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虎
今年西安的天气太怪,冷热变化很大,昨天还穿着羊毛衣,今天又一下子窜到38度,大街上行人稀少,热气蒸腾,人们都躲到山里去避暑。母亲从西府乡下打来电话问:“端午节马上到了,麦子收完,回来跟会不?”我无言以答,整天忙忙碌碌,不知道究竟为了啥。从西安到宝鸡家乡不过百余里,但一年很少回去。
母亲所说的“跟会”,是关中方言,大体意思就是“跟集”,赶大集,逛会。但相同又不同,“跟会”的“会”比“集”要大得多,隆重得多,内容丰富得多。过去,为了物资交易方便,方圆百里,村民自发组织,每个不同小乡镇逢单或者逢双有“集”;“会”,也算民间组织,一般借用庙会、古会,固定农(古)历日子,每个村镇轮回,日子互不冲撞,一年或者几年才举办一次,要请名角,唱大戏,演电影,玩杂耍等等,熙熙攘攘,物资交流,商贩云集,小吃遍地,人声鼎沸,好不热闹!时间一般为农闲、忙罢,三至五天,是说媳妇,走亲戚的好日子,也是农村青年男女背见、遇面,自由恋爱的好时机。
老家在天府关中,西府宝鸡的塬上桥镇嘴头村。塬叫贾村塬、蟠龙塬,西平塬、大虫塬等,民间传说纷纭,文物古迹众多,历史文化积淀深厚,不再赘述。塬位于宝鸡市北部,东起千河,与凤翔塬隔河相望;南依渭河,与秦岭对峙;西至金陵河,与陵塬为邻;北靠千阳岭,与吴山相连,东西宽约15里,南北长约30里,宛如一条巨龙蜿蜒起伏,横亘于关中大地,龙头就在这个塬西南部渭河北岸的蟠龙山,龙尾就在北部紧靠山区的汧河西岸的龙尾村。在这块风水宝地,有十余万人在此居住。天气尚好之时,可远望千渭交汇,八百里秦川。塬包含蟠龙镇,贾村镇,桥镇三个镇100多个自然村,过去属于宝鸡县管辖,现在宝鸡县改陈仓区,桥镇、贾村合为贾村镇,属于陈仓区管辖,蟠龙镇属金台区管辖,正在建设新区,高楼林立,工地不少,没有往日的宁静。塬上贾村镇形成集镇,始于明末,兴盛于清代。塬,属于渭北台塬,塬上一马平川,四周沟壑纵横,典型的黄土高坡地貌;自古塬上缺水,属于旱塬,靠天吃饭,但民风淳朴,人杰地灵,勤劳细发,性格倔强。清同治年间“凤翔回乱”,“民国十八年,天大早,全年无雨,渭水涸竭,车马通行,禾苗枯死,颗粒无收,亩地换小麦一斗,草根树皮食之殆尽.灾民为了生存,拆房卖地,鬻妻卖子,换粮糊口。无奈中壮者外逃求生,弱者坐以待毙,乞讨者甚多,饿殍遍野。” (《宝鸡县志》)等历史上几次较大天灾人祸,加上风灾、雹灾、虫灾、瘟灾、水灾、火灾、兵匪之灾等等一同降临,经历沧桑,但世代繁衍,顽强生活,一直至今。
我从小在塬上生活,亲戚朋友,活动区域也一般在以村为中心,方圆十里的范围。虽然塬下是繁华的宝鸡市,直至小学毕业,我没有去过市区。倒是经常跟着爷婆(婆,宝鸡方言,奶的意思)跟集、跟会,提着大麻花走亲戚,吃臊子面,站在舞台下面看秦腔,去白荆山烧香,听过一些吴山土匪杀人越货,点天灯的故事。
母亲所说的“跟会”,还有一层意思。即农历七月十二,桥镇物资交流大会到了,九月十三陵厚寺“刀山会”要到了,希望我借着“跟会”回家一趟,我懂得。
