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杨进云的头像

杨进云

网站用户

散文
202311/08
分享

电影院轶事


 

◎杨进云

 

我曾在南方一个电影院工作过不长一段时间。

那年,我从遥远的北方,陕西一个普通的小村落一路南行,直到广东一个到处都是工厂和年轻打工仔的城市,停下了脚步。记得当时刚好是天气炎热的八月,街上的木棉树高大挺直的树冠上,顶着层层宽大的绿叶,树下的绿化带中,一种妖艳的大红花吐着血红的花蕊,开得正盛。

初到这个陌生的地方,看着满大街来去匆匆的行人,我双眼迷茫,每天都顶着炽热的太阳,在街上转悠,试图寻找一份工作做。终于在几天后的一天下午,看到街上的一个电影院招广告部经理,当街展示才艺。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我挤进人群,看到一张破旧的木桌,一块不大的黑板,还有一盒凌乱的粉笔盒和几张VCD光碟的封皮丢在桌子上。题目很简单,就是随机拿一个VCD光碟的封皮,在黑板上写上电影的名字和介绍的文字,老板看上了,就算成了。老板矮矮胖胖的,面皮白净,这在南方的当地人里是很少见到的。此后很多年,在我所能接触到的当地人里,无论男女,大多皮肤黝黑,体形瘦长,鲜少这种白净肥胖的人。

老板一眼就相中了我,尤其是他对我随手写的“曲径通幽”这个词汇,大概是觉得又有意思,又对这个词语的含意有点不太明白,所以一遍又一遍地问我:曲径通幽?什么意思?我听不大懂他口音很重的普通话,后来还是旁边围观的一个四川小伙子帮我解了围,解释了一下。这个四川小伙子长相矮小精干,是旁边玩具厂的员工,老板本来已备选了他,却被我无意之中抢了他到手的饭碗,他只好继续回玩具厂,给那些流水线上的玩具小人儿喷油。

老板姓孙,名字叫维球,名字有点奇怪,但我们一般称他孙生。生,在当时的语境下,就是先生的意思。这大概是从香港传过来的一种对成年男性表示尊敬的称呼,后来,我和台湾人多年接触,他们的称呼却是先生。孙生在电影院旁边的台球室里给我讲了工作的要求,他的普通话实在很难听懂,我连猜带蒙,不知道调动了多少脑细胞,才总算弄清了自己每天要干的事情。

住的地方就在和电影室相连的一个台球室里,一个小房间,一张两层的架子床。床的上层放置了一些我从家里带来的书籍,床下塞进了一个装生活用品的包,简单整理了一下,就算安顿下来了。吃饭是在旁边的玩具厂,和厂里的员工一起吃。每天的饭菜很单调,早晚稀饭,中午一餐米饭,菜通常是几片带着白色猪毛的肥肉片和一堆颜色墨绿的通心菜。那时,我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叫通心菜的蔬菜,炒煮时不切断,长长的菜梗粗硬,煮成一团。吃时如果不留心,就会吃了一半下肚,还会有一半在嘴里甚至还在碗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只好极狼狈地放下勺子,用手扯出来。吃惯了北方的馒头和面条的我,一时根本无法习惯这种粗粝的饮食,只好去商店买方便面吃,又囿于囊中羞涩,就常常买一种便宜的三鲜伊面。一箱一箱买,会更便宜一些,吃完了再买一箱。这种方便面回北方后没有再见到过商场有售,出于好奇,百度了一下,几十年过去了,这种方便面居然还有,只是价格高了很多。

