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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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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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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那边是家

不知不觉,离开老家快十二年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翻过去,年龄就这样一年一年往上堆积。

生命是一种经历和过程,又是一种积累、发酵和消解。

这些年,远离了乡土,远离了父母,远离了老家人们那些具体而琐碎的纷争……表面上自己是洗脚进城了,实际上自己骨子里却始终从未离开那片土地。

进城十二年,整整一个生肖的轮回。换了三个单位,三个城市,每个地方搬了四次家,大大小小的共有十二次。那种漂泊的感觉,始终强烈而坚定地驻扎在自己的血液里,不肯散去。进城第四年,天天与电脑陪伴的结果,是从此戴上了300度的眼镜。据说这种度数是可以不戴的,但朋友在县城医院五官科工作的妻子汤医生提醒我,还是配副眼镜来戴吧,否则你的视力会下降得更快。戴上眼镜,这是十二年来我外观上最先改变的地方,也是当初回老家时乡邻最为惊讶的发现。我请求原谅一般地告诉他们,不是我愿意这样假装知识分子的,而是我的眼睛确实不好了。

还有几个变化比较大的地方:一是头发不住地掉,发际越来越高,并开始有几丝白发;二是体重增加了十多斤,小腹的脂肪厚实了起来;三是这两年,眼角开始出现了皱纹;四是喜欢穿细格子衬衫、休闲装、牛仔裤和高领毛衫;五是喜欢和朋友们交流一些对社会的看法;六是开始觉得自己很渺小;七是遗憾这些年没有好好的陪陪儿子;八是喜欢对一些比较小的问题作比较深的思考;九是常常强烈地想念父母,想如果有一天他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该怎么办……

絮絮叨叨地说这些,无非是想告诉大家——离开老家这些年,总的来说,我没有抽象和虚无地活着,相反是活得具体而真实,活得琐碎而正常。

老家门口那条路,十年前就听说要改建成水泥路了。听说资金来源包括镇政府拍卖村里的农机站以及县长特拨的十万元。十年后,那条路还是老样子,还是每年村里出钱买一些砂石来简单地铺一铺。

我照例每年都会拖家带口的回去过春节。每年父母都会和我说起那条路,说起村干部们和乡亲对修路的不同想法:村干部想通过家住路两边的人家集资一点、村里投入一点来修路。但是住在路两边的人家大多不同意。不同意的理由是道路是公共的,不只是住在道路两旁的人家私人使用的东西。于是就久拖不决,于是十年了还是老样子。

还有就是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老家的人们居然为了吃水的事情发愁:一是县水利局投资在镇上修建的水厂验收后却蓄不了水,成了豆腐渣工程;二是村里的水井大多已枯竭,乡亲们只有集资买来小水泵,自己从过去废弃的一个老井里抽水来吃,水质特别差,又未经处理。即便这样,冬春两季还很难保证有水,一些人还自己买水泵抽水来卖,乡亲因此经常为这事闹得不愉快。

对于修路和吃水这两件事,我通常都只能是听一听,不好发表什么意见的。我想,改革这么多年了,中国农村基础设施仍然如此落后,以至于还要农民自己来投资。而自己进城做公务员十二年了,居然不能帮助老家的公共事业和基础设施建设争取一文半文,还有什么资格去对他们评头论足呢?我常常深深地陷入这种自责,也因不能为父老乡亲做些实事而只能选择沉默。每次回家,这都是自己心上的痛。但我只能劝慰父母,让他们别和村干部或乡亲们计较,不要添乱,如果需要集资修路或安装自来水,他们的那一份该交多少就交多少,由我来出。作为一个从老家走出来的人,我能做的,仅此而已。

离开老家后,老家会在你心里浓了又淡去,只有父母,在你心里,如山一样屹立,似海一般深沉。

父亲已经七十岁,母亲也快满六十了。

父亲从来内敛木讷,母亲始终心直口快。

七十岁的父亲从来没有出过省,我记事以来的这三十年也从未到过省城。他曾经是一个乡村小学教师,勤劳,诚实,顾家,敏感少言,胆小怕事,没有心计,举轻若重,除了抽烟无不良嗜好,有手机不带,懂得知足。退休后,每天的主要功课是:白天煮两锅猪食,进菜园拣菜,打扫房前屋后,兴趣来时读几页书或写几个字;晚上看中央电视台《海峡两岸》,然后一觉睡到天亮。

六十岁的母亲也从来没有出过省,省城倒是来过几次。我记事以来,母亲长期生病,特别是牙不好,常头痛。最近两年膝关节骨质增生,颈椎也不好,眼睛更是常常迎风流泪、视力模糊。但念过小学和初中一年级的母亲刚强,振作,真实,急躁,识很多字,善于统筹,举重若轻,处事公道,敢于坚持,从不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敢于表达自己对乡间事物的看法。

