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很想写一篇《外公的抗战》的文章来纪念外公这位我尊敬并深爱的亲人,无奈对外公往事知之不详,只初略地知道外公一生命运多舛,三岁时外曾祖父被土匪活活打死,十七岁时被国民党拉壮丁参加抗战,后在国共内战中,外公所在的部队在淮海战场被解放军打垮,军官纷纷携款逃往台湾,士兵群龙无首,作鸟兽散,外公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沿途乞讨和帮人打零工,辗转上千里,历经艰险返回老家,除这些概略的情况外,对一些细节几乎一无所知,故难于起笔。
幼时的我,认为外公是一名国民党老兵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尽管外公为人正直,对我们表兄妹一直很疼爱,我还是对他曾经的身份介怀于心。或许是这一缘故,外公二〇〇九年去世前,我对他参军的往事并不关注。近年,国家对国民党抗战老兵落实了政策,个人又读了许多有关近现代战争的书,对数倍于敌的国民党军抵挡不住日军的疯狂进攻,对数量、装备、给养远优于解放军的国民党军,为何兵败如山倒产生了诸多疑惑,很想找一位当事人一探究竟,自然而然便会想起外公。怎奈斯人已远去,空留许多遗憾在心头踯躅,这种遗憾不断激起我写点文字的冲动。
回家休假前,列了许多采访提纲,后来竟全然没有用上——村里了解外公抗战往事的老人大多已不在人世,少数几个却因年代久远,悠悠岁月抚平了他们历经沧桑的皱巴巴的记忆,让我吃惊的是,就连舅舅、姨妈以及母亲,也对外公的抗战往事知之甚少,只知晓一些零碎的信息,这或许和他们的经历有关,在那个年月,瞒天过海式的遗忘唯恐不及,怎会去主动了解记忆?
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任何历史小人物都在创造历史。外公这位对民族独立战争起了推动作用,却在随后的人民解放战争中有了阻拦的历史小人物,是怎样被卷入这样的历史大潮中去的?在其中又是怎样的作为?我要探寻下去。
我的缺憾与无奈告知一朋友,他给我指了一条路,也恰恰是我的疏漏——同村的张宝善老人,也就是朋友的外公,同样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那些战争的亲身经历者,只是人已经住进了县光荣院。这让我看到了一线希望。
一个晴朗的清晨,我骑车前往位于县城西郊的县光荣院,继续追踪外公的抗战足迹。县光荣院是为参加过县光荣院是为参加过战争又失独的老兵安享晚年的政府机构,隶属于县民政局。走进大门,崭新的五层主楼映入眼帘,左手边有三层楼,一楼是餐厅,楼上是光荣院的办公部门,院子里的地面和花坛等设施还未完全竣工,有工人在施工。
我抵达的时候,正是早餐时间,一位工作人员问明来意后,走进餐厅去喊张宝善老人。老人看到我,颇感意外,热情地上前拉住我的手,硬是要拽我去餐厅用餐。之前已吃过早餐,我再三推辞,老人转身进去拿了一枚煮鸡蛋塞在我手里,带我走进了位于主楼一层的宿舍。一边走,老人一路向我介绍光荣院的情况。光荣院目前有十二位光荣院目前有十二位老人,除他一人参加过抗日战争外,其他十一人有的参加过解放战争,有的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有的参加过对印边境自卫反击战,还有一位参加过珍宝岛战争。
随着老人的介绍,我的脑海里始终有一幅炮火连天的祖国的地图在闪动,这炮火一会在内陆大地,一会儿在鸭绿江畔,一会儿在西南边境,一会又在北国边陲。这些老人都是活的战争史啊,他们见证了祖国的苦难,个人在其中承受了沉重的担当并负重前行,与这个民族、这个国家共同成长,如今,他们已进耄耋之年,令我肃然起敬。
除了天灾人祸外,个人的苦难多是由社会历史造成的。我们这代人,生活在当前这样的社会环境下,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啊。眼前这些经历过苦难历史时期的我们的先辈们,他们艰辛的奋斗,毕生的梦想,在我们这代人身上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为了现实,而他们的那代人,大多数并未享受过他们用血汗换来的社会安宁与生活幸福,我们却轻易得之,对于他们,我们不能相忘,也不敢想忘,因为忘记就意味着背叛,对他们来说是怎样的不公和痛心疾首啊!