工作的内容对于我来说很简单。每天要播放的电影,看一下碟片的封皮,就根据上面的图案和简单的内容介绍,随手编一些广告词,写在电影院外面的宣传栏上。有些光碟可能是因为传手太多,外皮丢失,只有光碟上印的电影名字,于是就看着电影名字,展开想象的翅膀,生造一些或是或非的宣传语糊弄一下。宣传栏是一块扁长的大黑板,可以随意发挥。然后再用毛笔醮着红蓝的广告漆,写十几张花花绿绿的海报,上街去张贴。张贴电影海报的地方每天都固定在同一个地方,张贴也很容易,这时,就可以顺便在街上逛一下。或者坐在树荫下,和卖水果的小贩聊聊天。认识了一个卖水果的广西小伙子,名字实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他那张清瘦的脸和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天天见面,天天在一起聊天,就熟悉了,他便常把卖不出去的水果送给我吃。他卖的水果品种不确定,但一般都是南方的应时水果。吃到过他的杨桃、菠萝、芒果、荔枝、番石榴,还有一种味道特别甜,表面凹凸不平,果肉像黄油的叫番荔枝的水果。

电影院还有三个员工,都是安徽人,年龄大的叫田健军,小的叫田健辉,他俩是亲兄弟,那个叫李林的后来才知道,也是他们同辈的表兄弟。老大负责电影播放室,李林和田健辉负责电影院内的日常卫生和电影播放时的售票和门口查票。因为我来得晚,对他们的情况并不清楚,也没见过他们和我在一起吃过饭,所以虽然在一起上班,平日里交流却并不多。后来才听说老板还有一个粮油店,他们三个白天还要帮老板送货,可能工资会高一些。老板看不上我送货,大概是把我当了读书的人,觉得我吃不了那个苦,就从没给我说过给粮油店送货的事情。于是我就只管写广告,贴广告,闲了就读书。那时,我一直在自学着中医,在读着一本厚厚的《黄帝内经》,整天沉浸在奇经八脉和阴阳补泻的中医理论之中。

晚上电影开演,我就要坐到后门那儿值班。后门通向外面的厕所,常有上厕所的观众,由我放出去,再对号放进来。电影院所放映的内容,差不多都是当时流行的那种千篇一律的港台武打片,有时也放一些违禁的小电影打打擦边球。当地的监管部门也管得很严,但从来是只罚款,从未有过其它实质性的禁止行动。老板的路子也很野,时间长了,连象征性的罚款也不想交了,就常常出去活动,有时多少缴点,有时一毛钱也不缴,事情就过了。但那个负责查票的李林,却不知道为什么对我有了意见,就是横竖看着不顺眼的意思。李林细眉细眼,又黑又瘦,看样子也是吃下苦饭的人,却莫名其妙地对我产生了敌意,让我有点莫名其妙,但我从他的眼神感觉到了明显的敌意。

终于有一天晚上,电影开演的时间还没到,大家就很无聊地站在台球室聊天。李林突然对我说:听说你功夫不错,我表弟也一直练功夫,想和你切磋切磋。从他的表情里我看出了他的真实想法,他就是想找个拙劣的借口,合理地揍我一顿。站出来的却是门口售票的那个叫田健辉的小伙子。小伙子年龄应该比较小,人却长的膀大腰圆,个头很高。但他性格内向,不爱说话,平日里很少和我说话,所以我对他也没有多少了解。这种人,可能就是那种人狠话不多的主儿。小伙子照样闷声不响,到我对面站定,就等我接招挨揍。他俩肯定早都商量好了。我暗忖:牛不喝水强按头,看碴口,不上是不行了,但我也深知,上了不赢也不行。对方体形高大彪悍,强接硬撞,肯定会吃亏。心下注意打定,我侧身虚步,盯着对方的肩,就不动了。因为对手无论是手动还是腿动,肩必先动,这就可以预敌于先,再伺机应对,胜算就多了。

那小子见我站着不动,于是先发制人,一个垫步,飞身跃起,是二踢脚的动作。见状,我不退反进,侧身上步,避开踢来的双腿,同时右臂握拳,摆击对方面部,这是可以重创对手的动作。但为了不让事态失控,中途我却改变了主意,换作手臂斜插对方肩颈部,发力左拧。田健辉大概本来以为就是个二踢脚试探,后招还多,不料脚甫落地,就被我控制,身体失去平衡,向后倒去。小伙子倒很有武者风度,站起身来,满脸通红,向我伸出了大拇指,说:厉害!这两个字他是用安徽话说的,李林看我的眼神,也多了些敬畏的神色。此后,李林对我总是客客气气,称兄道弟,好像我们之间本来就一直这么融洽,这么和气似的。