这些年,经常动员父母到我工作的城市来住一住、走一走。可他们就是不肯。仅有的几次,也是为了送他们的孙子、我的儿子到城里来。很少和乡亲们深入交流的父亲,说他离开老家就会不舒服,他特别不习惯城里人把厕所修在家里,到了城里便秘得更厉害。母亲也不愿意来,习惯了在老家寨子里走走转转的她,来到城里就觉得找不着方向,特别是不像在老家那样可以和乡邻随便摆寨聊天,就连看电视也不像在老家那么自由。我有时提出陪他们到省外走一走,但他们总是摇头,摆手,怕花钱。

春节回家,母亲说,你的牙齿好像比以前黑了。我说可能是这一年加班太多,上火,牙龈常出血导致的。春节回来后,牙龈不再出血了,我抽时间到新华路找牙医洗了一次牙,感觉牙齿白了一些。

前天晚上,父亲在电话里说,你的牙齿怎么了。我说洗过牙,好了。父亲似乎终于放心了。父亲说,这段时间他的左手无名指也软和多了,不大痛了,今天去地里耘了麦子,还告诉我他退休金每月增加了将近八百元,每月可以领到三千七八百块了,就说他自己当初坚持教书的好,听得出他很高兴、很满足。母亲则在电话那头说,她感冒了,头有点痛,腿倒要好一些。末了父亲说,你晚上加班太晚就在办公室休息,不要回家了,城里的夜晚不安全,一个人走在城里的夜晚更不安全。我说没事,自己会把握的。然而父亲挂电话的时候,似乎仍然不放心,却也没再说什么。

我只有一个小妹,父亲很爱我们兄妹俩。过去的他曾经对我们寄予了无限的希望。今天,他反而对我们要求很低,只希望我们平安和健康,希望我们幸福和快乐。父亲常念叨,他这一生最遗憾的是,因为家庭经济的原因没能供我们兄妹俩上高中念大学,觉得对不住我们。我倒释然,觉得没上大学也没有多少遗憾。其实,一个人成功固然与学历有关,但学历也不是成功的充要条件。毕竟,学历只反映一个人过去掌握的知识。而成功的人生既需要丰富的知识,更需要独立的人格、宽阔的胸襟、深厚的智慧和进取的精神,并且成功永远都只是一个过程。小妹和我一样,也是师范毕业,她现在就在老家小学里教书,过着一种简单而朴素的日子。除了父母,小妹是我最牵挂的——她善良、简单、直率,不会转弯抹角,容易得罪人。我会常常祈祷,希望她的同事和妯娌们理解和宽容她,不要和她计较,不要为难她!

有一天,在机关食堂吃饭的时候,一个服务员问我:你是毕节那边的?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看你牙齿就知道。这就是老家留给我的标志,我的标签。

一个人之于老家,也许什么也不是。老家之于一个人,却是你一辈子的气质和性格,是你永远也没法割断的前世今生。

那些崎岖的山路,那些抱脚的泥泞,那些袅袅的炊烟,那些秸杆栅栏,那些茅屋土墙,那些家长里短,那些斤斤计较,那些热肝热肠,那些让你厌恶抑或喜欢的脸。还有那里的太阳,那里的月亮,那里的星星,那里的河流,那里的云朵,那里的山峦,那里的空气,那里和你同龄或不同龄的人……

记忆中与老家有关的一切,你都不会忘记,或者会有印象,或者会有念想。记忆中有关老家的事或人,偶尔会撕扯着你,碰触着你,牵动着你,让你高兴,让你烦恼,让你忧愁,让你愉悦,或者让你有说不出的感觉,说不出的味道,说不出的期盼与决绝。

其实,除了父母、兄弟姐妹和亲人,你最关心关注的就是老家。或许你并不喜欢她,或许那里曾给你带来许多伤感,许多痛苦,许多尴尬,许多失落,许多卑微……

毕竟,那是你一生最初出发的地方,是决定或改变你命运的地方,是养成你性格和气质的地方,你永远无法否认,永远无法割舍,永远无法洗尽那些关于老家的印痕,比如牙齿,比如方言。所以你可以洗掉脚上来自老家的泥泞,但一定不要刻意洗去脸上来自老家的风霜;你可以在适当的场合说说外语或普通话,但一定不要刻意清除老家赋予你的乡音;你可以惦着寄居城市的好,但一定不要忘记老家的难……

(2012.06.贵阳,原载2014年2月11日《贵州政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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