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电视连续剧《霍元甲》上映。那时,晋南故乡,我们上千口人的村里仅有一台14吋黑白电视机,每天晚上,几乎全村人都聚集在那家小院,连院墙上也坐满了人。除霍元甲、陈真等人在童年的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主题曲中的长城、黄河,从此也和“秘宗拳”一起,不时出现在梦里。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人到中年,长城才从梦中走到现实。那一年,我辞掉在当地来说,也说不错的工作,“义无反顾”坐了一夜的绿皮火车到了北京。那是我第一次进京。有人问当初的“幼稚”想法,我以“首都是我向往的地方,不想再等”做了回答。第一次登上八达岭长城时,40多岁的我,像个孩子,激动、兴奋,“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自豪与骄傲充盈胸间。只顾向前登攀的我,并没太多留意长城的雄伟、壮美。
这以后,我多次登上八达岭长城。最初的激动、兴奋渐少。摩肩擦踵的游客,常幻化为成千上万的劳苦民工,衣裳破旧,顶风冒雨,劳作在崇山峻岭之间;游客的欢声笑语也幻化为叮叮当当的凿石声、砌筑声、喝唤声,间或凄历的惨叫。我不由放慢放轻脚步,生怕一不小心踩疼了脚下的血肉之躯。
血肉长城!长城对我们这个民族倒底有什么作用?直到有一天,读到汪曾祺先生的《长城漫忆》,我似乎找到了不是答案的答案。
汪老在《长城漫忆》中记述:“长城对我们这个民族到底起了什么作用?说法不一。有人说这是边防的屏障,对于抵御北方民族入侵,在当时是必不可少的。这使得中国完成统一,对民族心理凝聚力的形成,是有很大影响的。也有人说这使得我们的民族形成一种盲目的自大心理,造成文化的封闭乃至停滞,对中国的发展起了阻碍作用。”汪老说对这样深奥的问题他没有研究过,没有发言权,但觉得它是伟大的,是了不起的。“伟大”“了不起”,应是每个中国人的心里话。
二
除八达岭长城,我也知道慕田峪长城,但由于慕田峪长城在怀柔区,路途较远,乘车不便,只在书本和一些视频作品中,领略过慕田峪长城独有的“正关台、大角楼、内外支城、双边垛口”。心想,有机会了,一定要去一次。
天遂人愿,2022年,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与慕田峪长城有了不解之缘。长时间住在长城脚下,我多次登上慕田峪长城,连通往正关台的那条崎岖、坑洼不平、荒草丛生,早已不是路的古道,也一步一步走过多次。万千感慨,后来成文《初登慕田峪长城》,被《云游中国长城》《东方旅游文化网》《怀柔报》(元旦增刊)刊用,这里不再赘述。
除慕田峪长城,我也登攀过响水湖段长城。在田仙峪红鳟鱼养殖基地,远远看过箭扣段长城,也去过庄户村,但在“保护长城,人人有责,未开放长城,禁止登攀”的警示牌前,停下脚步。我知道,爱长城,就要护长城,就要敬畏长城。
倒有一段未开发段长城,我光临过。那是去年的栗收时节,我一个人往“云岭”处走。走着走着,竟看到了长城,“邂逅”给了我莫大的惊喜。再走近,却见长城下的一块大石头上躺着两个人。那时是正午,他们身边的空地上放着两桶“康师傅方便面”。一问才知,他们是修长城的。
经同意,我走进了他们修的一座敌楼。敌楼内部破败不堪,顶部开口,可见蓝天白云。进入敌楼内,才见楼里还有两人,铺着塑料袋,坐在地上,背靠着墙,裤腿上沾着泥土,身边放着镐、锹等工具。他们说,刚吃过饭,在这眯一会儿。
