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 脚 楼

我的老家坐落在川东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的半山坡上，而今人们都搬走了，去远方享受现代化的生活了。我心心念念的吊脚楼坍塌了，留下的只有断垣残壁和无尽的思念。暑假，我曾经回去过，想找寻我留下的足迹和童年的欢乐，可是翠竹环绕，林木森森，杂草丛生，满目狼藉，加上蚊虫乱飞，怎么也进不去，只好作罢。更深人静的时候，我躺在床上，任思绪飞翔，飞回遥远的小山村，飞到昔日的半山坡，飞进记忆深处的吊脚楼。

老家的吊脚楼是木制结构，一排4间坐西向东，由于修建时间比较久远，整体向南倾斜，似乎马上就会倒塌。墙壁有的地方是木板镶嵌的，比较结实；有的地方是篾块编织的，用泥土和上切碎的稻草抹上去，并在上面抹上一层白石灰，整个屋子洁白敞亮。可是时间久了，石灰和泥土掉光了，又漏风又漏光。如果有报纸，就把报纸贴上去，只能遮光不能挡风，风一吹报纸就掉了。楼板是木板铺成的。在我的记忆里，楼中间的木板是拱起的，如果走路不小心，会踢到拱起的木板摔跟头。屋顶盖的是瓦，天长日久，风飘雨刷，瓦就会往下梭，白天顶上漏光，遇到下雨天可就惨了，真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这时只有将家里所有的盆子都用来接雨水。

到了三伏天，火辣辣的太阳挂在天空，把大地似乎都烤焦了。吊脚楼像个蒸笼，酷热难当。那时农村没有电，当然更没有电风扇，手里的篾巴扇摇个不停，也无济于事。我跑到竹林里去乘凉，可是竹林里蚊虫多，没过多久，全身都是疙瘩，痒得难受死了。吹大风的时候，吊脚楼在风中摇曳，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每当这时，我都蜷缩在墙角，生怕吊脚楼垮塌。我不止一次地想，要是吊脚楼垮塌了，我就会埋葬在吊脚楼里，埋葬在风雨中，真是不敢想下去。我的童年就是在恐惧中度过的。

这破烂不堪的吊脚楼，在风雨中飘摇的吊脚楼，却是我童年的栖身之所，是我心灵的港湾。我的梦想从这里起飞，我的人生从这里起航。

童年时代，我干的活儿很多，比如割猪草、捡狗粪、上山砍柴、上坡放牛。记忆最深的干的时间最久的是放牛，从几岁开始直到小学毕业才结束。早上和下午放牛，上午到大队小学读书。放牛一般是到3里远的荒坡去。太阳落山了，牛吃饱了，牛肚子圆鼓鼓的，我骑着牛，哼着老师教的歌曲回家去。在朦胧的夜色中，眼前出现吊脚楼的身影，我感到无比的安全，感到无比的温暖，走进吊脚楼就像投进妈妈的怀抱。初中毕业后，到更远的中学读高中。那时实行“开门办学”，走毛主席的“五七指示”道路，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到山上去开荒种地，什么梦想，什么前途，眼前一片迷茫。只有周六下午放学回家(那时只休息周日)，远远看见安详而慈祥吊脚楼，灵魂就有了安放的地方。

曾记得，还是读小学的时候的一天晚上，我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做完作业后，用圆珠笔在白纸上随意地点了几下，仔细一看有点像猫。从此我对画画有了兴趣。没有指导老师，我就凭着自己的一腔激情乱画，时间一久，还画得有模有样的，得到老师的肯定。那时正开展“批林批孔”运动(林，指林彪；孔，指孔子)，一天放学后，老师给我一幅关于“孔老二”(孔子）的连续性漫画，叫我回家照样子画好。晚上完成老师交给我的任务，第二天上学我把我的“作品”交给老师，老师把它贴在教室的墙上，还在漫画的四周贴了花边，成为一块大批判专栏。老师看看墙上的漫画，非常满意。偏僻的小山坡，小小的吊脚楼，散发出稚嫩的艺术气息。

吊脚楼旁边有一棵高大的杏树。春天，杏树枝头开满杏花，一团团，一簇簇，互相拥挤，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那白里透红的颜色，芬芳馥郁的花香，总是招引无数蜜蜂前来拜访。蜜蜂在杏花丛中飞来飞去，发出嗡嗡的声音，好像演奏一曲优美的大合唱，悠扬，婉转，雄浑。春末夏初的时候，杏子熟了，一个个红灯笼似的挂满枝头，藏在绿叶间，沉甸甸的，把树枝都压弯了。一天上午，阳光明媚，绿叶发亮，红杏飞霞。我翻过吊脚楼的栏杆，爬到杏树上，坐在树杈上，慢慢地吃起杏子来。怀有身孕的本家嫂子看见我吃杏子，急切地说，她要吃杏子，要我扔几个给她。我说不给，把她气得直跺脚。我看她馋成那样，就扔了几个给她，她一边吃一边夸我是好兄弟。

隆冬时节，西北风一刮，雨水一下，气温骤降，这就是下雪的征兆。半夜醒来，在温暖的被窝里，我听到吊脚楼附近的竹林里不时发出“嘣嘣”的巨大响声。我知道，下大雪了，这是雪压竹林，竹子折断发出的响声。天刚亮，父亲就起了床，第一件事就是在火炉里生火，没过多久，吊脚楼里温暖如春。父亲用真爱点燃炉火，用真情带来温暖，希望我们起床后去烤火，驱走严寒，温暖身心。可是我们哪有心思烤火啊，完全沉浸在下雪的喜悦之中。当我打开房门的时候，啊，好大的雪啊，地坝一片白色！我不顾寒冷，冲出房门来到地坝，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作响。放眼望去，屋顶上，竹林里，树林里，田野里，山坡上，目力所及全是白色，是一个冰清玉洁的银色世界，好美好美！

吊脚楼啊，装满童年时光的吊脚楼，充满诗意画意的吊脚楼，放飞金色梦想的吊脚楼，而今已不复存在，永远埋葬在荒草之中，淹没在历史长河里。可是它像刚刚飘落的花瓣，还带着露珠，还散发着幽香。我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夹在日记本里，写进散文里，珍藏在记忆深处，直到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