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望眼欲穿的期盼总会被大山阻隔,放眼望去,层层叠嶂的山峦就像是一幔重着一幔的门帘,将里外映衬的格外分明。每当太阳从山顶腾起,整个黄土高坡披上全身金黄的外衣时,我总会望着远方问自己:山的那边是什么?
绵延不绝的山峦彼此交织纠缠在一起,永远也理不清哪里是开始,哪里是结束,即便是祖祖辈辈生活在山与山之间沟壑里的人们也很难说的清楚。山峦和沟壑是这个世界的全部,无论走到哪里,大山总会保持着他一贯巍峨的姿态,突兀的出现在你视线的前方。我曾一次又一次登上最高的山巅,一次又一次用心想征服他们,更想甩掉他们,直到累尽最后一口呼吸,无望的发现又一处最高的山顶岿然不动的屹立在那里,他似乎在用一种略带嘲谑的口吻对我说:我一直都在这里!
从那以后,我的心里便住进了一位陌生的男子——大山。他的宽广博大将我包裹的严严实实。无论我走到哪儿,始终都不能逃离他的地域。
我不再尝试去超越他征服他,我换了一种走近他的方式。过了陇渭渠,在大山深处的一面背阴斜坡上,密密麻麻的青藤下面藏满了金黄色透亮透亮的美子,这个发现让我欣喜无比。我并没有火急火燎的去“抢掠”他的礼物,我急匆匆的抄近路回家,吆喝了一帮我最好的“哥们儿”,一边蹦跶着,一边即兴哼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兴奋的带他们去分享自己的发现。
那种美透心灵的酸甜,滋养了我很多个盛夏。望着万物苍葱生机勃勃的大山,我痴痴的看看这里,望望那里。默默的对自己说“他也没那么可憎嘛。”
在时光的拖拽下,昔日里光着屁股一块儿在大山上嬉戏打闹的小屁蛋们转眼间到了上中学的年龄。急于逃离紧箍我们的大山,每一个人都期待着写满未知的新开始。
新的环境,新的老师和新的同学,更让我们惦记的是镇子上每天都喧嚣不停的各种手艺人和他们神奇的功夫把式……好像所有的期待都在大家的预料之中,可有一样东西我们都给忘了,或是压根就没有想他。大山——我们再一次闯入了大山的怀抱,不过这次的大山要比原来的还要大。首阳山的绵延将小镇围裹的严严实实,这种无间的亲密让我时时感到憋闷。红黄土夹杂着不知被凤侵蚀了多久的碎石,瘦骨嶙峋的羸弱中却间透着惊人的刚毅,连一丁点儿的绿色也不曾接纳,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位时近六旬的老人,身躯佝偻,稀疏的眉宇下却投射出饱经沧桑和磨砺的岿然镇定。那模样,怎么就那么熟悉,就好像是从我的心里长出来的。
若干年过去了,高考的快车把我带往了金城兰州。顺着一路颠簸的汽车,我扫视着眼前划过的每一处风景,那些时断时续,时高时低,时急时缓的山峦无限延伸着,游走着……很久,也没有发现他的尽头。原来,无论是家里的山,首阳的山,还是兰州的山,他们本就紧紧的交织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彼此。
兰州的山少了一些绵延,却多了一份“霸道”。或许他自古以来就占据着黄河南北两岸的领地,独独只留给黄河一条狭窄的通道。不容选择,黄河只能诺诺屈从地从他的山脚下蜿蜒而过。
他好像能掐会算,早就知道我的行程,在每一个我到达和出现的地方,总是在久久地等候,换一身行装,又在同一个地方注视着我慢慢的离开。
每一次启程,每一次道别,我总是在视线的指引下一遍又一遍勾勒着他的整体轮廓,我多么想弄清楚,他到底是何模样?
在上海飞往吉达的飞机上,我透过舷窗第一次在万米高空俯视他的容颜,一片片鱼鳞状的躯干,一条条鱼骨似的脊梁,和一道道河谷状的隘口组成一片绵延万里的宏篇巨画,广袤的让我惊愕。
终于离开了大山,我像是干涸了很久的枯藤在生命垂危之际突然迎来了一场倾盆大雨,我无力欢笑,只是本能的开合着喉咙,咕隆咕隆喝个不停。放眼远望,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遮挡心的方向,地平线就在视野的前方。
早晨,中午和傍晚,我总会固定地站在同一个地方,没有缘由的向着大山的方向眺望。
一年,两年,很多年后,我忽然发现没有大山的世界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存在。那种无垠的穿透感,空落落的寂寥和没有丝毫回响的空旷,让我慌张的不知所以。这么多年,我试图用尽所有的努力和机会去摆脱他的吸引,直到此刻,我才发现他早已在我的心灵深处生根发芽。
重回故土,再一次踏上大山的肩膀,与分别时不同的是曾经孤身一人的我如今已是家有儿女。慢慢地向高处移动着脚步,顺着手指,我给爱人和孩子讲述着他的过去和现在。依旧是苍翠满坡的植被,也依旧是花海四野的药材,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而我的内心却涌起阵阵的辛酸,我想,我是想他太久了。
跪在先人和爸爸的坟头上,我第一次上新土为他们祭奠。我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匍匐在大山的怀抱里,酣畅的哭了很久很久。
我环视着大山每一处的风景,我要用心镌刻下他每一处的经络,那每一个关节,都记载着我们的前世和今生。
落日西斜,光明渐渐褪去,大山在幽静的等待晨光的降临。我们沿着崎岖的小道,在大山的脊梁上慢慢向家里走去。
沿着大山的方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