抚摩坍塌落地,风化严重的厚重城砖,一股无法言说的悲凉漫上心头。我们爬上台阶,上到楼顶,楼顶坑洼不平,蒿草丛生,一棵齐腰、手腕粗细的灌木,从砖缝长出,彰显着生命的顽强。从这里,可以清楚看到一段几乎垂直于半空的长城,台阶被草掩没,中段坍陷,像张开一张阴冷黑森的口,口中参差不齐的城砖如猛兽獠牙,不由人胆战心惊。同行的师傅说,比较而言,敌楼还好修些,把这百年积攒的厚厚淤泥清理完后,就可以铺砖,弄墙了,这里搭建梯架也方便些,可这半空的修建就难了,不要说搭梯,就是人走都困难,有的地方连脚也站不住。可为了保护长城,也得去修,再不修,恐怕坍塌得更厉害了。现在有现代化的工具做铺助,都不好弄,你说古代,什么也没有,是什么力量,让那些修长城的人,把这些重达上百甚至上千斤的条石弄上去的?过了片刻,他又似自言自语,大概和他们心中保家卫国的想法有关。我问他们这活累不累,“肯定累呀,但能在这里动一锹土,搬一块砖,除了上面对我们的信任,我们也从内心感到自豪,‘我在长城上干过活’,多牛!”师傅笑着说。
告别他们,我走下敌楼,本打算再往山里走,却听见远处传来隆隆的打雷声。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几分钟的功夫,乌云从山后翻到头顶。紧接着,雨点噼哩啪啦落了下来。我赶忙躲在楼洞(这原是关口,可见楼洞壁上的闩门石)内,穿过密集的雨帘,看风雨吹打山林,雨雾中的长城,宛如一条巨龙,上下起伏,若隐若现。
敌楼那边传来声音,下边淋不着吧,我大声回应,淋不着。我问他们能不能淋着,“我们有雨衣”,他们大声喊。
雨来的快,也去的快,几十分钟就停了。太阳出来了,一道彩虹跨在长城之上,清晰,壮观。
三
2024年是“爱我中华 修我长城”社会赞助活动40周年。1984年,“爱我中华,修我长城”社会赞助活动开启了社会集资修复国家重点文物的先例,在全国人民的支持下,八达岭、慕田峪等长城的修复进程得到有力推进。借助纪念活动,我也将自己的这段经历成文。划上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像有一种召唤,突然萌生了新的想法:我应该再去去年修复的那段长城看看,看看修得怎么样了。
伏天,阳光加大了力度,落在身上,微微痛。坐着公交车,又步行十余里,我走近长城。
进山口,在“未开发段长城,禁止攀登”禁示牌处,被人拦住了。他说是保护长城的工作人员,不能进去。我说明来意后,他像是自问自答,说去年那会他在哪里呢?哦,那会可能在山上巡查。又说,就是你进去,那几个施工人员也不会让你爬长城的,保护长城,人人有责。我说是的,我当然不会违反纪律。这儿离长城还很远,为什么就在这里设卡了,再说,去年,我也没看见这个牌子。他说到这里就算进保护区了,这牌子去年就有,可能是你只想着长城,没注意牌子......他说那段长城已修好了,敌楼内淤泥清除,铺上了特制的长城砖,那个“黑洞”也修好了。并翻出几张照片让我看。
果然,敌楼内厚厚的淤泥不见了,铺上了整齐干净的城砖,那口悬在半空的“黑洞”,也补好了,没了“阴冷黑森的口”。聊了会儿,最后他决定与我同行,带我去城下看看。
从这里到长城脚下,还有约一里远的路。我们边走边聊,他说每天至少得登两次长城,长城上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得清楚,哪里裂缝了,哪里坍塌了,得随时拍照上报。说未开发段长城不让爬,可还是有些人不听话,“拐弯抹角”要上去。有时候从别的地方往上走,他们就得堵截,劝返,很费劲。但这是他们的职责,从小到大,在长城下长大,对长城有一种说不清的感情。
站在长城下,站在关门口。抬眼望去,悬在半空的“黑洞”果然和照片中一样。没有上去,自然看不到敌楼的内部,但楼顶看上去,少了杂草,那棵“顽强”的灌木也不见了。一只松鼠含着什么,从敌楼边跑过,又像突然记起什么,站定,端着两只前爪,向下观望。
在关门口,我们分手了,他说“得去转转了”。穿过关门,他拐向了长城。看着他被汗水浸透的后背(这是一段坡路,我们一路走来,后背都湿了),我突然想对那些以登上未开发、未开放段长城为荣的“好汉”们说一句,与其当这样的好汉,还是不当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