我们村不大,且不富裕,自己很少“过会”,基本都是“跟会”。村里的老人,一般去附近的地方跟会,坐着“蹦蹦车”或者步行,包括缠着裹脚的婆门,怀着一颗虔诚的向善之心,从来不辞辛苦,长途跋涉去用多年积攒下来的钱,烧香拜佛,祈福家庭平安吉祥。在田间地头,乡间小路上,经常可以看见“跟会”的老人,吸拉着长长旱烟袋,戴着圆石头眼镜的老汉和拄着枣木拐棍,头顶帕帕手巾的小脚老婆,奔走相告,脚步匆匆。从农历正月初九的县功碧峰寺古庙会、正月十四赤沙血社火古庙会、正月十七陈村古会、三月十二白荆山古庙会、四月初一的凤翔灵山古庙会、四月八的虢镇古庙会、七月初一县功西阳洞古庙会、七月十二桥镇古会、九月十三陵厚“刀山会”等等,还不算一些自然村的“会”,演皮影、木偶戏,吼“西府曲子”,几乎一年四季,周围都有,有时候还远赴岐山三月初十周公庙会。在受周礼文化影响较重、交通、环境、文化等相对封闭,人们娱乐休闲生活较少的日子里,举办庙会、乡党们一起去“跟会”,便于物资、贸易往来和交流,也增进了大伙的感情,在农耕文化背景之下,绝对是老百姓的一次放松和狂欢。
我们村离桥镇、陵厚很近,一般要去这两个地方“跟会”。
农历七月十二,正是夏收结束,麦收粮仓之后,人们忙罢,便在乡镇所在地桥镇村举办。从桥镇村唱戏的舞台到初中,大约有四五里路,沿路两旁,全是商贩的摊点,卖布匹的、卖瓜子的、卖杂货的,卖老鼠药的,炸油糕的,烤羊串的,缝衣服的,贩卖牛羊的,打铁的,捏泥人的,吹糖人的等等,各种农副商品应有尽有,空气中充满着各种油炸乡土的味道,人们黝黑的脸上洋溢着各种不同的笑容。除了小吃美食,有时候还耍社火、踩高跷、赛锣鼓,比刺绣。桥镇离家只有二里路,我是一个小孩,老人叫的“碎娃”,跟着大人在街上走来走去,最后站在舞台下面看秦腔。西府秦腔,又叫“西路梆子”、“西路戏”、“西路秦腔”、“老秦腔”等,在宝鸡拥有大量的“粉丝”和人气,“会”由村民自发组织,钱款自筹,唱戏也有讲究,第一天要请神,最后一天要送神,上午、晚上唱本戏,下午唱“折子戏”,老人叫:“西安乱弹”。陈仁义、郭明霞、肖若兰、李爱琴、刘茹惠等等秦腔名家都在这个乡村小舞台上唱过,尤其是前排,一旦“名演”出场,台下人面宛如潮水涌动,都争着抢先观看,梢子功、帽翅功、鞭扫灯花、顶灯、咬牙、耍火棍、跌扑、髯口、跷工、獠牙、水袖,顶灯,吹火等等,看得人如醉如痴,披红挂彩,鞭炮阵阵,全然不顾维持秩序的用竹竿在头上敲打,回家才发现,头上已经起了几个包,疼痛好几天才消肿。即使天空暴雨来临,人们站立在泥泞的舞台下面,雕塑一般,纹丝不动,任凭雨水浇灌,不时哼哼几句,对秦腔的热情丝毫不减。用老百姓的话讲,“这个戏迷客,看进心里去了。”
我随大人“跟会”,中午提上一捆麻糖(麻花)就去当地的亲戚家吃饭。先要吃一碗臊子面垫底,家乡的臊子面不同于岐山的“红油酸辣”,也不同于长安的由鸡或猪的骨头熬成的“高汤”不酸的臊子面,有点像扶风、乾县一带的,保持原汁原味,色味较淡,贤淑端庄的女主人亲自掌勺,用干柴慢火烧着风箱,大黑铁锅开水翻滚,手工擀面,面薄条细、筋韧光滑、汤宽面少,只吃面不喝汤,“漂汤”一般有韭菜、葱花、豆腐、黄花菜、摊的鸡蛋切成菱形,辣子自家地里鸡粪作肥生产,醋也是自家红高粱酿制,浇上黑土猪肉燣的臊子,有“薄、劲、光、煎、稀、汪、酸、辣、香”的味道,主要还是酸、辣,好在油泼辣子自己放。然后过上一半个小时,正式吃饭,早先是十大碗,后来是“十三花”,再后来讲究“八凉八热”,“西府肘花”,“拉丝红芋”、“驴金钱肉”等是舌尖最美的食品,晕素搭配,喝酒吃饭,有美食,有西风美酒,划拳猜令,一醉方休,最后还要吃上一老碗干面,才心里受活。
有时候,天天去“跟会”看戏,不好意思去亲戚家了,就在戏场上咥上一碗油泼扯面,或者臊子揪面片、豆花泡馍,手工菠菜面、拉条子、削筋面、搓搓面等等,节省时间,也满足了自己的食欲。
