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住进了内二科,内二科在10楼。病房有六张床,床上方分别写着48、49、50、51、52、53。母亲是53床。住进时,48、49床空着。
每个人的床头插着一张A4纸打印的巴掌大长方形“床签”,上写姓名、性别、年龄、床号、住院号、主治医生、责任护士,还有一个二维码。每天护士输液时,手里握着扫码器,床头一扫,扫码器中就传出病人姓名的声音。
时令已过寒露,院子里的一些树,从10楼往下看,树梢的黄,像从母亲体内流向尿袋的液体。树干被纷披的绿枝遮掩,看不见。树下,几株月季,红花挺立。有人在树间、道路、健身器材上,或立、或走、或坐、或摇摆。坐轮椅的来了,在月季旁停下,推者指指花儿,又向上指指,像是指树,又像指天空,相互说着什么。几只长尾巴的鸟儿,飞过一树一树,落在食堂顶上,喳喳几声,结伴向了远方。
远方山根处,是52床李老汉的村庄。李老汉不到70岁,从外貌看不像个有病的人,但去年确实在西安做过一次大手术,他说胸腔都打开了,把心脏从里面拿出来,接了一个人造血管,又放进去。花了25万,合作医疗报了16万。为验明正身,他解开衣扣,胸部有一拃多长的疤痕。说这些的时候,他像开玩笑似地。他有二亩半苹果园,每年果园得投资五六千元,用于买化肥,农药,雇人套袋,摘果等。好的年成,有上万元的收入,去年每斤3块7,除去开支,挣了2万多。今年挂果时遭了冰冻,八月十五前后,又遇了一场大风,苹果落了一地,今年收了1000多斤,价钱也不行,总算下来,赔了3000元左右。在病房躺卧的时侯,他枕头边的手机不时响起,听着是有人问询苹果的价格,一会3块,一会2块6的。儿子让他别弄果树了,他说舍不得刨掉,不弄果树弄什么,总不能白吃白喝坐着等死。他能自理,不用陪护。一儿一女,儿子在甘肃那边干厨师,他说这病不用他回来,再说告假也不方便,他走了,也影响人家老板的生意。女儿每天上午来,呆不了一会,他就撺掇着让走,让女儿回去给她的孙子做饭,说他一个人能行,输液不用看着,输完了,把床头的按铃器一按,拔针的就来了。女儿走后,我说你有什么需要的,就告诉我,方正我不走。他说好的,从女儿带来的食品袋里,拿出一个蒸熟的红薯,非要给我不可,说这是虢王镇的红芋,好吃的很。我好奇虢字,就问是哪个虢字,他说虢王的虢,周朝那个虢国的虢。推辞不下,只好接了,当着他的面吃了起来,绵甜,果然好吃的很。
51床王大哥,未至花甲。身材高大,平头,方脸,像周润发。看上去也不像不健康的人。初见他时,他的胸前挂着个长方形的“黑匣子”,像离此不远的城墙遗址公园里听秦腔的老人手里握着的听戏匣。他在北京香河的一家工厂打工。国庆回来,感觉有点胸闷,就来医院看看,一看,医生就把这个戴上了,说是监听心脏。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已婚,孙子也4岁了,在西安打工。小儿子未婚,在北京,那一年,本打算结婚,不料有了疫情,婚期就推迟了。后来,疫情过了,女孩的父亲却死了,那边有个习俗,父母去世,子女三年内不结婚。转眼两年了,明年给他们办。结婚后,小儿子也计划定居西安。毕竟西安离家近。他也不用陪护,每天输完液就回家,骑电摩十来分钟。一天,他出去没几分钟又返回,走到储物柜拿钥匙,说走到半路,给家里人打电话,才知家里人去邻村看戏去了,把钥匙也带走了。邻村有个大老板,为祭典去世3周年的亲人,请西安易俗社名演演出,晚上还要放烟花,热闹的很。他说那个大老板发财后,也给村里办了许多好事,比如修路等。下午回来时,他说东湖公园那边有好多人,还有警察执勤,原来是与辉同行的董宇辉在东湖公园直播,东湖公园与苏轼有关,建得好的很,董宇辉是陕西的好娃。我没见过他的儿子,却见过探视他的妻子,梳着麻花辫,很富态,让人想起杨玉环。她带来的很大一串香焦,后来,被他的老公分给了病房里的每个人,我们都不好意思,他说,帮帮忙吧,这东西不经放,时间一长,就坏了。话说到这份上,不帮忙,倒有些对不住人家。
