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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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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稻香

晚秋霜降,冉冉岁华晚。彼时经由小南海镇,挂于乡道一侧厂房围墙上的横幅已让目光自动屏蔽了往来的车辆和行人,“让‘良田’回归‘粮田’”几个红底黄字落入眼帘。良田与粮田吗?我有些惊憾,一些往事便在一片田野里拉开了序幕,那里有稻田碧青,亦有稻浪金黄,父亲的脸上,盈满笑意。

我记得那一片田野,三月农田新犁,五月禾苗渐盛,七月风吹稻香,它就那么无垠地分布于故乡的项村山脚下,包围着我的村庄,绵延至远方。我也记得那里阡陌纵横,条条沟渠水流澄澈,红蜻蜓与蝴蝶曼舞,小鱼小虾在游憩。那时候年纪小,广袤的乡野似乎随处都有欢乐和惊喜,于是总会与伙伴们追逐嬉戏,从春水初生到草木黄落,从母亲宠溺的目光到父亲的喝止声。

小时候冬天特别冷,常见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条,那时候我会随父亲去喂牛。在牛圈里,我看父亲在一把一把枯黄的稻草里包进少许饲料塞进牛嘴巴,也看老牛津津有味地嚼着吃,父亲边喂边说,家里的七亩多稻田,来年都等着它去耕呢。待到冰雪融化,草长莺飞,父亲牵着牛出了牛圈。空阔的田野上,一人一牛,远远看着,有着无以描摹的生动和韵味,而春雨淅沥,父亲戴斗笠、披蓑衣,牛在前,他在后,中间隔着犁或铧,一场春耕已然在父亲的吆喝声中开始了。

也记得那片紫云英,才繁花似锦,转眼已成了一块块水田,父亲赶着牛翻耕,我心里有着万分不舍,便守在田埂上怎么也不肯离开。而下一秒已经破涕为笑,看吧,眼前突然热闹起来,蝼蛄跃出水面,蚯蚓在沉浮挣扎,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小虫手忙脚乱地四处逃窜,鸟儿也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了,停在田里,或蹲在田边,忙不迭地觅食。那时候我并不惧怕这些小家伙,除了蚂蟥。

插秧时节常见蚂蟥。那时候全家出动,去秧田里拔秧,挑到稻田里种下,虽然只有父亲母亲两个主劳力,整个过程依然热火朝天。我们姐弟几个会在田埂上忙着掷稻秧,一个一个,看谁扔得远,看谁扔得均匀,母亲并不急着叫我们就下田去,我们也不敢,怕有蚂蟥一不留神便吸上腿来,拍也拍不掉。我喜欢刚插好秧苗的稻田,绿汪汪的,如果恰好斜风细雨,恰好飞来几只白鹭,便一定有了“漠漠水田飞白鹭”的模糊意境,而彼时远山如墨,父亲正笑着拭去额上的汗珠——这些丰盈的镜头,只看着,已欢喜得说不出话来。

春耕。夏收。光阴迅疾,转眼“双抢”已至。

“双抢”,是要在短暂的半个月内,收割早稻,种下晚稻,与季节赛跑。

从青翠欲滴到遍地金黄,家乡的稻田已丰收在望。父亲于某个阳光正好的日子拿出镰刀、箩筐,搬出打谷机,开始收割前的准备。他摸着那台老旧的打谷机,如同打量一个久违的故人,耐心地擦拭,上油,再踩几下,轰隆轰隆的声音就是擂响的战鼓,已洪亮之极。

最喜欢这时候的田野,举目遍野浓稠的黄澄澄、金灿灿,每一束稻穗都颗粒饱满,每一块稻田都盈满稻香。是的,稻香,它包含着泥土的芬芳、山水的甘冽,还带着阳光的明媚和土地的味道,让人着迷不已。看吧,无论晨光熹微或夕阳映照,稻田里稻浪翻滚,风吹稻香,仿佛每一刻都悄无声息,每一刻却都有着惊心动魄的力量。那时候村庄一定是空的,除了年迈的阿公阿婆,大家都在自家田地里,以春蚕噬叶的坚韧姿势挥镰刀、割稻子,而弯下身埋头前行的模样像极了雄赳赳气昂昂的战士,在如同千军万马般的一片片稻田面前不放弃、不妥协,任凭骄阳似火,任凭挥汗如雨。

