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学四年级时,赶上由寒假改暑假升级,这样多出的一个学期没有新课本,我以为可以无拘无束地玩半年,就借口不上学了,哪成想干不完的家务,根本没有时间玩,唯一庆幸的是不用写作业。
有一天,父亲让我给他收拾书箱子。父亲的书箱在放杂物的西间,平时总锁着。那天它敞着怀露出满满的一箱子书还排得整整齐齐,实在无从下手,就到东屋跟父亲汇报“不用收拾”。父亲没言语起身出去,不一会儿,又叫我去收拾书,还说:“你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这回有几本书明显地横着,我把它们摆正的同时,才发现它们不是新书。突然来了兴趣,打开几本假装漫不经心地胡乱看了看,原来每本都有翻过的润泽和厚实,且无一处卷边,有的书页还镶着漂亮的角。就是书页见黄,墨香都集中在每个字里,使那些字显得饱满有活力。为了保住不爱学习的头衔,就以父亲的书不能僭越为理由,说服自己盖上箱盖,又怕后悔,只留下不舍的眼神,果断转身。
父亲在院子里,见我出来脸上掠过一层灰,有点失望地让我去哄妹妹。过了一会儿,他又叫我:“把西间的地扫扫!”我拿着笤帚推开门,发现干净的地面竟然散落着书页。捡起第一张就被简单的线条勾勒的小花吸引,忍不住看了上面的字,没看明白,就去捡第二张,居然是接着的,于是看完了再捡第三张、第四张。铺在地上的书页一张接一张,蜿蜒着像小路,有的错落得像拱桥,吸引我走过去,其实是挪着将它们收起来,新撕的茬口重合后如咧开的嘴,像笑又像要说话。急于知道内容,便不讲究姿势,腿蹲麻了顺势偎着东墙根坐下。不认识的字像饭里的沙子,而且是没淘米的,极其硌牙倒不影响饭的味道。主要是觉得尅扯生字会耽误工夫也扰乱情绪,再就是刚学查字典还不熟,也没有自己的字典,问大人就等于暴露实情,还可能因为问烦了而被勒令放弃,于是连猜带蒙地囫囵吞枣,竟也忘了时间。听见喊吃饭,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做饭。
午饭是父亲烙的油饼,由于偷懒而不安,还由于惦记着没看完的书,好像它们随时会消失似的,最怕干活没时间去看,就有点食不知味。岂料父亲对全家人说:“学习可以不干活,在文字里也是耕。”又叫我,“继续收拾”。像得了大赦,我急忙赶回西间。地上又多了些书页,这回单张的少,多是几张,有的还是一小摞,把它们按顺序捋好放在脚边。还是准备随时起身地蹲着,后来又不知不自觉地坐下继续看。
第二天早饭后,我主动来到西间,之前看完的书页已经不翼而飞。地上放着新的被撕成两半的书,东墙根上堆了些破布,我无暇顾及那些不同,只心无旁骛地拿起书坐在破布堆上。渐渐地就是整本的、有书皮的。我也开始在薄厚不同的书中挑选喜欢的题目,西间暂时成了我的书房。有时也会抱着书走进阳光下、坐在花丛里,呼吸着新鲜空气,阅读效率也高。
就这样,知道了许多故事;明白了“修身齐家”等道理,也开始了“每日三省吾身”,并在新学期重新走回校园,从此踏实学习。
刚学着写作文时总是依葫芦画瓢。看见作文书里有“我是工人家庭”的叙述,就联想到周围同学的爸妈都是农民,他们自然就是农民家庭。而我虽然在农村,但是父亲不种地,也深知他不是工人,那么父亲的身份是什么呢?回答是“上班的”。可我还没有接触到“上班的家庭”这个概念,又不想敷衍了事,更不能笼统地写到作文里。进一步的答案是“干工作”,至于工作的内容,父亲只说传达文件、干活,那到底是什么活呢?我还是纠结不清。最终,父亲无奈地下了定论:“就写普通家庭!”
鉴于父亲为难的表情和含糊其辞,让我理解的普通家庭是要低工人三级,小农民两级,属于底层只比地主好点,还要努力摆脱富农的嫌疑。为此对所有人都低眉顺眼,谦恭有加。直到成年后,给父亲报药费时才知道,全县只有一位离休干部和父亲的医药费是实报实销,而且每月财政都有专项拨款,确保按时足额到位,也才知道父亲不是普通上班的,他为民做了很多好事,还总是身先士卒才被累病的。对此父亲解释说:“小孩子不懂事,怕你们仗势欺人。不能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寄生,人要上进。”
不识字的爷爷举全家之力供父亲念完师范,父亲勤勉自严,成为合格的父母官。我是最孝顺的孩子,也培养了优秀的女儿,但总感觉还有亏欠。
上五年级时,父亲就病了。上初二时,姐姐精神出了问题。上初三时,哥哥去了外地。面对家里的窘境和高中录取通知书,我陷入了两难。父亲用爷爷送他上学的事帮我做了决定,在帮我把行李捆上自行车后衣架时说:“这回就看你了。”那该是父亲对我的期望,也是我走出疾困交加后坚持写作的动力,虽然成绩寥寥。
物换星移,明天是父亲三十三周年祭日。抬头见银河涰泪,秋风灌耳,飒飒中仿佛传来父亲的声音:“只有虚怀才能装进东西,有不懂的向书求。”
好书是人类的精华,它们通过岁月的洗礼,化作无数家规的种子,分撒至砖混泥石间,成风、光大,郁郁为民族之林。
人寿有尽,话可传世,而铅字长存。
惭凫企鹅,山远不及,唯有努力以告先严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