觉得少点啥,算是习惯吧。
雪花掩映下的纪念碑、房屋、松柏、怡心亭似薄纱上的丹青,假山下的路面敷着稀疏的脚印。我从月季园的东侧,走荷花池并玉兰树的甬道,在细绒的白地毯上留下一行足迹。过月亮门,来到翰轩身后的松趣园,把菜兜放在干净的石桌上重新归拢、倒手。几株老松交叉着臂膀形成了硕大的伞盖,褐色的松毛稀疏地摆在地上,空气中溶着松明油的清香,少许的停留就能醒脑安神。
出松趣园,从桃树下经过,沿文化长廊右拐,看见牡丹亭里有个人坐在蓝色沙滩椅上穿着带兜帽的蓝棉袄。斜织的雪花中,红色明柱里,黄色琉璃瓦下,蓝色的剪影前立着一个画板。雪虽不大,但出门的人很少,如我为在雪里走走,还要假装去趟超市买点并不急用的菜的就更少。而此时,我也分不清是为了踏雪还是为了看牡丹,又或者就是为了踏雪看牡丹。而画家为了灵感特意赶在雪天也是有的,可他坐在牡丹亭里,周围都是未发育的枝条,难道是画雪吗?我不禁回头看着北墙处的竹子,白雪从绿叶上滑下、抖落,诗意盎然,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应该是极佳的。
在牡丹园走完一圈,看清楚那是位老人,兜帽下有红色帽子和围巾,戴着医用口罩。好奇心驱使,走进牡丹亭,站在他身后看着画板上正勾勒的线条,曲直间尽显刚柔。当一朵牡丹的轮廓形成,他把笔放在画板底部的横称上,伸了伸腰,摘下口罩透了透气又戴上,活动着十指,对我礼貌地点了下头。
我以资深爱好者的口气夸他画的像,并假装内行其实很外行地问:“这是工笔画?”
“嗯,可能吧,就是自己瞎画不懂得什么笔。”
“您不用看着花就能画?”我似乎看见了他画板上未来将凝起的粉艳。
老人指指胸口:“都在这儿呢!”他的手在不自觉地抖,而才刚拿笔时却那么稳当有力。
我说:“成竹在胸才能画竹,看来您的胸里装着一个花园呢!”
“是我住在花园里!”老人环顾周围,“看着它们长大,就像自己的孩子。”
我见老人有兴致精神也好就坐在跟前的木凳上,帮他拽了拽挡腿的毯子,突然觉得他面熟又一时想不起来。老人指指旁边的体育厅说,孙子把他放下就去打羽毛球了,到点再来接他回家。透过体育厅的大玻璃窗看见里面确实在打羽毛球,同时也有双眼睛在观察着这边。
老人问:“哪年来的?”这里的人多数来自全国各地,虽然在此多年,仍然不免老家的印迹。就像我们去到地方上,哪怕赶集也能被认出“你是首钢的吧!”有些东西是生活磨不去的,也有些东西是生活的长期积累,那就是一个人或者一群人的标签。
“九零年。”我说。
“哦,90号!” 矿山人习惯按入厂时间称作某一号。
我没有问他是哪年的,怕他忌讳。人老了往往不愿意提及与年龄有关的事。
老人的目光掠过健身广场、汉白玉拱桥,从东北角的眺远亭划过东南的名贵园木,“那些是后来扩建的。大理石是2000年铺的。这几年又改成海绵路了!”他脸上的笑推开了皱纹,一段往事便顺利展开:
原来这里是农村,1959年建矿招工,他那会儿才15岁,想当工人就多报了三岁,还改名曲建矿。入厂后,师傅们心疼他小,不给正经活干,总跟着闲逛。1984年他被分过来建活动中心。“那时都是人工拌水泥,跟农村盖房似的,一砖一瓦地垒,路面也是一锹一锹铲平再铺上砖。”老人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眸光清澈,“最后剩这么一块空地,有人说种花,我就想起刚进厂时认识的那个教授,他是地质队的,除了摆弄石头就是画画,有时拿根木棍在地上随手就画一朵牡丹,他说“牡丹是花中之王”。我就托人出去买花苗,还带着大伙盖亭子,等花苗栽下,亭子也盖得了,取名“牡丹亭”。咱这冬天冷,怕冻着,就给它裹了层塑料布又围上了草垫子,到第二年春天没发芽,夏天也没发芽,以为被骗了就打电话找卖苗的,人家二话没说又给运来一批。这东西得秋天栽才能开花。入冬的时候,我们吸取教训,把它们移进花盆抬到屋里,按时浇水,到了春天再移回地里,还是眼见着它抽巴,大家跟着上火,连个花都养不好也忒废物呀,我恨不得把自己栽地里当花。想了各种法子终于有棵发芽的,可不几天也干巴了。没办法只能再找他们,这回他们来人,亲自栽苗又教了养护知识,才知道它皮实不需要特别护理。就这样在外冻了一个冬天,第二年居然都发芽了,按他们说的,我们及时处理了红蜘蛛,那个玩意真小,吐的丝专门裹新发的芽。打那,它们才活下来,一年比一年精神,花开得也好,大人孩子都喜欢,周边农村的都过来赏花!但得看着,要不有人掐花。”老人压低声音看看周围,我也陡然想起,这张熟悉的面孔经常出现在园边的回廊里,有时候就坐在亭里的木凳上,他在时,看花人都特规矩。我的注意力因为都在牡丹身上,对他只是余光中的影子。
老人轻嗽了两声,拿起挎着的保温杯喝了口水,“那年住院没事干,在床缝里抠出了个铅笔头,就在病历本上胡乱勾扯,竟画了朵牡丹。跟你说的那个教授,对我挺好的还教我画画,可那会儿年轻就知道玩,根本坐不住,没成想几十年过去,自己开窍了!老教授七九年就退休也早故去了,画的时候总能想起他来,他是个好人!他们都很了不起,那是讲奉献的一代人!那会儿的条件差呀。”老人顿了顿,抬头并无视地看着前方,“我老伴也喜欢牡丹,每年都跟我在这转悠,今天是她周年,孩子们不让我去。”老人悠悠地叹了口气,“画它,舒服。”最后几个字吐得很慢,细弱而铿锵。
老人的手干瘦,皮下青筋凸起,骨节粗大,暮然的脑子里一道闪电,我转头看向牡丹,擎着心脏的枝条更像毛笔,它蘸饱风霜,书写四季,芳香和美艳是收获也是过程中的一部分。谁的心里没有点沟壑?哪条路上没有坎坷?关键是自己怎么看;怎样走!或者无需纠结,像牡丹不要偏爱;不计较环境和土壤,不自怜、不抱怨,勇敢面对,只要坚持,走过冬天,花就开了。
踌躇间有风吹来,雪花掉在脸上,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