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路到江城

文/杨宏国

匆匆赶路，敬事如仪。

路，是脚步趟出来的，用脚步在丈量。行走在路上，有阳光花露，有风霜雪雨；有丛林沼泽，有泥泞坎坷。一路艰辛疲惫，一路风景喜悦。人生所许，莫不过身体和精神总在路上。

一九九八年的夏季，阴雨连连，空气炎湿，乍热乍凉。暑天七月，阴雨天的标配仍是长袖。反常的气候看来蓄谋已久。

那年夏天。离别校园，提着行李，一头闯进咸丰县消防中队营区。一名地方普通大学生，像一丛恣意绽放的蓬勃野草，移栽到修葺整齐的绿化园林，一身惊慌。陌生的环境，陌生的生活节奏，程序化的生产线。二十四小时上线打卡，抛光打磨，职业生涯开始破土吐芽。

按菜谱调配饭菜，每天切出半小时收看电视，这是逃离精神富裕物质贫瘠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大学城堡，生理上最贴心的饱腹感。

电视机还没有普及的年代，视觉饥渴症传染性很强。一个电视连续剧，都能心荡神摇，不能自拔。诱惑与意志较量时，自制力不由向沦陷滑翔，依赖症起舞飞扬。在流水线上，不合时宜的，都不动声色地被删除。想想而已、试试而已，是管用的心理安慰良药。

三十分钟收听电视时间，是难得轻松一刻。以哨为号，整齐落坐，当激越的新闻联播进行曲响起，充满仪式感的集体学习开始。那个夏天的电视画面，满屏横冲直撞的泛滥洪水，人流堤坝，大自然破坏力随心所欲，把心撞了又撞，揪了又揪。

汹涌悲壮的叙事背景，万众一心的力量聚合，给职业生涯上了生动的第一课。处在军营门槛边沿，申请去扛沙包的热情，被站好岗也是到一线的话语浇灭。

刚翻过惊魂一幕。奔腃不息的长江，性格中有太多桀骜不驯，让人既神往又恐惧。万千军民众志成城守护整整一个夏季的城池，深念长江生养哺育之恩德，心存雷霆怒火之余悸。在历史的岁月里，只不过是周期性的情绪反复，此消彼长，阴睛圆缺。

浩瀚的江，古老的城，一直在与自然角力，与时间角力，与自身角力。长江喂养了文明的城池，城池赋予长江文化的妩媚。

这座城池可追溯至商朝中期，据盘龙湖畔发掘的考古遗址，商周时期的盘龙城已是中国南部重要的古城镇。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也有夏口、鄂县、武昌、汉阳等称谓。明朝成化年间，汉水改道将汉阳一分为二，始有汉口，自此便有三镇之说。

在近代史上，汉口是城市发展的超级神话。中国城市大多都是行政管理的衍生产物，只有汉口是一个特例。先有商品集散、物资集散、物流集散，具有城市规模和功能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行政管理体系一直由汉阳府下汉阳县汉口镇辖属。

光绪二十五年，张之洞奏请成立夏口厅，才与汉阳分治，成为一个独立的行政区域。一九二三年短暂成为为民国第一个直辖市，解放前仍称之为汉口特别市，这是行政区划的高光时刻。

民国十六年，即1927年国民政府迁都汉口，将武昌、汉口、汉阳合并为京兆区，取武昌的“武”字，以及汉阳和汉口的“汉”字，武汉这一地理名称才横空出世。赋予这座城池江城美名，则出自唐代诗人李白脱口而出的金句“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一语动千古。

职场偏鄂一隅，处武陵山腹地。县市转战，东奔西突，眨眼二十一载。妻不时抱怨聚离无常，尝以城市虽小较乡镇便利之余，敷衍搪塞而过。二本师范专业生，不是东家高看一眼，以卫国卫家之大义，从某乡镇某学堂讲台接走，勉强纳入囊中，然譬如今番视之鸡肋之地，也是梦中求索不达之所。

幸福的理解和体悟，无非是牵住人性弱点的牛鼻子，长中求短、高中见低，用比较来接纳和宽恕，用平衡来调整和谅解。

君问归期未有期，何当共剪西窗烛。聚少离多的时间属性，望眼欲穿的空间属性，交通圈成情绪的焦距。短短二十年，鄂西山区交通圈日日新、月月新、年年新，从5小时，到3.5小时，再到2小时。这是社会高速发展的缩影，折射出社会整体进步的全貌。

