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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进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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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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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雄

 

◎杨进云

 

阿雄是广西梧州人,姓潘,名宝雄,个头不高,略胖,力大。见过很多广西人,广西人给我的印象是多体形偏瘦,肤黑,双眼略深陷,清清亮亮。阿雄却长着一双细眼,敦敦实实,体质很好。

在广东十多年,阿雄是和我相处时间最长的一位工友。1993年秋天,他从广西某个山村出发,一脸困惑,我从陕西关中某个乡村出发,一身萧瑟,一同到达了这间工厂,做了学徒工。学徒工初入厂,干的是搬运的活,这是厂里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新进的工人,都要从最苦最累的活干起。于是我常常和阿雄一起,把一块块铁板从送货的车上搬下来,或者把做好的模具搬到车上去。模具和铁板有大有小,有的比较轻,容易搬动,有的却很重,有两百斤之多,一个人很难挪动。而且体积又小,没有抓握的地方,就算两个人抬,也并不方便。于是,碰上重的模具,阿雄一般都会操着一口并不标准的普通话,笑眯眯地说:你站旁边!我就站旁边。只见阿雄一个马步,吸一口气,双手一抄,就把模具稳稳当当地端起来,稳稳当当地搁到车厢里面了。他脸都不红,还是笑眯眯的,搬件百把多斤重的东西,对他来说,好像也就是运一口气的事。他每次都说:你站旁边!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怕模具磕着碰着我,所以每次都会认真地说:你站旁边!让我心生感动。阿雄是个善良的人。

阿雄和我都分在刨床部上班。模具厂的工作,技术性比较强,上班管理却很松散,所以上班后大家一边干活一边玩,很开心。阿雄力大,人实诚,也很能吃苦,但他读书少,对技术性的活路领会非常慢。刨床加工,主要是加工铁材的曲面,常有不规则的抛物线面需要加工,而且上下两块铁板的曲面要严丝合缝地合在一起。阿雄对这种活做的很吃力,常常用别人几倍的时间,也不能成功合好一块模具。所以他常干的工作就是粗刨,粗加工,最后合模时由别人来做。车间常常有需要搬来搬去的活儿,阿雄也自觉地做,不让别人动手。

当时,我们刨床部,工友之间的关系都很融洽,没有工作做的时候,大家常围坐一圈,拉家常。福建的苏红忠,喜欢读书,能言善辩; 安徽的程志亮,居然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操乐勤也是安徽的,家境好,人长的白净,幽默风趣,很能讲故事; 江西的曾红亮,浓眉大眼,人长的帅气,也很善良;江西还有一位姓黄的工友,忘了姓名,他痴迷武侠小说很深,每天胳膊下夹着一本小说,不是金庸就是梁羽生,或者李凉,或者古龙,一有空闲,就把脑袋扎在武侠小说中,所以我们都叫他黄大侠。可能是黄大侠叫久了,现在只能想起一个略黑、清瘦的黄大侠,真名却想不起来了。我和阿雄来的较晚一些,所以大多做听众,久了,我也常讲西安的兵马俑,扶风的法门寺给他们听。阿雄只能做听众,他的普通话不太理想,一说长句子,常常说一半就卡壳,脸憋的通红,半天等不到下半句。广西话和普通话之间的转换,比关中话转普通话难度要大的多,他话说到一半,往往找不到普通话里的对应词汇表达他所要说的意思,就会卡住。他就不太喜欢讲话。

有一次上夜班,我吹牛吹过了,自夸爱好武术,于是被几个不知深浅的家伙怂恿着和阿雄摔跤,比划比划。我一呆,刚刚吹过牛,再当面推诿,显然不合时宜,只好挽起起袖子,和阿雄上场。阿雄力量奇大,这在我们一起搬模具时早领教过了,我心知只能想办法巧赢他,才有取胜的可能,蛮干肯定能被他摔出八丈远。于是双臂相交,都站稳马步,我不动,只顺着他使力的方向,渐渐加大力道,不硬掰他。阿雄性直,不知是计,抬腿上步,准备给我使个绊子,但就在他一迈左腿,右腿单腿支撑的一瞬间,我猛力反向惯出,阿雄果然重心不稳,倒在地上。阿雄不服,还要再来,我如法炮制,他居然次次中招,一次都没能赢我,可见其憨。于是阿雄有了一个新名号:憨雄。

阿雄的性格,很适合和我做朋友。他心肠好,绝无心计,和他相处简单、轻松,我也乐意交他这个朋友,我俩关系一直很好。相处久了,也慢慢地知道了他家里的一些情况。他兄弟五人,家里很贫穷,他是老小,没读多少书。从小,他就给家里放牛,在山上到处跑,练就了一副好身板。有一次和他在一起聊天,不知道为什么聊到无花果,他说他们家乡山上很多,都是拿来喂牛。我就有了两个疑问,其一,无花果在北方好像是一种比较稀罕的水果,他们怎么会多到喂牛?其二,牛吃无花果吗?直到很多年后,我看《致富经》栏目一个养猪的节目,看到广西确实山上多无花果,多到拿来喂猪,才确信阿雄当年所讲的是实。阿雄二十岁左右,到了快成家的年龄了,却说不下媳妇,只好出来打工,想寻一条出路。他偷偷告诉我他的人生理想:挣钱,起屋,再娶个媳妇,要生五个娃,然后回家养牛,让娃娃帮他放牛。我愕然!

