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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红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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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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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在斜阳外

【一】在定埠村,遇见停埠桥

仿佛不期而遇的吉光片羽,当我的目光落在定埠村口一所黄色的夯土老宅上,瞬间便有了惊艳和欢喜:飞鸟停歇的屋檐,凹凸不平的墙面,日影下愈加旧了蚀了的门窗。时光开始凝固,它一定还停留在我记忆的哪个角落里不是吗,这般熟悉的景致,一不留神已似漫卷了我年少的光阴。

有跫音响起,我才记起我是为寻访翠光岩而来,那初识于古人诗词中的地方,只一句“崇岩百尺俯清漪,胜地天留自有期”已让人心生了无数的向往。经西虎线至定埠,沿途村庄、学校、医院、工厂和往来的车辆、踩三轮车的大伯、摆摊卖菜的老妇人一起组成了乡村长卷,又烟火又生动,而这所老旧的宅子,仿佛带了恰到好处的孤寂,不动声色便隔离了尘世,隔离了喧嚣,只用它的素朴和远意告诉我,翠光岩已近在咫尺。

沿新筑的水泥路往前,四周愈发开始清幽起来,一旁民居掩隐于绿意葱茏中,另一旁可是古樟林?我有没有见过比这更苍老更遒劲的樟树?仰起头,看它绿荫如盖,看它弯弯曲曲的树干似倚杖驻足,又似仙风道骨,而那绵绵密密地攀爬着的蔓蔓络石分明已经携裹了千百年的沧桑跋涉而来,我有些恍惚,不止是吗,还有停埠桥。

没有栏杆,没有桥墩,也没有淙淙水流,停埠桥就那么单单地横跨在古樟树下的枯河之上,四周一片苍茫。我无法去取证它为何唤了“停埠”,顾名应该与瀫水有关,不是吗,昔日瀫水之上,不管是翁卷的“未得桥开锁,去船难自由”,还是赵师秀的“久晴滩碛众,舟楫后先行”,都可见当时水运繁忙。我还想象着,那时候翁公和赵公可曾泛舟来到这座桥前,可曾作了短暂的停留?

蹲下来,我细细地看“停埠桥”三个字,那么老旧,我不知道它走过了多少年月,经历了多少风霜,桥身上可见颓败青砖,亦有满目的覆石绿苔,日影下透着粗朴安静的光。桥的那边是树林,是竹林,是沙洲,松鼠、飞鸟和一些不知名的虫儿们躲在里面窃窃私语。也许它们说的正是与停埠桥有关的种种过往——那些曾经从这里出发的游子,那些来过桥前小憩的乡民,还有世世代代栖居于桥畔的定埠人。我听见它们的声音时而平和,平和得如同静水深流;时而又那么清脆,清脆得仿佛有人正迈了坚实的步伐铿锵出发,却一样都带了沛然莫之能御的穿透力,从丛林深处穿透而来。我看见停埠的光阴,一点一点地流逝。

日影缓慢西斜,树影与树影重叠,时光与时光相遇。

【二】登艾公石室,对岸山川城郭如列几案

过瀫石光往东,一条莽荒的乡间小道,仅容一人缓慢走过,不止杂草丛生,我还遇见了一些久违的乡土植物,苍耳、葎草、车前,以及开着蓝色小花的鸭拓草,偶尔亦有一畦一畦的芝麻,白色的花朵,它们带着记忆深处熟稔的亲切,似是故人来。

“雨急林花第几峰,层层岩翠沐嵌空……”宋时郑得彝一首《翠岩春雨》让翠光岩列入龙丘八景之首,那么此刻,出现在我眼前的景致可还有着旧时的旖旎?越走越乡野的小路,横曳的荆棘,古樟林里清亮的鸟声,若不是高高架起的水渠里还有汩汩流动的清泉,我以为我走向了远古。

瀫波岩如期出现在面前。突兀的岩石上遍布蟒蛇般缠爬的古藤,不知名的灌木长得又跋扈又苍茫,洞口有野紫薇,有绿苔,有铁线蕨,它们和岩洞里深不见底的水一起带着湿润的凉意,静寂得让人想脱口吟出一句:“瀫波亭下晚维舟,飘渺烟屏翠欲流……”

这是宋人徐慥的《瀫波亭》。清雍正《浙江通志》志记:“瀫波亭,在县北五里瀫波岩上,吕防建。”我有些恍然,吕防也曾诗《瀫波亭》:“王孙余巧力,银汉亦经营。地轴卷不尽,风棱织不成。”只是,瀫波岩尚在,瀫波亭去了哪里?眼前的瀫波岩究竟作何用途?墓穴?祭祀?那年考古学家抽去了岩洞里的水,清理了漫长岁月里一点一点沉积起来的淤泥,里面竟有无数大小均匀的鹅卵石。分明有人精挑细选放进去的是吗?而全部清理之后露出一个和原生岩相连的正方体,上刻“九龍”二字,初步定论此正方体为道家祭祀或神台之物。