陵厚既是寺名,也是村名。位于贾村塬中部,古时称证果寺,后来被改作学校,村以强、翟、李为大姓。证果寺旧址位于陵二村,原陵厚小学与贾村高中附近,山门在两所学校大门中间。其刀山香火大会曾经名扬西府,民国22年古历十月十五举行,由宝鸡县十二区区长强毅及地方名流容儒等人筹办。刀山高约50米,由四根连接成约55米的巨形木柱搭成,四柱各绑铡刀90把,共360把。四高柱顶端以横木固定,交叉处倒缚方桌一张,四条腿上各插彩旗一面,为此买空了宝鸡、凤翔、虢镇、陈村、贾村等市镇的麻绳,借空了贾村塬各村各户的铡刀。赶会这天,本县以及邻近各地的豪商巨贾、善男信女群集陵厚寺,争睹上刀山。西府秦腔名旦李嘉宝之弟、善演武生戏的李碎宝与其50多岁的师父王吉林袒胸赤足,头挽神仙发式,肩披红绸当众上了刀山。李嘉宝还在现场表演了“挂筋戏”绝活。以后,刀山香火大会很少举办,旧址也被改造成学校。据说,“上刀山”是流传于宝鸡农村的一种祈福还愿活动,陵厚寺、渭河南的斜坡村以及硖石的赵家坡村等地都曾举办过刀山会,以陵厚寺的刀山会声势最为浩大。解放后,“上刀山”被当作封建迷信活动被禁止,连表演的工具包括服装、刀、书籍等大多被毁掉了,几乎沉寂。直到1995年后,渭河南岸的斜坡村、任家山、姜家塬、祁家沟陆续有了上刀山表演。
我在上中学的时候,有幸看过陵厚的“刀山会”。比起以后在旅游景点上看过的苗族“上刀山”要高得多,全国其他一些地方,也有类似民间表演,但不身临其境,不知其凶险刺激。陵厚寺每三十年举办一次“刀山会”,一大早,老百姓便从四面八方涌来一睹为快,整个塬上、塬下,闻讯而来的人群有几万人,就等着看热闹。手持香蜡纸表的善男信女先去寺里敬神烧香、祭祀神灵,我择一块较高的地方准备看震撼人心的“刀山会”。
远远望去,场面壮观,“刀山”上彩旗飞扬,呈宝塔式,和西安的大雁塔差不多高,空旷辽远的天地中尤显巍峨高大,雄伟壮观,上高十五丈,下深一丈,用四根各十六丈长的大木柱搭成。木柱下粗上细,下面直径三尺,上面直径有一尺。架子四面各绑有九十把铡刀,铡刀共有三百六十把,铡刃向上,铡背朝下,相距二尺,刀光凛凛,让人不敢声息,整个会场鸦雀无声。两位表演者袒胸赤足,头挽神仙发式,肩披红绸,步入刀山之下,爬刀梯,双脚在地下轻轻一点,一个燕子钻天势,腾空上了刀山。表演者双手,搬着笫三层铡刃,胸贴着笫二层铡刃,脚踩着笫一层铡刃,在刀山上做着多种高难度的动作,一会儿“玉龙钻洞”,一会儿“鹞子翻身”,每上一层,头从刀刃中钻出,来个“蝎子倒卷尾”,身手敏捷,姿态优美,引起众人眼花缭乱,惊叹不已,掌声如鸣,还有锣鼓加油,声震于天。围观群众,人山人海,不停喝彩,欢呼雷动。“娘(nia)娘(nia),我的老天!”有的人吓得不敢正眼看,低着头,又不甘心。下来后,表演完毕,表演者要出示手掌脚板,表明没有任何伤痕。据说,为了检验这铡刀刃是否锋利,围观的村民们往往会围在刀架子前,拿着绳子在刀刃上测试,但绳子都应声而断。这就是塬上最著名的证果寺刀山香火大会。这种民间绝技,原以“驱邪保平安”为目的,后来慢慢成了一种文化乡村记忆。
村里老人讲,上刀山,是宝鸡民间艺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有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历经百余年的传承流变,神奇而绚烂,而且有许多规矩。过去凡上刀山者和保山的阴阳,必须于头年冬至上寺居住。要独有一间房子,坐静、专念《铁山镇》经文。忌口斋戒,早晚淋浴,不上罢刀山,不准出寺回家。如今,虽没有那么严格的禁忌,但至少也要在一周前,沐浴更衣,不近女色,清心寡欲,不啖牛、鱼、狗肉。