因为一直在旁边的玩具厂吃饭,过了一段时间,就认识了玩具厂七八个陕西老乡,有兴平的,有武功的,还有几个关系不错的四川年轻人。几十年过去了,他们的名字我是一个也想不起来了。他们只要有闲时间,就来我住的台球室找我玩,或者借书看。有时晚上电影放完,已经十一点左右了,大家还要相约,坐在商店门口聊聊天。围一个圆桌,一斤咸花生,一人一瓶汽水,就能愉快地聊一两个小时。九十年代初,到广东的陕西人并不多,所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年轻人在远离亲人的异乡漂泊,只要见了家乡人,就能产生一种天然的亲切感。互相帮助,互相依赖,互相鼓励,好好地生活。

但这种平静的生活并没能维持多长时间。大概三个多月后,有一天晚上,电影已经开演,成龙在荧幕上做着各种无聊的搞怪表情。售完票的田健辉也不知钻到那个犄角旮旯去了,门口只剩下李林一个人,还在精神抖擞地守着大门。我坐在前排后门旁边的排椅上,也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门口传来了骚动。我睡眼朦胧,站起来向门口张望了一下,看到有几个人闯进大门。李林试图阻拦,却被一个人一个擒拿手,按在桌上动弹不得,另几个人径直向放映室冲去,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是不是有人进来搞事。那时,我已知道当地的治安情况不是太好,常有各种年轻人持械斗殴。于是顺手从门后拿了一根掉了拖布的拖把棍,准备去帮忙。到了放映室门口,却多了个心思,依着门框向放映室偷看了一眼,大惊。只见放映室里的田健军已被明晃晃的手铐铐了双手,呆立当地。旁边站着一个精神抖擞的青年人,双手握着一把黑沉沉的手枪,枪口向上,在右肩旁举着,另几个人在抽屉和文件柜里翻着什么。我立刻明白,这是公安机关的便衣警察来查放映室了,立刻把手中的木棍顺墙根一放,回头出门。这时,观众席上的观众也似乎反应了过来,一哄而散,纷纷向门外挤去。

电影院就这样歇业了。之后,我见过孙老板两次,第一次是在台球室,他垂头丧气地说:嗨,没办法啦!派出所所长换了,你先在这儿住着,我会很快摆平的。看得出来,他还是想留下我,可能是电影院找个能轻轻松松搞定广告的人也不容易吧。但我却有了自己的想法:这份工作看起来就是写写字,干起来毫无压力,却隐着一些不可知的不安全因素。常在水边走,哪能不湿鞋。于是乘着有吃有住,又整天无事可做的功夫,应聘进了一家音箱厂,虽然只是车间的一个普通员工,工作也不轻松,心里却有了莫名的踏实感。第二次见他时,已是三四年后了,这时,我在一家台资模具厂的办公室工作。听说工业区旁的山上新开了一家有很多娱乐项目的公园,就约了同事去玩。没想到在公园门口就碰上了他。几年不见,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很高兴,让我和同事进去玩,不用买门票。才知道,那个电影院后来终于是没能重新开张,于是他又转行弄了这个供年轻人游玩的公园。本来计划弄成吃、玩、住一条龙服务的游乐场所,要修到山顶去的,结果从山口修进去没多少,就资金告罄,只好停了下来。现在可以烧烤、垂钓,还可以划游艇玩。他的普通话依然不好,但我却能很轻松地听懂他说的话。

从大门进去,迎面是一个原木圆柱搭成的大棚,里面养着一群群鸽子。很多年轻人在湖边支着烧烤的架子,一阵阵食物烧烤的香味,随风飘来……

                                  

                                              2022716日于扶风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