“临川山水幽旷,古迹实侈……”不是吗,毗邻的是艾公石室。

我愿意相信民间流传的艾公洞曾作古戏台之用,试想,当瀫水“两岸渔樵稍灯火”,一叶叶小舟翩然汇聚于洞前,看倚洞架设的戏台上锣鼓喧天,有青衣幽咽婉转地唱,也有武生功夫了得,或策马,或翻滚……那一刻,舟上看客无不齐声叫好——这样的画面太遥远,如何不让人潸然?

繁华终褪去,只留山腹上两个洞口又老旧又荒凉。我拾级入石室,过幽暗玄关,有厅豁然,前方是大窗户,也是下洞口,此刻正有浓绿藤蔓垂下,如帘幕般遮住了光线,室内一地斑驳。最让人惊讶的是石室中堂还有线条雕刻精美的石几案供台,而天子壁后台阶转弯可上二楼。二楼空旷,我的目光越过上洞口远眺,近处香樟蓊郁,远处城郭清晰,是胜景吗?民国《龙游县志·山川》记:由洞望对岸,山川城郭如列几案,亦胜景也。

【三】关于翠光岩的那份心心念念,更在斜阳外

如果瀫波岩、艾公洞和历史遗留下来的大量诗词文献带我们领略了瀫水两岸诸如祭祀、看戏等生活场景,那么明抗倭名将胡宗宪一首《同幕客徐天池、沈勾章秀才翠光岩看渡兵》是不是把复原了昔日硝烟弥漫的古战场?时嘉靖四十一年十月,胡宗宪兵发龙游,他和幕僚们在翠光岩上,下马,垂鞭,看“隔浦青山开锦障,悬岩红树列彤帷”,士兵们牵引着一艘艘渡船前行,那么浩浩荡荡,那么意气奋发……

那是烽火连天的岁月,有刀光剑影,有鼓角铮鸣。烟波浩渺的瀫水之上,日日熙熙攘攘,巨橹长篙,桂棹兰桨……沿衢江边往翠光岩和鸑鷟岩,我有些恍惚,我不知道脚下这片土地有着怎样的记忆,但眼前分明已再无橹声咿呀,只有粼粼水波在西斜的阳光下泛着微冷的光,隔岸的沙洲上,绿意葱茏。

终于站在翠光岩前。如初见。一眼惊心,刹那心动。

我从未见过如此丰茂的野草,它们就在翠光岩前无边无际地铺展;我也从未见过如此峻峭的山岩,它们就在绿茵茵的草滩上拔地而起。岩上翠竹如盖,百尺悬崖上覆满浓郁的绿苔,亦有红色砂岩裸露,必定已沾满岁月的尘烟,墨色,褐色,或者青铜色,无一不呈现沧桑的韵脚。岩上,“翠光岩”三字醒目可见。

穿过及膝的草丛,慢慢靠近,我打量着这两座毗邻的山岩,脑补着胡宗宪和幕僚们在翠光岩上垂鞭倚马看兵渡的壮美,亦记起元人张正道的《翠光岩》:“百尺苍崖水气昏,我来避暑动吟魂……”,我可以想象千百年前此处峻峭的山崖和烟波浩渺的江流水色了,空阔的,旖旎的。因了这样的山和水,所以“天心水面无穷意,日日乘舟到洞门”啊。站在翠光岩前,此刻岩顶正有水滴缓慢而有序地滴在注满洞口的水面上,发出空灵的声响,仿佛别有洞天,亦如同穿越,恍惚中我看到时光飞速后退。光影闪烁里,无数文人墨客正缓缓走过,他们或临江捋须,或仰天长叹,或挥臂歌咏­,“沙鸥应笑我,留住瀫溪头”,“仙岩清倚翠光浮,最喜追陪长者游”……

我喜欢这样的翠光岩,诗意的,苍茫的,壮阔的。它见证了几百年的光阴流逝,岁月飘摇里,经历着拱形石岩断崖式的坍塌,经历着水流泥沙的削斫沉积,却依然固执地屹立在瀫水之畔,那般不动声色,一如阅尽繁华后回归的淳朴自然。

沿衢江水岸往回走,斜阳正浓——余晖铺满了江面,江上渔舟撒网,白鹭低飞,不远处村庄日新月异,我的心里一片安和。而关于翠光岩的那份心心念念,更在斜阳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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