坐定,老人递烟、倒水,让我这个晚辈后生有受宠若惊之感。
在老人反复地敦促下,还是逼着自己吞下了那枚鸡蛋,毕竟盛情难却。寒暄过后,我根据事先打好的腹稿向老人了解外公的情况。老人吃力地回忆着,最后告诉我,外公生前曾和他聊过彼此的经历,但因时间久远,加之记忆力衰退,只记得一些大概的情况。
我心头掠过一丝失望。
我有失偏颇地认为,外公一生最辉煌的人生经历,就是他的抗战,不想却随着他的作古尘封于历史的尘埃中,如今无从寻觅。转而又想,既然外公和张宝善,两个是生活在同一时代背景下又有相近经历的老人,人生际遇必然有某种映射关系。我临时决定了解张宝善老人当年参军打仗的经历,试图回答我的疑惑,也算对外公的一种遥祭吧。
被拉丁打仗的过程时刻充满了凶险与不测,因而那段经历是刻骨铭心的,倘若不是我专程拜访,或许那段生命历程老人再也不会回首,也不堪回首。
随着尘封已久的记忆随着尘封已久的记忆大门的打开,老人初见我时的意外与兴奋一扫而光,脸上随即布满了阴郁,眼角似乎也有浑浊的泪水在闪烁。我的心为之一震,不敢正视老人的眼。我突然意识到,对于一个久经磨难的老人,回忆苦难是痛苦的,而让一个久经磨难的老人回忆苦难是多么的残忍。一种不忍的悔恨与求知的期待并相交织,在我心里翻腾。
在老人缓缓的叙述中,我仿佛站在一九四三年故乡的大路旁,看见一行被粗粗的麻绳反剪着双手串绑在一起的人,在端着长枪的宪兵地押解下缓步前行,这行人中,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有五十多岁的壮年人,噢,还有一个个头矮小瘦弱的十五六岁左右的孩子。孩子不断扭头回望,身后不远处的山丘上,那个泪水涟涟的妇人分明就是孩子的母亲。他们在宪兵粗暴地吆喝声中,不得不加快步伐。这一去,注定有许多人将不能再回到故土,不知会葬身何处。每个人的上衣口袋里,都装着一坯故乡的泥土。他们上了一辆卡车,他们上了一辆卡车,卡车颠簸在尘土飞扬的路上,驶向了县城的新兵教导团。在那里,说是为了训练,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前方战事吃紧,他们将很快被补充进部队,拉上前线,与训练有素的凶悍的日本侵略者作战。他们都是出身贫寒家庭的农民,大多是被拉的壮丁,还有少数是主动投军的,却不是出于什么保家卫国的自觉,而是因为家里穷的实在揭不开锅,各种税收却频繁来催,索性去部队混口饭吃。有钱有势的人家,早就和里长通好了气,专盯着周围人家的男丁,自家的子侄,在拉丁的队伍来之前就溜得无影无踪。许多人认为此行凶多吉少,无异于送死,大家都有逃跑的想法,但忌惮于苛刻的惩罚只能选择留下,因为一旦被抓回,就难逃枪决的命运。十五六岁的张宝善就亲眼目睹了四个逃兵被当众枪决。可想而知,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真切地看枪毙人对一个十五六岁孩子的心灵有多么大的震撼。
在新兵教导团呆了两个多月,还没打过几次枪,就被补充进了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八集团军。部队随即开进到了豫西前线,被丢进了战场,从此他们的命运不再掌握在自己手中——似乎他们从来也没有掌握过自己的命运,历史的大潮将他们这一群农民卷进了战场,他们穿上军装摇身一变就成了军人。
为了活命,他们只能在炮火中学习生存,在战争中学习战争。战争是要杀人的,他战争是要杀人的,他们本是穷的叮当响的农民,连杀只鸡的机会都没有的农民,是时代迫使他们不得不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颤栗、退缩,然而,为了活命,他们不得不振作。战争是要死人的,死的人数也数不清,也顾不上数,活人尚如此,谁会顾及死人呢?队伍打散了,聚拢起来继续打,打垮了遇到自己人的队伍又加入进去再次投入战斗,最后竟然不知道自己所在部队的番号。大大小小的十几次战斗异常残酷激烈,周围尸体成堆,战友的,敌人的,辨不清敌我的,都被草草掩埋。