50床老人83岁。脸型瘦销,轮廓清晰,左手戴着手表,右手带着掉了几颗珠子的手串,黑红色的脸膛。四个儿女。大儿子在新疆,17岁就去那边做生意,后在那边结婚生子。户口也落在了那里。两个闺女和小儿子在本地。每天儿女们来探视,都要挨“训”。说他不用陪。也是,他虽背有点驮,但一点不影响“落地有声”的脚步。儿女们看上去很孝顺。穿着灰格西装,倒梳背头的小儿子,50多岁,告诉我,他老爹在入院以前还开着三轮车在村里溜达。只是那天感觉头晕的历害,才“被迫”住进医院。说他的母亲也八十多了,身体也硬梆,还在地里干活。有一天,我从食堂回来,见桌上多了两个黄澄澄的柿子。他告诉我,是母亲昨天温好的,他家的老柿树结的,雍州的柿子,好吃的很。我咬了一口,甜汁入喉,脆甜。重阳节那天,小女儿来了,来的时候,我正和她爸凑在一起,老爷子用他的放大镜看药品说明书,我看他。女儿很开朗,说今天请了假,专门从宝鸡过来,和老爸一起过重阳节,拿出一大袋的零食,说老爸没吃过零食,重阳节,让老爸当回老小孩。老爸不喝娃哈哈,她让拿着,给他拍照。父女俩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她说拍照,拍视频,是一种记录,等她老了的时侯,看看和老爸在一起的视频,多好。视频拍好了,父女俩头碰头在一起看。配乐是“我用一生一世为你祈祷,希望你过的比我更好,你就是我手心里的宝。”过了一会了,她在新疆的大哥打来了电话,原来是大哥看了她发的朋友圈,才知道老爸住进了医院。大哥埋怨一家人瞒着他。挂了电话,她自我检讨,只顾拍视频,把“集体说谎的事”忘了。
记不清那一天下午,病房里又来了两个病人。一个81岁,和他一同走进病房的还有一个老女人和一个戴着遮沿帽的20来岁的时尚青年。他在床上躺卧后,女人就给他盖被子。年轻人在一边呆呆的看着。没一会儿,年轻人就不见了。女人是他的妻子,今年72岁。晚饭时,她从食堂打了两个贴面饼子和一个馒头。他拿着白白的馒头吃,她拿着金黄的贴饼吃。看上去津津有味。医生查询时,我才知道他是这里的“常客”,这一次离上一次住院还不到一月。他说他这是老病。女人说,孩子们都很忙,她身体还行,能伺候了老伴。晚上,打开折叠椅,她睡在老伴身边,9点来钟,鼾声响起。白天,有时她会把自己蜷成虾米,在床一头与老伴双膝相抵,雪白的头发抵着床板。我去与他们相邻的卫生间时,做贼似得轻手轻脚,惟恐惊挠了他们。他们上卫生间时,他在前面走,她高高提着吊瓶,跟在后面。她说你进去,他进去后,她关上门,提着吊瓶在门外等。片刻,他拉开门,她后退两步,两人一前一后,回到病床。他们又抵膝躺卧,我赶忙拉紧卫生间未闭严的缝隙。门缝里风大。
另一位患者是一个人走进来的。用“雄纠纠气昂昂”来形容,一点也不过份。躺在床上,护士就挂上了液体。我与邻床聊天的时候,他也插进来。说他昨天还打麻将,今早上就晕的不行了。说他前些天感冒了,在村卫生室开了药,输了几天液,感觉好了。没想到,今一早又感觉不好了,就直接来医院了。他输的是葡萄糖、冠心宁、盐酸倍它司汀。我说你这也不用人陪。他一边从保温杯往一次性纸杯倒茶水,一边说,不是不用,是没人,女儿支教,儿子在西安,老伴身体不好。我说,那还是不需要,需要的话,儿女们肯定会在的,他说倒也是,孩子们也不容易,给人家干活,不自由。看了他的手带,上写64岁。他是病房里唯一用茶杯将茶水倒入一次性纸杯喝茶的“讲究人”。
每天午饭或晚饭后,液体都输完了,大家坐卧在各自的床上,开启聊天模式。像生产队时期,社员开会。只是会议没有主题,没有领导,可随意插话,随时终止。内容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等方面。具体点就是村干部选举、果树栽植、种地补贴、秦腔、东湖、秦公、凤翔泥塑、豆花泡馍、凉皮面、合作医疗、孩子上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养老,有时还会上升到活着容易还是死容易,好死不如赖活着等等富有哲理性的话题。笑声、骂声、叹声、怨声,交织一起,热闹的很。这也是病房内最轻松的时刻。
母亲出院时,以上的那些人都还“坚守岗位”。那天清晨,7点多钟,我从病房出来,竟然发现楼道内铺满了金光。金光从楼道东窗射入,墙上,地上都铺满了。楼道里除了一名保洁阿姨在打扫卫生,还有一位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匆匆去往另一个病房,保洁弯腰拖地的身姿,和护士的匆匆背影,沐浴在金光里,神圣圣洁。我的心情也陡然亮堂了许多。沿着光的方向,我置窗前,火红的太阳已至楼顶,不远处的农田,绿意朦胧,我知道,那是关中大地片片出土不久的冬麦,将历经风雪,迎接收获。
下午1点多,我们离开了医院。临别时,大家相互祝福,互祝健康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