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回家,途经香梨路口的时候,一阵清脆的牛铃声传了过来。循声望去,留着花白胡子的一位老爷爷牵着头奶牛信步走来。奶牛鼓囊着鼻子,一会儿朝这边闻闻,一会儿又瞪大眼睛向四处望望。老爷爷娴熟的撅了一下缰绳,随口一声“恘”,那牛便直直地朝前走了。那一长一短一高一低依稀远去的背影,勾起了我对父亲的回忆。
父亲是一个老实安分的庄稼人。在雨水好的年份里,他总是赶着家里的那头黄牛奔波在不同的田间地头。家门口的那山,横躺着的梯田里,随处都有他和黄牛的脚印,一深一浅总是那么的匀称。因为有黄牛的缘故,总有乡人来找他犁地,有给钱的,也有换工的。
犁地都要赶早,晚了牲畜就得遭罪,这是每一个地道的庄稼人都知晓的事。大概是上午三四点多的样子,院子里就会发出不同的声响。厨房里妈妈生火烙干粮的劈啪声,草房里父亲拌料的唰唰声,动静最大的要数牛棚里黄牛的叮铃声。这时候,也用不着闹铃的提醒,我也就乘势起床了。走之前妈妈总是不放心地唠叨着,“别忘了吃干粮,累了就休息一下,牲畜肚子里还有小崽子了,别用的太狠了”。吩咐完父亲,她又回过脸说我,“天黑,路上骑车留点心”。我和父亲相视一笑,就各自朝不同的方向去了。
遇到周末的时候,一个懒觉起来差不多也就八点了。也就到了给父亲送晌午饭的时间,说是饭,其实也就是个汤汤水水什么的,连一个像样的蛋花都没有,最好的时候就是多了一些白面疙瘩。
浑身带土的父亲一边驾着犁一边牵引着黄牛在麦田埂子背阴的地方准备歇会儿。父亲没有急着吃晌午饭,先是惯例的给老黄牛脱了笼头,谢了鞍,备了料,然后又用枯瘦而稳健的双手在它沁出汗珠的脊背上拍了拍,又拍了拍。老黄牛像是听懂了父亲的话,温顺的卧了下去。等一切准备停当,父亲就在黄牛旁的空地里席地而坐,惬意也享受地跐溜跐溜几口便喝光了大碗里所有的东西,吃完后他冲我美美的笑了笑。那笑容干净的没有一丁点儿生活的残留,通透的没有丝毫辛苦的忧伤,真诚的没有半点儿苦难的哀怨。那笑容里写满了真诚善良和淳朴,只是看着看着我的心里不觉间被一股酸酸的东西搅动了起来。
那时候家里光景不好,为了能让我在学校抬起头,家里吃的用的都被妈妈分了等级。猪油清油臊子白面什么的,都是给我攒着。连大姐二姐都得让着我些。
父亲爱喝酒,不过酒量不好,每次喝酒都要吐上好几回。在农闲下雨或是冬闲下雪的时候,父亲总要和村里的几个交往(要好的朋友)一起聚一聚,打上些散酒,也没什么下酒菜,在一声声跑着调儿的秦腔里便喝了起来。醉酒后的父亲就跟换了个人儿似的,总是有讲不完的话。他总是说自己没本事,没有让我们过上好日子,甚至过年的时候娃娃们没有新衣服穿什么的。他也会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直盯着我看,夸我懂事学习好,也不枉全家的心疼。第二天酒醒后,父亲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装车赶牛到地里侍奉庄稼,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有一次我所在的学校要开家长会,班主任要求让我的父亲也来参加。我只好托镇上赶集的乡人给他捎个话,让他开会的那一天来一趟。我见到他的时候已是当天的中午,但见父亲穿着一套的确良深蓝色中山装,头发也是刚刚理过的,昔日里浓密的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鞋子也是崭新的千层底……看着从来也没有这样打扮过的父亲,我的心头为之一热。那天中午,父亲破例非要带我到饭店去吃一碗牛肉面,而我一再坚持回去自己做。最后还是拗不过我的倔劲,我们一边聊着家长会的情况,一边向宿舍走去……
下午班会课上,班主任有些莫名的让我走上了讲台。有些情绪激动地问我说,“你爸爸不会骑自行车啊?”
听到这个问题时,我感觉耳朵里像是打雷一样,整个脑袋都开始发晕,脸腾的一下就红了起来。讲台下的学生有发笑的,有相互议论的,“连自行车都不会骑……”
不等我回答,班主任严肃地将黑板擦往讲桌上一掷,说:同学们,小龙爸爸为了参加今天的家长会,他步行17里都能及时赶来,而我们在座同学中的某些家长呢?就是在镇子上,都请不来……
后来我听乡人讲,有人传话说是我在学校犯了错误,这才要叫他去开家长会的。父亲的回应很是平淡,我自己的娃什么样,我心里比谁都清楚。
只是那一次父亲真的是错了,在老班看来我还真是犯了错误。一封寄给我的信被老班给扣留了。没有地址的来信让他起了狐疑。拆开信,他发现是一个女孩子写给我的,而当时正值中考前夕,严谨的老班嗅出了事情不一样的味道。
而当我问及父亲那天的家长会时,他对我说:你们班主任人很好,快中考了,他担心你的营养跟不上,怕影响考试,让我们多照顾着你。
那天中考成绩张榜,当父亲知道我中了状元时高兴的合不拢嘴,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该做什么,就兴冲冲的跑着去给亲戚们讲了。
父亲不会骑自行车,但他却会修。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原先家里就一辆自行车,遇到车轴不转链条脱扣车胎被扎破时,我就得蹭坐同学的车上学了。去学校时可以,大半截是下坡路,但回家时就难喽。有时候父亲为了修好车子,叮铃哐啷捣鼓了一晚上都不曾弄好。见这,他在卖旧自行车的摊位上低价又买了一辆。就这样,两辆自行车倒腾着用。在学着修自行车的那段时间里,父亲的手总是被弄伤,即便是这样,车子也总是跟他找茬。
那夜院子里的灯亮了很久,是他在给车子换中轴,和妈妈一起忙活了好一阵之后,他开始喊我,说车子修好了,让我骑着试一试。我一看,差点笑掉我的大牙,“达,脚蹬子反了。”
啊,他吃惊的看了又看,之后便看看我,看看妈妈,说:这不骑车的人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尽是出洋相了。说完后大家又一起大笑了起来。
那是在父亲快离开的几天,他一直都在挂念着陪伴着他很多年的老黄牛,担心他走后没人给它割草,没人给它拌料……想着找个庄稼人安置给一个放心的主顾。
在那个主顾和几个小伙子的拉拽下,老黄牛硬是被拉出了牛棚。它撅着鼻子向院子里主屋的方向嗅去,并费力地发出低沉的一吼,“哞……”。在没有等到它期待的那个回音后,它一摇一摇慢慢得走了出去。旁边的姐姐忽然大叫着,看啊,它哭了……
它在呼唤着,期待着那个曾经熟悉的身影……而床榻上,病危的父亲强撑着自己在窗口上叹息着望了最后的一眼。
老黄牛走了,父亲也走了。
长大以后我觉得自己和父亲就是那头黄牛,年轻时能走却没走,年迈时不能走却要走,最后只能变成桌上的一道菜肴。
每每下班回家的时候,在经过梨园路口时,我总要张望一下那头勾起我回忆的奶牛,看看它是否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