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是地方戏种,流行于西部的几个州县。陕西方言的对白和咿咿呀呀的唱词被拉长了腔调,就连地地道道的陕西人,往往都很难听得真切。
尽管秦腔遍布我年少时的记忆,但细说起来,四十岁前,还没有耐住性子完完整整地听过一段秦腔的经历。
周五下班,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吃过晚饭,再也懒得动弹,半卧于沙发上休息。百无聊赖,拿着电视机遥控器随意翻动,林林总总的节目,多是要收费的,免费的没有多少,秦腔是为数不多的几个。
点进去,第一个便是《三娘教子》。视频应是某个剧院录制的,画质不算好,但梆、弦、镲的旋律还算熟悉,听了几句,没听出个所以然,正欲退出,终于有了唱词,也带出了字幕,索性多看了一会儿。谁知这一看,竟被带进了故事情节。
听戏确实需要聚精会神。两个孩子的争吵打断了我的思路,不禁动了肝火,不过很快便平复下来。孩子嘛,吵闹好动是天性,自己年幼时不也经常和小伙伴穿梭于听戏的人群,引来声声呵斥?
那时的农村,遇上婚丧嫁娶,经常会请来戏班子热闹一两天。用芦苇席或彩条布搭起来的简易棚子,中间摆上一张八仙桌,放几条长凳,就算是戏台子了。戏班子往往只有四五人,也是平常着装,并不施粉黛,除了手上的乐器,和里里外外忙出忙进的亲朋故旧并无二致。到了主家,取出响器,拍拍打打,吹吹拉拉就演凑开了。
白天的演奏,似乎只是为了洪托气氛的,人们进进出出各忙各的事,很少有人围坐于戏棚前正儿八板地观看演奏。这时的戏班子也并不上心,他们放上唱片,除了跟着唱片拉二胡打镲外,并没有真唱,偶尔也会吹上一段高亢的锁呐,多数时间里显得单调而沉闷。
晚饭过后,收拾停当,酒足饭饱,一天的喧嚣逐渐沉寂,戏棚前慢慢聚拢了人群,戏班子便来了精神,拿出看家本领开了唱腔,唢呐、鼓点、梆子、二胡、镲一齐宣鸣,霎时热闹非凡。讲究一些的戏班子,一男一女两名主唱的演员会装点一番,换上戏服,声情并茂地表演,赢得观众评头论足。
戏文只有通过品咂才能理解曲中意,年轻人没这个耐性,多半是看热闹。只有那些老人,跷着二郎腿,眯着眼,跟着节奏摇晃着头,敲着手指,跷起的脚在膝盖上一点一点,完全进入了戏文中的情境。出神处,也会跟着哼唧两声,还会向周围人分享戏文的精彩词句……
那时候,宁静的乡村,经常有秦腔的唱词和旋律在鹿池河两岸回荡。
村里最爱听戏的是敬儒爷,尽管他家里光景过得烂包,但为了听戏,还是下茬买了一台录音机,每天都能听到浑厚的秦腔从他家里传出。后来,敬儒爷外出打工赚了点钱,与别家攒钱修房子不同,他买了一台34英寸的大彩电,为村里和他一样爱听戏的老人谋了福利。为此,他一度受到村里人的嘲讽。
离村子两里开外的乡政府旁边建有一座剧院,年节或农闲时节,总会有区上或县上的秦腔剧团来表演,不过,剧院里的表演收取门票,两三毛钱一张。不管自己愿望多么强烈,总是很难说动父母去看戏,但我有自己的办法。我曾假装是别人的孩子,轻扯着人家的后衣襟尾随他人进入过剧院,也曾从剧院后墙上的一个小窗翻入过剧院。对这些事情,我记忆深刻,唯独忘记了进入剧院看戏的内容,只记得里边灯光幽暗,人头攒动,嘈嘈切切。
老人们从戏文里学得的台词,在田间地头干农活时,或心情舒畅时,抬头看四下无人,也会学着唱上两句,一旦有晚辈后生出现,赶紧停下来,连忙咳嗽两声,好像刚刚的唱词是大地的声音。老人们虽然文化不高,但从戏文里学得的故事可不少,他们对薄情寡义、寡廉鲜耻之徒,恨得牙痒痒,教育晚辈不仅能说上来一些人名,也会说上一些蕴含深奥哲理的词句。
“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老陕齐吼秦腔。”一个地域的山川风物孕育一个地域的风雅文化,涵养这个地域的人文情怀。秦腔就是西部这片大地孕育的,虽对它知之不深,但很少听过秦腔有尔侬我侬的甜情蜜意,我所接触的秦腔,多是高亢、悲壮和激越的,这恰如陕西人耿爽、粗犷和炽烈的性情。我感到奇怪,按理说,相同的剧本,可以用不同的曲艺形式表达,但为何秦腔对“风流才子、绝代佳人”的表达有所含糊?是秦腔这种艺术形式的缺陷,还是“风流才子、绝代佳人”本就不受这一地域人们的青睐?
随着各地域人们交流的深入,普通话的推广和教育的同质化,失去陕西方言做基础的秦腔将何以保存?孩子们一出生就学说普通话,真等方言消失的那一天,或许,我们从每一个人身上再也找不到与地域有关的任何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