上刀山,规模小的,一两人可以。规模大的,也可以四个人同时从四面上刀山。并根据“小年三十六,大年七十二”的刀把数确定架子的高低,一般架子高18米,铡刀的摆放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平放,一种是两刀交叉。在梯级的左端,还要铺一段刀路。整个刀架子上扎有黄、红、绿、蓝的各种纸花和神符小旗。竖立起的刀架子就像笔直的“天梯”,耸立在高空。接着是起坛请神,上刀山的人要净手焚香,默念咒语,先拜康王老祖,乞求老祖保佑,传授上刀山秘诀,再拜东、西、南、北、中五方。接下来,举行打卦封刀封四柱仪式。把供奉在斗坛上的那把铡刀放置在红布上,上刀山的人一个口含法水对铡刀喷洒,另一个人及时把铡刀翻转过来,保证两面都要喷洒到。同时打卦,得阴卦后,表示老祖传授上刀山秘诀成功,并祝贺“秘诀到手四方可走”等吉利话。然后再绕刀架子走八卦,喝一口法水,喷吐出去,意念中一口法水要直达刀山顶端,也就是所谓的封四柱。最后,方才可以上刀山。在完成一系列的祭拜仪式后,一名或者几名勇敢者穿着古老的服饰,围着刀架子绕一周边念咒语,然后背负背面和红布条,赤足裸掌,手脚并用,缘刀刃徐徐而上,而后在刀山顶端再拜五方,然后相向交换,又徐徐而下。
这就是“真功夫”,靠的是胆大心细,手脚灵活。“上刀山、下火海”,形容人意志坚定,在所不辞。这些表演者,成了我们孩子心目中的“大英雄”,无论遇到怎样艰难坎坷,一想到“上刀山”,一切便迎刃而解。
在陵厚寺现存的一块贾村塬名门望族容氏的书法碑刻。该碑放置在陵厚寺睡佛殿前的墙角,上半截缺去一个大角,所幸下半截保留完整。碑文刀口较浅,行楷字体,书法秀丽遒劲,让人赏心悦目。落款字迹显示,担纲碑文撰写并书丹的是宝鸡清末民初书法名家容儒先生。从残存的内容看,这是一块容儒为记载民国时期陵厚寺上刀山盛会而撰写的石碑。参照碑文及地方文史资料记载,陵厚寺刀山会在1932年的盛会过后,容儒亲笔撰文,书写了这篇碑记。
二十多年来,我经常回家路过陵厚、桥镇等村,唱戏的舞台残垣断壁,四周盖满了一圈红砖房子,空荡荡的,过去偌大的广场显得逼仄不堪,有的舞台也被日塌完了;我觉得,乡村舞台一直中国农民心中的精神支柱,乡村文化的继承、展演、发展之地。过去,关中农村最显眼、最有气势的要算雕梁画栋唱戏的大舞台了,当然舞台还有其他功能和作用,召开公判大会,举行换届选角等等。好多年,没有唱戏了,老人讲,年轻人进城打工忘了祖,不爱回家,也不爱看秦腔,也没有人出资弄这些事了。
今年,我一定要回去“跟会”。我在电话中,告诉母亲,不知道还能不能吃到儿时的味道,看到“刀山会”上心中的“英雄”?乡村要振兴,文脉今何在?记的,几年前,母亲来西安一直吃不惯,说吃和没吃一样,我领着去大雁塔,看着“陕西戏曲大观园”高大的脸谱愣神,在雁塔十字附近的永丰岐山面馆美美咥了一碗煎火的臊子面,长长叹了口气,才心满意足,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2019年5月25日匆于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