小时候我们常在田间打杂,送水、放牛,或者给踩着打谷机的父亲递送一把一把稻谷,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稍大一点,便加入了“双抢”。我们割稻的动作远没有父母那般利索,手小,力气也小,只能挥动镰刀,割一把放一把,未曾去顾忌稻叶和谷穗的锋芒,一不小心已经划破了胳膊和脸颊,而镰刀锋利,割破手指亦成了常事,便会籍此一屁股坐到田埂上,耍着赖着不肯干活,目光却早已粘住了稻田里的青蛙和几只大蚂蚱,起身去捕捉,扑到田里,扑到沟里,惹起一身泥也不在乎,还哈哈地笑得开心极了。

毕竟是“双抢”,时间容不得我们在田间地头玩闹,而之于一块稻田,割完早稻也只是开端,接下来要起稻草、放田水、耕田,再将晚稻种下去,那才算是初战告捷。这些农活对父母来说,早已得心应手,但那时候,我会对着一堆稻草,不知道怎么捆绑而手足无措;对着一个草垛,不知道怎么叠放整齐而慌了手脚,最怕夏天的午后,突然就下了一场暴雨,晒场上的稻谷还来不及晒干,已被淋得七零八落。

关于双抢的记忆,苦乐参半。诸如用力拉深陷在泥土中的打谷机、惊慌失措地拍吸在腿上的蚂蟥,以及颤巍巍地推着单轮车,一不留神已翻了个底朝天……每每想起,都会叹气。但那时候我也吃过最甜的西瓜,看过最满足的笑容,闻过最香的稻香。是的,从没有一个季节,会如同双抢时候那样,一望无际的田野里,父亲的笑容和金黄色的谷穗一起在阳光下熠熠发光,风吹着稻浪,吹过来的,是稻香。

入秋后的田野退回寂静,如繁华散去,又空旷,又寥落。而彼时的晒谷场上,父亲随手抓一两粒谷子丢进嘴里,咯嘣一声脆响,嗯,晒干了。之后摇动的风车便是主角,“去浮存实”后,交了公粮,然后颗粒归仓。

我家的谷仓,其实只是一个很大的木柜,三格,每格一米见方。当谷子从箩筐中倾泻入谷仓,浓浓的稻香已瞬间开始弥散,心安了吗?是的,辛苦劳作了半年,以期盼,以汗水,倾尽心力,此时此刻,终于可以坐下来歇歇了。

接下来是段闲散的日子。母亲在家里给我们做好吃的南瓜饼,父亲每天背上锄头出去转转,关注每一块田里的水,看每一株禾苗生长,看熟稔的稻田又一次在碧青的秧苗、金黄的谷穗、苍老的稻茬间周而复始。秋天的田野水雾满垄,稻田里禾苗渐长,有白鹭在觅食,有蟋蟀在鸣叫。

收了田埂上的豆子,自留地里的甘蔗、毛芋,晚稻已趋向成熟,接近收割。相比双抢而言,秋收则多了一份悠然,不用起早贪黑,不赶时间,母亲还会带上新煮的番薯、晒干的花生或削好的甘蔗在割稻的间隙和我们坐在田埂上吃,一边吃一边有说有笑,日光恰好映在父亲盈满笑意的脸上。而放眼,晚稻谷穗圆浑饱满,风吹过来,是清清淡淡的稻香。

以至于后来离开家乡,每每看见稻田里或碧青,或金黄,总会想起家乡的这片稻田。远山、村庄、老牛、稻田,草儿肆意拔节,禾苗日渐丰茂,有蛙叫,有蝉鸣,风吹起稻浪,吹来稻香,或浓郁,或清淡……记忆深处这些平淡的光影在折叠,在闪现,终于知道,对于故乡和那片稻田的情感,微小,却弥足珍贵。

远处的丘陵、村庄、田野被淡白色的薄雾覆盖,红柿子挂在光秃秃的树枝上,麻雀在一片橘林里闹腾不休,车前、辣蓼、酢浆草在田埂间疯长。这是质朴的乡野,这是陌生的远方,这是他乡之秋。一股苍凉之味四面袭来。抬眼,晚秋气象从容,水露深重,公路上车来人往,田野里一片静寂。我已经望不见故乡的稻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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