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倒水的声音
女人扒在对面出租屋的铁阳台上,出神地望着天。她的脸,她的脖颈,还有她偶尔露出来的手臂和小腿,白惨惨的,没有血色的那种。拖把斜靠在青幽幽的铁栏杆上,女人经常把它拿进拿出。我想,那屋子一定也白亮亮的、湿漉漉的。
一声狗叫之后,女人倒水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从窗户向外望去,女人的身影已闪出门里。我见过她的男人,一个墩墩实实的黑脸汉子,开电三轮,电三轮就停靠在院子的过道里。有几次我从个面吃饭回来,微醺后就撞在电三轮的挡风玻璃上。痛是痛得很,但我没有骂人。我知道那是一家四口的生活,我对每一种自食其力的生活都肃然起敬。
女人似乎终日“无所事事”。无事了就洗衣服——手洗,洗自己的,洗孩子的,洗男人的……洗了一盆又一盆,清了一遍又一遍。于是便一次又一次地从阳台上倒水。阳台下有一水沟,水坠落后砸在水沟里的声音沉闷又响亮,艰难而苦涩。
女人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家比我早来县人武部旁边的这个院子佃房子。
女人经常倒水,这是一个体现她世俗生活状况的重要表征。有太阳的中午,我常走出门去,捧一本书,将小收音机搁在阳台栏杆的扶手上,调到自己常听的某个电台。一边听广播一边看书。突然有水从高处跌落的声音袭击过来,我愣愣地望过去,见女人一边扶着盆,一边回头斥责旁边拼命叫喊着肚子饿的稍大的女孩。如此三盆水之后,,女人去换了一坨蜂窝煤,然后热饭给孩子吃,自己也舀了一勺,靠在门沿上吞咽。很多个中午,这种情景不断地走入我的视线,深深地撼动着我的内心,乃至成为一种生活在我脑海里定格。
女人一天要倒多少回水,我实在数不清。洗脸水、淘米水、洗菜水、洗脚水、浣衣水,洗澡水,拖地水、抹桌水……似乎都是她在倒。每次倒水,那坠落入地的声音似乎都饱蕴着她的高兴与悲伤,浸淫着她的的忧愁和幸福。女人倒水的声音有大有小,有缓有急,或清脆或疲沓,或激越或低沉,或明亮或晦暗,或轻松或憋屈……总之,女人倒水就像作文章,都影映着自己全部或一鳞半爪的心境。
女人的男人也很苦,因为早出晚归,我不大见着。只是有几回,大白天电三轮出了点小毛病,便开回院子来自己修。于是女人便站在一旁,瑟缩着,无言地在男人的指唤下帮着递递扳手、钳子、螺丝什么的。“你们开电三轮一天能挣多少钱呢?”见到这个女人和她的男人之后,我几乎一坐电三轮就会问司机这个问题。然而回答也多是让我失望——“不一定,三四十吧。”那是一种颓然而又倔强的声音。那个女人的男人一天能挣多少呢?我常常在心里问自己。
有一天,在女人倒水的声音响过之后,我听到了女人说话的声音:“再过几天吧,这段时间他的电三轮生意不好,车又经常坏,老大还出麻疹……”女人无奈地说。原来是房东老太太来要房租了。
女人的肚子日渐一日地大了起来,她男人的电三轮也经常大白天停靠在院子里。我的心里陡然闪过一丝酸楚。我想,那个女人和她的男人,他们一定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外在的和内在的。他们或许也在呐喊,他们或许也在诅咒着自己无法抗拒的某种世俗的力量!于是我暗自祈祷,但愿那个女人这次能生个男孩,这样她就有节育的权利了,她和她的男人就可以解除所有外在或内在的压力了,她的男人就可以安安心心去开电三轮,她也可以轻松自如地倒水了。
女人腆着肚子,仍在倒着一家四口(也或者说是五口)人所产生的生活污水。只是倒水的声音不再像以前那样变化多端,而是千篇一律的缓慢而疲沓,艰难而晦涩,次数也渐渐少了起来。
门又开了,有一束白炽灯光照了过来,女人蹒跚着,吃力地将一盆洗脚水举过铁栏杆——女人什么时候才能不倒水呢?我心里问。这一回,我意外地没有听到水从高处声音!
(原载2002年6月8日《贵州商报》、2002年6月26日《毕节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