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碓路10号

一

小满过后的乡野有些热闹，打油菜、割小麦、耕田插秧，农事一茬接着一茬。我喜欢这时候的田野，蛙鸣，水牛吃草，泥土传来芳香，新绿渐盛。当这些风景串联起无数幼时的记忆，我恰好回到了我的老家，水碓路10号。

水碓路上已经没有水碓。关于它最初的印记，是祖父坐在溪旁的大块石上，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一边对我说那就是水碓。那时候小，根本不知道水碓是什么，也不知道当溪水奔流时，一起一落的碓稍其实正咿咿呀呀地在舂米，以至于后来在新农村建设中再看到它时，我总会呆愣着，任它在翻转中撩起泛黄的旧事。大家习惯性地将我们这个只十来户人家的小村落称为“水碓”。它是组成溪底杜村的自然村之一，位于村庄最北端。

光影闪烁，小时候的水碓边是热闹的，连同一座简易的石桥，一棵阴翳蔽日的枫杨，两排叠筑整齐的青石板。大人们在青石板上洗衣服，小孩子就在溪里戏水，扑腾着抓鱼，还调皮地爬上树梢，然后跃入水中……而此刻，眼前溪渠新修，溪两边田陌相连，远处村庄日新月异。我沿溪旁新筑的机耕路将车子停到停车场，然后走路回家。停车场离水碓不远，但光阴一瞬，原本就年久失修的它早已经被拆除，只留下祖父那年坐过的大块石，苔痕青郁。

走回家的路几分钟就到了，迎接我的是院子一隅那棵葱茏的桂树，还有蓊郁的七里香，枝繁叶茂的栀子，一丛一丛的蜀葵正盛开着绯的、紫的、红的大花。整个院子，此刻，又清媚，又纯净。

不止红花绿树，还有一米菜园、小果园，小游园，我的院子，什么时候开始被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在我的记忆里，它总是荒草丛生，尽管父亲偶尔也会修整出一畦一畦的菜地，种番茄、青菜或者辣椒，但他更喜欢随意堆放一些杂物，譬如稻草、秸秆或者废了旧了的纸箱，还会顺着高高的围墙墙根搭几个简易的小屋，养鸡养鸭养他喜欢的那几条黑狗。彼时鸡鸣犬吠，好不热闹。

我有些感慨，当“乡村振兴”开始全面推进，水碓路10号，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二

母亲坐在走廊上剥蚕豆，看见我回来便站了起来，笑呵呵地说，怎么不早一步呢，小舅刚回去。我说我刚才经过社阳溪时耽搁了，那里小桥流水，有人泛舟，有人漫步，亦有人三五成群，拍照，或者嬉闹。我喜欢看这样烟火的风景，如同美丽乡村长卷中，最亲暖最动人的一幕。

和母亲一起剥蚕豆。想起小时候常用它来包粽子，或者晒干了做茴香豆，母亲总能让我们尝一些地道的的美味，譬如烤地瓜、煮花生、炖莲藕。往事就在我们的闲聊中缓缓铺开，母亲说，她记忆最深刻的，是父亲终于下定决心，要拆去围墙，好好整理院子。

当“千村示范、万村整治”工程深入实施，当“干净就是美、秩序就是美、健康就是美、协调就是美”的“四美”形式渐入人心，美丽乡村建设已然扎实推进。它走进了一个个寻常村落，涌现出一批宜居宜业宜游宜乐的美丽乡村特色精品示范村，譬如溪底杜。彼时河道疏浚、治水剿劣、村道拓宽、桥梁新架、拆围透绿……溪底杜村在一场大拆大整、大改大建中脱胎换骨。

父亲目睹着村庄的变化，有惊讶，有感叹，却怎样也不会去想，有一天，他的院子也会经历某场“浩劫”，最要命的是，必须拆了围墙。母亲知道他的心事，那围墙是他一块砖一块砖砌起来的，那几个小屋，是他一片瓦一片瓦盖起来的，他怎么舍得说拆就拆了呢，他的鸡他的鸭他的黑狗怎么办？更何况，如他所说，水碓路10号位于溪底杜村的最北端，这么一个偏僻的小角落，谁会留意呢？

父亲开始抵触，一任村两委如何走访如何动员，甚至当他听到黑狗叫时，他会从后门走出去，走到溪边，坐到祖父曾经坐过的那块大块石上，吧嗒吧嗒地抽烟。在他的观念里，房子是祖先留下来的，围墙是祖先打下的根基，拆与整都是某种忤逆，是不孝，是冒犯。

我知道父亲的脾气，有时候就是那么固执，犟得像头牛。他可以不在意母亲的旁敲侧击，不理会我们姐妹几个的苦口婆心，村干部来得多了，干脆给个闭门羹，但那些日子里，他的头发迅速白了，胡子也长得飞快，仿佛一夜之间，他变得又苍老又邋遢。

一段日子之后，父亲终于点了头。他说，他在新闻里听习总书记说：中国要强，农业必须强；中国要美，农村必须美；中国要富，农民必须富……

三

父亲开始整理院子。可以当柴火的，他一捆一捆地绑好，搬到老屋的阁楼上；可以丢弃的，他一车一车地装好，扔到了垃圾场；可以变卖的，他叫来了小贩，逐一收拾……最后，他还安顿了他的鸡和鸭，安顿了他的那几条黑狗。

每一天的搬进搬出，每一天的人来车往，水碓路10号，投入了一场热火朝天的改变之中。然后，推土机开进水碓了；然后，村里开始统一实施美丽乡村建设工程了……父亲会看着，眼里露出一些欣喜；他也会走开，坐到溪边的大块石上，默默地抽烟。

母亲说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低落，也积极，仿佛什么都舍不得，又毫不犹豫地在一一丢弃。我不知道那些凌乱的旧物到底占据了他多少的岁月，但日子久了，它们或多或少已经是他的一种陪伴，一种念想。这是属于父亲的乡愁。

好在，时光飞快。好在，整治后的水碓和院子，焕然一新。

沿河卵石铺成的园路，我慢慢行走在我的院子里，看那棵葱茏的桂树如撑开的巨伞，看枝茂花繁的栀子散发清香，看蜀葵开出最艳丽的花朵，看红花酢浆草沿着墙根尽情盛放……而转过身来，是修整得规整有序的一米菜园。父亲在角落种下了石榴、香泡，也在一畦一畦的菜地里种了西瓜、香瓜，还种了黄瓜、辣椒。四季新鲜菜蔬，自此从未间断。

“改善农村人居环境，建设美丽宜居乡村”是龙游县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重要任务，更是对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期盼的响亮回应。现在，在我的院子里，可以赏花，可以摘菜，可以游憩，亦可以劳作，我从未想过它有一天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如同我始终记得那高高的院墙，鸡和鸭到处乱窜，目光所及之处荒草丛生，杂乱无章。而终于，水碓路10号，连同它所展现的果树、花墙、菜园，是一户一景，一副新农村的模样。

水碓已经不是过去的“水碓”，它曾是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战场，它在美丽乡村建设中一改旧日的模样，它让我们的心中涌上无限的满足和幸福——是的，“美丽乡村建设承载着亿万农民的‘中国梦’，也是最直接的民生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