富含微量硒元素的绿水青山，是蕴含无限“硒”引力之地。在2小时交通圈即将实现之时，一纸文书，一别两宽。赶路到江城，在这里度过了三年职场生涯。就像一粒沙，从清江之滨，随奔腾的水流，来到浩瀚的长江。

那条宽广静谧的江，那座高楼栉比的城，印象亲切又陌生。江很澄静，很温顺，很宽阔，自然野性隐匿在波澜不惊之下。城很现代，很绚丽，很宏大，历史记忆沉淀在街巷残垣之中。浮光掠影的脚步，走马观花的仰视，消化不了这座城池的博大精深。

走进江城，就融进这城这江这湖。空气、水、食物，地铁、公交和步行街，都敞开怀抱，拥你入怀。做张公堤畔的一株芦苇，秋风吹过三茬，阳光雨露哺育三载。春风里绽放，秋风里枯萎。吹过你吹过的风，不只是一名过客，而是扎根春露秋霜的主人。

换了东家，也降不下来生产线上机器的转速。生产血性和战斗力的生产线，不能出现残次品。从车间到设备，从生产资料到生活资料，标配的都是理所当然的硬杠杠铁框框。标号高的建材，才能修筑成一道道无坚不催的护卫墙。

接近凌晨时分，才赶到新东家备勤室，放置背包行李。新东家守卫省会要冲，队伍规模、勤务任务和处警数量都稳据全省半壁江山。来不及歇歇脚、喘口气，又挤上全速行进的地铁。

三个月后，第七届世界军人运动会即将开幕。军人的体育盛会，是军人体魄和体能的竞技场，也是国力和战力的角斗场。作为承办城市万千螺丝钉中的一颗，已经铆足了七个月的劲，时时保持百米冲刺的姿式。坚持到万无一失的剧终，身心才会如释重负。

上面两级专班已经入驻，既是全程指导，又是鞭打快牛。昆指四百名学员已经到岗，行业内遴选的技术骨干安保团队抵汉。一切按部就班，紧张有序，万事俱备进行时，只待东风送战鼓。

开足了马力，上紧了发条，生产线上精气神充盈，氤氲萦绕。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势，也有“大风起兮云飞扬”的韵。士气高昂，待势而发，一声令下，攻营拔寨、抢滩过河便可手到擒来。星夜兼程，转速不减。可是，不拉刹车，不打机油，发动机都有拉缸的先兆。

汇入热火朝天的洪流，皮囊与之共鸣，血液与之共震，魂魄与之共情。身处能量旋涡，奔忙的路上光芒相伴。愿手执一抹温暖，等候那些晚归的天选打工人。

不是在战备，就是在战备的路上。第一次上岗，上岗就是不倒班的循环岗。偷偷地捂着心事、掩着难处，已成为生活习惯。每一次大行动，都是荆棘遍地的山、无法言状的难，咬咬牙、踮踮脚，成为生活常态。

这些难，说到底，就是时间和情绪地纠缠，理想和现实地拉锯。

家事让道国事，治愈一团乱麻的难，处方药一大堆，而药引子只有解压和抒困两味。拿着处方，用心配药，这是暖心大药房药剂师的职责所在。

一场有中国味和消防元素的集体婚礼，把指战员的焦虑指数直接拉了下来。

婚期一推再推，亲情爱情电量显示不足。情感债务像滚雪球，抱怨情绪逼近闪点，一丁儿火星，就会点着。电话走访中，有理解也有疑惑。一个未婚家属半怨半嗔，一句“没有时间来娶我，我就过来嫁给他”，由此受到启发。

恰逢国庆长假，有八对新人拟定举行婚礼。战备停休，幸福还没来得及起航，就被退潮的水推回了岸。跌落到冰窖的幸福，需要一对点燃的蜡灯，给幸福加热续杯。

政工干事小夏筹划的集体婚礼，传统又新颖。婚礼在编钟乐声中拉开序幕。旗袍红配火焰蓝，走过五关进福门。八对新人依次从登高平台车走下来，步步为营，穿越水枪水柱拱门，寓示“顺风顺水”，跨过无齿锯和心形手套，寓示“无惧风雨”，踩上消防水带，寓示“代代相传”。现场一小步，迈进生命一大步。