世代耕作的农民,哪里见过这阵势,恐惧、绝望,真想奋不顾身地冲向敌阵,让一颗子弹解脱这沉重的生命,可在战斗的间隙,想起远方的亲人,想到无处安放的灵魂,苦苦支撑,苦苦煎熬。
活命!活命!一切都为了活命!1945年3月29日至8月22日的西峡口战役,是抗日战争的最后一次战役。斯役,老人所在的连队九十余人,撤出战斗时只剩十五人,那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我面前这位白发苍苍面容清癯的老人,幸运地成为这十五人中的一员。
战争胜利了,人人归心似箭,都想着回家,恨不能飞身而去。然而,接下来却是整训、开拨,部队要开往洛阳,还要准备打仗。
在一个漆黑的夜里,运兵列车行进到河南登封附近,他跳车逃走了,穿着一身农民的衣服,一路乞讨回到了陕南的家。
本想在家里继续当他的农民,可内战的阴霾不散,最后还是打响了。一九四七年秋,时年二十出头的张宝善再次被国民党宪兵拉了壮丁,又一次卷进了历史的漩涡。这次,他被编入了国民革命军整编第六十五师(一九四八年十月恢复六十五军番号)。第一次被丢上战场,第一次被丢上战场,没有文化的他对长官讲的保家卫国的道理多少还能理解,而这次,却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打仗——鬼子赶跑了,为什么不让老百姓好好过日子,还要没完没了地打仗,况且是中国人打中国人?他心里是抵触的。他们驻扎在陕西扶风、眉县附近和解放军对峙,这次,他见识了国民党军队的腐败与涣散,长官经常压榨士兵,而吃了败仗的士兵却经常冲进村子,抢老百姓的钱财、牲口、粮食,甚至侮辱妇女。每当有他们的队伍经过时,老百姓早早地将钱财藏起来,小媳妇大姑娘都会躲起来。只能对老百姓逞能的部队注定是要失败的,一九四九年底,他所在的65军只剩下四面楚歌的187师,在军长的带领下通电起义。
根据解放军的政策,投诚的国民党军人除罪大恶极的之外,可自由选择去留,自愿加入解放军的继续留下,想回家的,发给路费开通路条返回原籍。张宝善在从军这件事情上,第一次作出了自己的选择——成为人民解放军西北野战军的一员。
一九五零年,朝鲜战争打响,张宝善主动申请参战,后因就近抽调了北京军区某部开往东北,张宝善就被补充进了北京军区,服役至一九五六年。
那年月,新中国刚刚成立,战争的创伤亟待医治,满目苍夷,物资极度匮乏,他们在部队三四十人住一个大房间,冬天甚至连棉衣都没有,然而当家作主的喜悦和建设国家的激情始终充盈于胸膛。
为了使老人从紧张残酷的记忆中缓过神来,我又说了对他们那一代人感恩之类的话,老人听了还是很欣慰,说他们十二个老头,国家还专门花钱让他们安度晚年,党和政府的恩情让他们觉得当初的苦难没白遭,他到九泉之下也好向他的那些没有熬到战争结束的战友交待了。
得知我在部队工作,他向我问起了现在部队的情况,鼓励我好好工作。
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每个时代的进步,总该有一些年轻人要勇于担当,敢于担当,来推动社会的发展而不是在其中随波逐流。若干年以后,当我们都白发苍苍的时候,我们的子孙环绕膝前,想听我们年轻时的故事,我们的讲述是否能够让子孙们为之感动?是否敢自信地说,我完成了自己青春的使命,未来等着你们去开创。
愿老兵们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