阿雄确实做不好技术活。他认识的字非常有限,图纸是看不了的,模具的结构又往往千奇百怪,他自始自终只能按别人的口头交待来做一些辅助性的工作。后来,他在厂里做了十几年以后,依然没有改观。对于技术行道来说,这几乎是个硬伤。刨床所用的刨刀,开刃,退屑槽之间的关系,他也始终无法弄明白其中的原理。别人磨好的刨刀,用起来轻快,他磨的刨刀,却常常只能刨几下,就烧坏了。他也做了很多努力,好的刀具不能浪费,他就常捡拾废弃的废刀练习磨刀口,但却一直未能解决这个问题。所以大多数时候,他只好做一些粗活,或者搬搬挪挪的事情。他也不在意,安排做啥就做啥,而且很勤快,乐呵呵不折不扣地完成工作。大家也都很喜欢他,亲昵地叫他阿雄,工作之余,就互相在车间里玩各种能想得到的乐子。

有一件事是可以炫耀一下的,就是当时我们刨床部工友之间的关系,确实很好。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青人,年龄相仿,又都没结婚,了无牵挂,背景离乡,远离故土,有缘分走到一起,大家都很珍惜这份相遇。大家上班一起上,下了班还要相约一起出去溜街道。沙头、长安、厚街、虎门都留下了我们快乐的笑声。厂里其他部门的员工都很羡慕我们部门。我们部门的大铁门背面,是部门的黑板报,不定期换版。内容有各种轶闻趣事,自编歌谣,厂部通知,一般是由苏红忠、程志亮或者我执笔。引得其他部门员工都抽空来我们部门,要看看黑板报,后来传来办公室,经理陈武训都会定期来看,很是长脸。不过这些事,这事跟阿雄没有多大关系,他也看,嘴里念念有词,但不认识的字太多,大约看不太懂是什么意思。

在车间上班大概有两年左右后,我被调到办公室上班,成了公司的白领。这期间,刨床部的工友也都纷纷谈上了女朋友,有时在一起玩,有时就会分头各办各的事情。阿雄家里也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他乐呵呵的,干起活来更是虎虎生风,黝黑的脸庞上,布满阳光的颜色。我虽然不再在车间上班了,但朋友在车间,友谊在车间,加之办公室工作悠闲,常常有大段时间无事可做。这时,我就会到车间去溜达,我们这些工友,还是很亲密,一边干活,一边说着各种觉得快乐的事情。阿雄也常和我谈起他家里的变化,年底准起新屋了,最迟明年结婚,神色眉宇间,充满了对幸福生活的向往。我问他,还是准备生五个娃?他一脸认真:要,为什么不要!苏红忠听了,坏笑着说:我先试试你功夫能成不?扳住他的肩,向后,再向后,意在试他的腰胯力量。

在厂里十多年间,阿雄整体过的还是很快乐的。工厂效益一直挺好,老总人也不错,大家的工资收入都有增加,很多工友都娶妻生子,有了各自的小家庭。阿雄也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长的很像阿雄,皮肤略黑,有时见他抱着在街上逛,很萌很漂亮的一个小家伙。阿雄一双细细的小眼睛,笑眯眯的,成了一条细缝。我们这些工友们之间,依然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上班一起快乐地上班,只是下班后很少再在一起成群结队地乱逛街道了,而是直奔自己的小家,经营着各自家庭的温馨。但是每年过春节,厂里有几天假,大家都得了一大段悠闲的时光,就常带着自己的家小,去各家里轮流吃饭。于是,那时间就吃到正宗的广西式菜肴,吃到了正宗的江西式菜肴,吃到了正宗的安徽式菜肴,吃到了正宗的福建式菜肴。阿雄每次都认真而拘谨地请大家吃好,喝好,有时甚至陪着小心,生怕谁吃不开心了。阿雄还是很认真很憨厚!

2000年左右,老总一时头脑发热,在厂里实行了一种新的管理机制,称之曰:5S管理。让全厂工人学习其管理体系,各部门自我约束,逐步实施。为了激励大家的学习积极性,要按时考核,并把成绩和奖金挂钩进行奖罚,尺度也定的比较大。很多员工一时有些懵,因为厂里很多员工都学历不高,读不了书,估计平生最怕的事情就是老师考试,才混到出来打工。考试的题目由我来出,一时之间,厂里很多平时和我来往不多的员工,都突然喜欢在我面前出现,并一口一个杨老师叫的很亲热,还有人常约我下班吃饭,想套套考题的内容。我知道阿雄可能是最考不了这种试的,但他始终没有啃声,和我聊天时,也绝口不提考试的事情。但考试前,我还是把答案送了给他,他满脸通红,不肯伸手接,我把那张纸塞进了他的口袋,就转身走了。这个憨雄,真是憨雄!