经央妈和自媒推送传播，八名指战员关吉晴、曾怡然、余泽高、周后文、付海波、何鹏、戴帅、邹世豪以及爱人的忙里偷闲的幸福时光，得到了千万网友的的真诚祝福。

随后，推出了减压抒困套餐。组建文艺小分队，到一线执勤点慰问演出。开通二十四小时心理咨询热线和线上心理讲座，抚慰直抵指战员柔软内心，疏导心情郁结，纾解思想疙瘩。电话家访架起连心桥，开通困难直通车，搭乘家庭家属家人，送达温暖、爱和关心。干在一线，评出差距，用筛子把无私无畏、义无反顾、坚定无悔的人筛出来，给予火线激励。

微行有光，微言有暖。能直抵人心的，是设身处地地伸手，是感同身受地拥抱，是将心比心地宽恕。一根火柴，就能点着积聚胸中的能量，产生不可思议的力量，这就是思想工作的魅力。

过去的三年，地球村都被一场大疫纠缠不休。有信史以来，还没有哪一事件能如此深远、持久、广泛的影响着全人类，注定是史无前例和惊世骇俗的大事件。

大疫突袭之年，正是消防救援职业换羽新生的第二年。大灾大难就像一剂试纸，测试出了忠诚度，也测试出了表现力。

从闻疫色变，到阳为异端，到平常视之。这是大疫之律，也是病毒变异之律。身处江城最前沿的蓝色身影，作为基层工作一员，心存热血，手执烛火，肩挑烟火，一声到，永远在。

千万人口的城市忽然沉睡，城市动脉嘎然而止。白衣执甲，奔赴前线，与病毒兵戎相见，生死搏斗。志愿者和基层工作人员，担负起为城市细胞输送血液的重任。在危险性最大、任务最重、状况最紧急的地方，都有忙碌不止的蓝色身影。

不让星火坠落，不让烟火冷漠。快剑出鞘，争分夺秒中。蓝色身影第一时间出现在火神山、雷神山医院现场，驻点守护。深入方舱贴身服务。第一时间出现在医院、康复驿站，转运物资，场地驻守；第一时间增援医废转运，运程辗转三万余公里；承担大型公共场所消杀任务……

基层任务吃紧，为增援一线，应急部命令在鄂休假滞留三百三十七人，其中二百八十人立即在汉集结，接受勤务任务分配。放下电话，时针已指向二十三时，第一批人员报到时间为次日九时。

十个小时不眠不休，紧急应对无米之炊。从选配管理人员、人员信息统计、人员编配，到编制名册、组织架构，撰写规章制度。厚厚一沓文案，层层悬头刺股，通霄达旦，劳苦功高。

文字或许有瑕疵，过程却不能丝毫潦草。次日集结，虽时间仓促，信息残缺，交通梗阻，但整体慌忙而紧凑。二十一时，人员全部到位。二十二时，召开全体人员视频会议，集结人员一切进入正轨。

短短二十三个小时，散落在省域犄角旮旯的沙子，就能混凝成收放自如的拳头。这中间到底经历了什么？执令如山的密码又是什么？

省域封控管理，交通停运，从村庄到省会，要渡岂止四道关卡。海量数据，电脑随机甄别处理，人员编配和任务分配，会不会出现事符人服的叠加。隶属差异、身分差异、区域差异、层级差异，不混合溶解，一盘散沙生不成战力。

集结就上岗，跑步进入快节奏生产线。接受的任务，都是杂重、危重，急重的硬骨头。无论是攻坚、突围，还是驻防、转运，人跟着指挥棒作线形运动，指向哪跑到哪。有的班长是消防员，成员却是处级干部和领导机关干部，但一个班就像一个人，步调齐整，心齐气顺。

特殊时期，能为家乡出份力，机会十分贵重，大家不约而同地争苦抢累。

没有不和谐的音符，拉稀摆带的人和事，已经销声匿迹，谁愿在后背贴上别样醒目的标签呢。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集结队伍里面竟然有四十八名“临时工”。他们是政府专职消防员，队伍中占比已经过半，待遇和保障都是编制外模式，与队伍是松散的劳动雇佣关系。

这个群体，职业荣誉是源动力，工资待遇也是源动力。面对严重威胁生命安全的集结，不迟疑，不退缩。执行力、纪律性和牺牲精神都与国家队无二。不与花名册作对照，根本无法辨识出来。而且，他们所担忧的，恰是怕被区别对待。

七十六个日日夜夜，蓝色身影融化了隆冬的严寒，捎来了春天的和风，把安全、温暖和爱送达到城市的每一个细胞，为城市的苏醒贡献了蓝色力量。他们用深到骨子里的职业认同和职业精神，从内心深处摒弃了世俗和偏见，用行动检验了信仰和信念的纯度，用生命守护生命，写出了执令如山的密码。

