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江河
杨 健
一
见到一条河,头脑里首先出现的通常是这么一个问题:这条河从哪里来,它要流到哪里去?这不仅仅是一个地理学问题,如果往生命深处追索,它还是一个哲学问题。从历史的过往来看:追根溯源,应该是人类进入文明时代之后的一种思想自觉。
孤陋得很!在自己已经走过的四十三年人生里,我只到过一条河的源头——石缸洞,位于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盐仓镇的乌江源。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乌江源其实就是一口水井,水量不大,虽极清洌,却看不出她有一星半点奔腾咆哮的千里乌江的影子。以至于寻访她之后的十年里,我竟然对她是乌江源头的身份不以为然。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她的的确确就是奔流在云贵高原上的一条大河——乌江的源头!
回溯这十年来,对一口水井是一条大河源头的轻视和怀疑,还是源于自己的无知与浅薄。我错误地认为,一条河的源头水量应该与她的流量相当,就像父母的阅历,永远应当先于或广于他们的孩子。十年后我发现自己错了,而且错得太轻慢,错得太离谱!殊不知,江河之大,并非其源头之大,并非其与生俱来之大。正所谓:不拒涓流,方成江海。
人与河流的关系,其实就是生命与水的关系。河流从哪里来,流到哪里去,乃至一条河流的消失,都像人一样,有着偶然和必然交织交融的宿命。
水是一种充满灵性的事物,强大的时候,高调地咆哮着,仿佛裹挟着摧枯拉朽的力量;柔弱的时候,低调地融进空气里,浸在土壤里,潜移默化地滋润着大地上的种种生灵。没有水或者是缺少水的地方,大地是苍黄的,物种是单一的。就像行走在戈壁荒漠,你会感觉惊艳,你会深受震撼,但是因为缺乏水,平凡的生命,终究不敢流连……
从能够感知生命开始,印象最深的就是河流、老井,就是与水有关的那些事物。先哲李耳说:上善若水。水是生命之源,也是河流的主角。没有水,河流就会只剩下荒芜的河床,河堤就会成为两条永远无法相交的线,孤独着,以至于渐渐败落残破,慢慢缩进大地的皱褶里。
二
从小就喜欢水,更多的是因为水的纯洁、清洌和流动之美。早年的家乡不缺水,村里有很多口水井,村前还有一条经年不断的小河静静流过,既灌溉着小村的数百亩稻田,又滋润和快乐着乡村少年阳光灿烂的夏天。至今仍然记得村前小河的卵石、漩涡、水花、稻香和蛙鸣,还记得孩童时在小河里尽情裸泳的快活,以及父亲带着我在河边大石板上漂洗衣服的四季晨昏……
离开老家山村十八年,儿时可以裸泳洗衣的那条自然形成的小河,如今已经让人不忍直视。从河流的原初意义上讲,她还能叫做河流吗?我不敢武断的说是或否。可我现在看到的却是满河的垃圾,小时候不曾见过也想象不出来的现代垃圾……我知道,倔强的水还在垃圾底下艰难无力地流着,只是在满河腐臭发黑的垃圾里,水流动的样子更像是逃离,更像是一个人在恶梦里,被歹人生生的拽住了手脚,那种迫切逃离而不能的万般艰难,那种刚刚逃离一个火坑又陷入另一个苦海的万般痛苦,只有做过恶梦的人才能体会!最近几年回乡,不再去河边了。一是不想。家里临河的几分田土早已被征拨去修了公路,到河边去看什么呢?二是不敢。那条几乎完全被垃圾覆盖的小河,既找不到自己小时候童真稚嫩的影子,也照不出自己今天慢慢老去的面庞,能勾起的,唯有内心深处无能为力的悲凉。
曾经,老家的村子很大,有三四千人口。如今,房子建得越来越高大宽敞,可屋里却越来越冷清空寂。留守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乡村的空心化,西部的农村往往是最真切的注脚。近年来,村子里年幼的孩子也渐渐跟随父母,到遥远的城镇去接受现代文明的熏陶。这种现象,不身在其中,便无以说好歹,也无从道短长。
河流的盛衰消长,既是人类活动使然,也承载着生命繁衍的前世今生。如果一个地方的水流不动了,草发不出芽了,即使太阳依然发光发热,人,终归是要离开的。
三
因为水往低处流,江河的源头都在高处。云贵高原有很多江河,也是不少河流的源头。譬如珠江,譬如乌江,譬如赤水河……都发源于这座磅礴荒蛮的高原。
水从高处来,却往低处去。这是水的宿命,也是人的宿命。《易经》里,水代表着智慧,也代表着财富。然而正因为水的这种特质,发源于高原的水,更多的却是滋养着低处的平原或丘陵,因为代表着智慧和财富的水都聚集在低处,因而留在高原的人们便只有守着落后和贫穷。这不怪谁,只能归结于自然地理和生命本质属性等种种因素的作用。通常地,自然地理的属性决定了经济地理和人文地理的差异,这不是源和流的关系问题,也不是简单的族群优劣问题,而生命属性与生存资源的问题。低处的平原和丘陵,是人最重要的生存资源——水的集中地,自然而然地成为大多数人理性的生存选择。
今天,中国东西部的差距,客观上讲就是海拔高度的差距,水资源多寡的差距,交通难度的差距,人力资源集聚的差距,生产力水平高低的差距,进而表现为经济总量大小和生活质量高低的差距。并且,这种差距在短期内甚至是几代人都难以改变的。于是就形成了这样一种经济惯性——高原上人们,即使不迁徙到自然地理意义上平原,终究也要走向最能集聚像水一样的其它种种生存资源的相对“低处”。
四
历史上有为的族群领袖或政治家,大多善于治水。
大禹治水、西门豹治邺、李冰修筑都江堰、郦道元撰《水经注》、林则徐推广坎儿井……都是可查可考的治水访水之举。就是历史上声名不怎么好的隋炀帝,也做了两件与“水”有关的彪炳史册的大事:一件是开凿大运河以连贯南北交通,一件是创制科举以为国育才造士。
这些事功固然与中国长期以来重视农业生产有关,但更多的则是政治家对水与食物,对水与生命,对水与生存,对水与江山社稷关系的真切认知与深刻洞察。
从历史实践来看,很多时候,水的流向决定着经济的走向,也决定着文化的源流。黄河三角洲、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江汉平原、松嫩平原、三江平原、成都平原、渭河平原、两湖平原……这些繁华富庶之乡、文教兴盛之地,几千年来,何曾缺过河的流淌,何曾断过水的滋养?这纵然有政治选择因素,但谁又能说这种选择与水无关?九曲黄河在齐鲁大地入海,除了滋润着至今仍然富庶丰饶的山东半岛,更是孕育出光耀古今中外的一代圣贤。
老百姓治水,源于畏水;政治家治水,源于敬水。
隋炀帝虽开凿了大运河,可因其好大喜功,穷奢极欲,不惜民力,隋朝在他手上很快就玩完了。
唐太宗视民如水、视己如舟,从善如流,任人唯贤,励精图治,终成一代盛世基业。
当代作家迟子建女士在上海坐出租车,听到司机播放旋律舒缓忧伤的《贝加尔湖畔》,不禁惆怅地说:我去过贝加尔湖,爱极了它,要是它还在我们手里就好了!
是啊,人们心底,哪一个没有自己的河海与江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