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太阳花

阳光透过树梢，吻着高粱的脸，嗅着玉米的穗，吹走棉桃上的露珠，踏过马路守在蓝白相间的金属蚕茧前。八点钟，绣娘手工坊的大门准时打开。

刘秀凤在织布机旁走过，目光审视每一个零件，在她眼里它们都是有生命的，看表象听声音就知道谁头疼、脚疼，甭管什么毛病都能手到病除。好布出自一丝不苟的巧手和精心维护的设备，作为负责技术的经理她可谓兢兢业业。确定一切正常后，又走向体验区。今天要接待研学团，虽然也是平常的一次，但她一如既往地认真对待。

70年出生的刘秀凤健硕、健谈。初中毕业在当时的农村也算高学历，工作后又自学了中专，为了带好研学团，她像老师备课一样根据不同年龄段预备了不同的方案。今天来的是小学生，和她外孙差不多大。面对天真无邪的面孔她先以快乐姥姥的身份做完自我介绍，在大课堂讲了嫘祖的传说和纺织文化在历史中的重要地位。随后带他们进入车间，看到成布的过程学生们立刻来了兴趣，趁势进到体验区。很多学生没见过棉花，好奇中不乏机械的认识，刘秀凤怕一时讲不明白又耽误时间就按下这头，先教他们搓棉棒。看着学生们认真地手忙脚乱，她不禁感慨自己小时候要趁大人不注意偷着到织布机上扔两梭子。学生们不理解为什么要偷着？她用想好的求而不得解释物资匮乏，并说那时候都穷，往往是几家凑一起，你织一块，她织一块。这好不容易织的布，一旦弄坏了大人心疼，就要挨打，挨打很疼。听着她揶揄自嘲的讲述，学生们笑了，笑着笑着竟悄悄地把碎棉絮捡起来，捋进棉条。

拿着棉棒纺线需要手眼协调，学生们很聪明，刘秀凤一边指导动作要领，一边故意哼起“周总理纺线线”。传统的旋律无需刻意便飘入耳鼓，不知不觉间手上的动作也多了神圣。午饭后，她把学生引到棉田，告诉他们“这就是棉花！”学生们的叽叽喳喳声静落在棉桃上，找到了棉花的出处更震惊于棉花到织布成衣的过程，互相打量着仿佛置身魔法世界。再到桑林，听刘秀凤讲解采桑养蚕，缫丝纺绸，想象着先人劳动的场景，学生们原本幼嫩的眼神里凭添了智慧的光芒和敬重。带着使命感坐到织布机前也越发专注。刘秀凤教他们抛梭、压线的同时还不失时机地讲起“子不学断机杼”，学生们课文里学过，耳熟能详再加上实物，理解得也更透彻、深刻。

一天在人生中很短，一天的研学却能在人生路上画下很重的点，这个点是扎下的根，只有牢固的根才有坚实的向上的力。刘秀凤正代表着家乡和同事为这一点着色，她做得认真、仔细。

下班时，还是习惯性地扫了一眼，竟发现刚栓的布不对劲，仔细检查后果然有处露线。刘秀凤立刻叫住新来的工友告诉她问题所在，并要求马上处理，不能耽误绣娘织布。新来的员工是个年轻妈妈，要急着回家做饭、接孩子。刘秀凤理解对方的难处，只得独自抱起布轴。

一根一根地找下来，一根一根地接上去，好在熟能生巧。偌大的车间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空气开始挤压能挤压的一切，不时发出“咔巴”声。声音突兀、脆响，刘秀凤不禁挺起腰板，振了振肩膀。灯光和地面摩擦出曾经的脚印，六年前刚学习走柳、橡布时经常出错，错了就像现在一样从头来。那时，她听到的是自己的心跳。

2017年，高引铺村委筹建绣娘坊之初，她就积极参与。后来，根据父亲打造织布机的原理，又在网上查找资料，最终研究出铁架织布机。新织布机工作时右手拉动横梁一边的绳子，安了轮的鱼梭会来回跑，解放了左手还提高了效率。新织布机平均每天比老式织布机多织六米布。从此，传统的织布行列多了具有现代元素的铁织布机。鉴于出色的工作表现，刘秀凤先后获得优秀共产党员和省市文明标兵等称号。在荣誉面前，她只承认自己是干活的，并强调所有的成绩都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

“人生的路哪有一帆风顺的”，刘秀凤也一样。在钢厂上班时，喜欢上了开拖拉机的小伙子，于是奔赴爱情。那时父母反对的应该不只是自由恋爱，还因为当时个体运输不景气。婚后拮据，曾一度用破米（被机器碾碎的玉米粒）里的渣做干饭过小年。忙着干活时也只能把孩子放洗衣机里，在下面垫个垫是她对女儿的疼爱。孩子三岁时，又重新工作。生活正是如人饮水，她感恩亲人的帮助，也难忘用泪水泡过的日子。如今谈起过去，她只是淡淡一笑抬抬胳膊：“自己选的路多难都要走下去。”丢掉痛苦，剩下的就是快乐。

从绣坊出来，已经月上中天。走下台阶就溶进清辉里。嫘祖仿佛正从画里往外飘，款款的水袖要带走所有疲劳。不敢说与上古对话，但她深知嫘祖辛劳是为民吃穿，而今吃穿不愁的人又该做点什么呢？答案应该在入党誓词里，作为党员培训基地，红色的入党誓词就矗在院子中，每每看见心里都特别踏实。回想一天的工作觉得还有意义，为此，刘秀凤奖励了自己一个微笑。

远处走来熟悉的身影，她急步迎上去。爱人得了时髦的糖尿病去年心脏还差点罢工，如今带着三个支架。她想瞒怨他不该出来，秋夜凉，感冒了不好。终究还是没舍得说只是默默地挽起爱人的胳膊。月光下，他们好像回到了最初的日子。路过老宅，听见老人均匀的呼噜声，彼此会心地点了点头。

他们的房子是二十年前新盖的，现在也算中年了。水泥地面已经老化，在月台进屋门的过道有两簇太阳花莹莹闪闪，粉的略显羞涩，黄的泛着皎洁的光。

太阳花俗称死不了，随便掐一段插土里就能活。三个大花盆和花墙上的瓶罐里都是她养的太阳花，地上的两簇却是自己长的，还是出自水泥缝，它们充分展示了种子的魅力和其生命的强大，就是有点碍脚，可她从没想过薅掉，也不许别人伤害，好像它们的根是扎在她心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