一粒沙随着水流到达长江，就成了一粒江沙。流水带着它，看遍了东湖、沙湖、杨春湖、汤逊湖、墨水湖、武湖等大小湖泊。风景太美，停不下飘移的脚步。

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沙跟着湖水来到岸边，被风撩到了沙滩。艳阳高照的晌午，被一个脚丫踩到，自此沾上了江城烟火。三镇商场和步行街，东溜西逛，各种小吃美食的味道，闻过则喜。趁着脚主人修脚的间歇，溜到了一条铺满青石板的旧巷道，觅到了一个角落小憩，等下次风来。

那粒沙似曾相识，不知道是不是我。也许，我们是在同一个季节，同样的心境，旋风般来到江城。

从不敢把自己当成局外人，吹着江风，挤着地铁。用脚步一遍又一遍丈量着营区的长度，在汉正街、中山路寻找武汉消防的前世今生，在每一个执勤队站探寻汩汩脉动的源动力。

三年，消防队伍改制进行时。一切都在变与不变中运动式前行，变是质量需求，不变是效率需求，变与不变中的核心要素是动力需求。

用职业语言表述，队伍要不断适应职业化趋势，满足人性化需求，确保按正规化的轨道运行。

用几何线条抽象表达，正规化是直线型的，职业化是波浪型的，人性化是曲线型的。把三种线条画在同一个座标区间，正好是不同时间节点不同要求不同标准泾渭分明地形象表达，构成了这个职业的经纬线。

条令用图形表达，就是直线加方块。这是正规化的外在形式，是纪律性和战斗力的生产方式，是军队的优良传统，是消防救援队伍的底盘和底气。

信仰是一个职业的精神源泉，文化是一个职业的幸福源泉。职业信仰、职业文化、职业精神和职业保障是职业化的四轮驱动，是职业荣誉感、获得感和安全感的源头活水，是提升职业吸引和职业认同的根本途径，是队伍的生命和灵魂。

需求就是人性。不断平衡个性化需求，是一个职业恰到好处的人性激励。红蓝相间的营区，柔性不足、弹性不足、弛性不足，硬度和刚性有余。冷色调占比太重，需要暖色调来调和，这是人性化的刚需。

具备休闲、娱乐、健身、轮休等个性化需求的基础条件和基本场所，给予恰当的时间和空间，让指战员享受劳逸结合、松驰有度的环境，这是队伍的活力和动力。

训练、学习、操课，执勤、备勤、处警，由直线和方块加持，用刚性作尺，这是营区的样子。休憩时间、周末时间、家属来队，有书香、咖啡、电影和个性化健身作颜料，用人性着色，这是温馨家庭的样子。职业认同、职业荣誉、职业归属，有社会评价、社会优待、社会尊重浇灌呵护，用机制作支撑，这是喜欢职业的样子。

在实践中摸索，寻找三者的结合点，测试溶解值，掐准引爆点。让队伍管理教育发生化学反应，让战斗力发生可控的核聚变，让职业吸引力发生磁铁效应，这是三年如一日，一个专班一以贯之，孜孜以求攻关的一项重要任务。

专班临时拼凑，来自不同单位，不脱产，不集中。攻坚任务时，才集中办公，是额外工作。分外之事，既费脑力，又要智力，苦头多，甜头少，不断推翻否定，不断重起炉灶，是份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团队里，有年富力壮的高工，有经验丰富的干部，有长期在一线战斗的消防员。一人一事，从策划到方案、开发、运用、修订、完善乃至成效，实行包干责任制。

星夜兼程中，都忘记时间，忘记困难，忘记年龄，贡献全部心智和心力，贡献全部责任心、进取心和思考力。在七里庙、墨水湖、沌口、流芳、岔马路等消防救援站，都留下了累并快乐着的影子。

生产线上又三年，时间有一本流水账。在队伍改革整合的关口，遇见的每一件大事，都是对消防救援队伍忠诚和战力的测试和检验。时代是出卷人，每一名消防员都是答卷人，忠诚、无悔、坚韧和担当，是用血水和汗水书写的答案。实践出真知，改制和整合，已给消防救援事业插上了腾飞的翅膀。幸运如我，刚好遇见，成为亲历者和见证者，无限感动和感恩。

在江城工作三年三个月零十五天。离开江城，赶路到下一站职业旅途，同事李扬把在江城三年工作的点滴，整理出两本厚厚的画册，为这三年作了小结。

三年时间很薄，仅有两本画册的厚度。三年时间很长，成长的收获和体悟，是生命取之不尽的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