变故大约出现在2004年左右。那一年,不关心时事的我忽然发现厂里的订单大幅度减少,从各鞋厂反馈来的信息是他们很多出口货单,都突然取消或者消失,各鞋厂也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做为下游辅助性生产的模具厂,自然也受到了牵连。于是厂里断断续续地开始放假,从放一天两天到连续放十几天假,后来甚至发展到放有些员工回老家去省亲,需要上班,再电话通知。于是有些谣言(后来证实并非谣言)在厂里开始流传,就是工厂要裁员了。一时人心慌慌,各人打各人的算盘,有打算搬师回朝回老家别图出路者,有备了资料准备跳槽自力更生者,也有随波逐流,走一步看一步的。我对十几年的打工生涯,也早生厌倦之心,觉得不管怎样都可以,所以不以为意。况且当时我好歹也混入了管理层,即使厂里真的裁员,也不大会裁到我的头上。所以照常地上班,有时间就照例去车间找工友侃大山,有时碰上阿雄,还是亲密如故,乱扯些不着天地的话题。阿雄的普通话讲的依然没有进步。他常操着广腔普通话,有时会一个词卡住,梗着脖子,两眼瞪着我,小脸儿憋的通红,拼命在脑海中搜寻普通话中对应的词汇,我习以为常,微笑着看他,静静地等待下文。

有一天,阿雄突然找我,给我一个牛皮纸信封,让我交给厂长。我在办公室上班,多少有些便利的条件,也常力所能及地帮工友们的忙。阿雄找我,我自然接下,并未细问要做什么。打听一个人的生活细节,也不是我的风格。厂长的办公桌和我的桌子只隔一条过道,下午上班,我看厂长来了,就站起来,把信封交给了她,并随口说:是刨床部的潘保雄让我转交给你的。厂长一进办公室就和人聊天,在兴头上,估计也没多想这个信封的问题,就随手打开了。一张纸条,几张红艳艳的百元大钞,有些让人尴尬。我本来已侧身准备坐下,就装作没看见,在桌前忙自己的事情。心里却在想:这个憨雄,是要闹哪样?后来问他,原来他也听到了厂里要裁员的风声,他可能是经了很长时间的考虑,觉得厂长很关键,于是拿了几百块钱送给厂长,是想让厂长裁员时对他手下留情。我很是有些悲哀的感觉,一个勤勤恳恳的人,憨厚实在的人,努力工作了十几年,却依然无法驾驭自己的命运!

是时,我暗萌去意!

裁员的事情,一直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消息,日子也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一日,苏红忠突然告诉我,他觉得阿雄有点不对头了。什么不对头了,我一怔。阿雄确实不对头了,我到刨床部去看他,他正对着一台刨床喃喃自语,表情生动,有问有答,叽哩咕噜,听不太明白说什么?一股凉意,直渗入我的后脑。有一段时间我因为无聊,曾学习过半年中医,“癔症”这个词,不知为什么一下子从我的脑海里泛了出来。我问他话,他不愿答理我,好像我碍着他啥事似的。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第二天,他突然出现在了开发室,开发室都是女员工,阿雄嘴拙,从来不愿在这个地方出现。何况厂里也有规定,不允许员工随意进出开发室。他一脸傻笑,端坐在开发室的椅子上,痴呆的形象,吓得开发室的美女们一脸菜色,纷纷夺门而出。我一直在想,事情不应该太糟糕吧!但第三天一大早,凌晨五点钟左右,阿雄又出现在了厂子里的女厕所里。他是躲在女厕最里面的一个格子里的,把个早起入厕的女同事,吓得面如土色,哇哇怪叫。两个保安闻讯赶去,想叫他出来,但他手里居然拿着块三角铁板,前弓后马,神色紧张,不容人靠近。保安无奈,只好向厂部求助,后来还是我和苏红忠去把他叫了出来。他不容别人靠近,却还认我和苏红忠是可以信任的人,他对我说:有人要害他,他一晚上睡不着觉,想来想去,觉得女厕所比较安全,就躲了进来。

阿雄被家人接了回去。他虽然担心失去工作,但他的打工生涯,却因为顶不住生活的残酷重压,就这样仓促地结束了。而其时,他要生五个娃的远大人生目标,也远远没有实现!他离开时,还是不让其他人靠近。我去院中送他,他却异常清醒,和我握手,笑,说老板和他说好了,回家休养一段时间,再回来上班。我含泪,挥手,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阿雄离开后,我还在厂里呆了一年多时间,最终不顾老总的挽留,毅然背起了回家的行囊。阿雄真憨,没能驾驭自己的人生,我却要做个生活的勇者,我的人生,我要自己做主!

                                     20181111日于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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