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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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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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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的月光

公元815年,44岁的白居易因越职奏事的罪名,被贬为江州司马。这对于15年前考中进士,进入仕途,誉满京城,一帆风顺的白居易而言是极大的打击。

这一年8月的一天,白居易沿着秦岭南下,去千里之外的江州赴任。江州在唐代又称浔阳郡,远离长安,地理位置偏僻,算是天涯路远。自白居易动身起程的那一刻,巨大的失落便沿着湿热难耐的暑气在诗人心间蔓延,逶迤在一望无际的征途,那绝对是白居易人生中的苦夏。

行至半路,在一个冷月高悬的夜晚,白居易偶遇了相恋二十余年在此漂泊的湘灵。两人举目相对,抱头痛哭。整整三十年过去了,如今异地重逢,妾未嫁,君已娶,曾经的山盟海誓已随风而逝。

往事不堪回首,前程亦复可畏。

那夜的月光很近又很远,秋霜悄悄没过马蹄。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从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到从此山长水断陌路天涯。此时的白居易,无论是从心理上,还是在生活上,都没有做好准备。

生活从来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遭,但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特别是在封建职官时代,耿介正直的文人士大夫,他们的仕宦之途,人生之旅决不会一帆风顺,做一个好官的成本从来都不会低。

白居易出生于书香世家,祖上三代在朝为官,从小接受了正统的儒家思想,想要在社会上做出一番事业。在这一点上,他和他的前辈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李白、杜甫等人非常相像,有着与生俱来的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这就延伸出一个略富有宿命色彩的逻辑: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就会成为怎样的人。无一例外的,他们那条仿佛命定的道路都异常曲折。

屈原九死一生,以身殉了自己的理想;司马迁背负耻辱,凭着《史记》获得精神的重生;陶渊明在出世入世的挣扎中终走向了诗酒田园;李白长安被逐,遍访名山,在山水间活出了万千气象;杜甫一生流离,把“天地君亲师”视着内心的神祇,他忧国忧民的情怀境界成为几千年以来封建士子文人的标高。前辈们的宦海浮沉,人生抉择,命运起伏,价值实现,白居易自然不会不知道。

现在,残酷的命运有如轮回转世,已然降临到了自己头上。他该如何抉择?是效法先辈独善其身,还是重拾心情待召而归,抑或是选择和残酷的命运和解?一路南下的白居易想了很多。他不想贴上任何人的标签,他有自己的人生追求。当一个年轻人,不断坚定内心的想法,朝着千里之外的江州奔去,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千年之后的浔阳,因为他,开始从历史的地表深处轰轰烈烈地走来。

来浔阳的第二年,白居易就已恬然自安了,不再是他刚来时说的,面上灭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虽然没有比在太平盛世里遭遇贬谪更让人郁闷的了,更何况皇帝还是一位有为之君,中兴之君,可那又怎样?他终究明白,自己的一颗忠心终敌不过纷纭的朝事。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从心灵的郁结中走出来,他交僧友,结佛缘,建草堂,游山水,苦闷的日子渐渐地有了滋味。很快,白居易找到了灵魂的安放。

时光是最好的解药,也是最好的救赎。一年前,那些挥之不去的人和事,早已是一念天涯波澜不惊了。

公元816年,秋天的一个夜晚,白居易去浔阳江头的湓浦口送别客人。那是一个深秋,枫叶如丹,荻花飘飞,秋风萧瑟。诗人和好友在江头的客栈喝得酩酊大醉,互诉衷肠,饮过悲欢,此地一别,将是孤蓬万里,好不凄凉。此时,天边的那一轮夜月倒映在秋江,默默无语,似照着离人的愁恨,更像是诉说着对友人的不舍。

忽然,不远处的江面上传来了忽明忽暗的琵琶声。这个夜晚,如果没有高低起伏平平仄仄的琵琶声出场,没有和琵琶女的这一场相逢,江州从此是江州,一切都将被改写。

幸运的是,这一切仿佛是上天冥冥之中的眷顾和安排。这个夜晚注定是属于白居易的,他用一场别样的相逢,燃起心灵的火光,由此开启了他的重生之路。

同时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既然命运安排了这场相见,又有什么理由值得逃避的呢?在诗人的再三邀约下,琵琶女弹起了琵琶: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高高低低的琵琶声如仲夏骤雨,似野雀啼春;琴声暂歇,如寒蝉凄切,似冰泉冷涩;又峰回路转,突然迸发,如万马奔腾,刀枪齐鸣。琵琶声声,百转千回,火红的青春在指尖奔涌而出,残酷的命运在琴声中呼啸而过。青春荒唐,世情凉薄,终负了她,这才有当年的名躁京华色艺超群到年长色衰天涯漂泊的沦落。

琵琶女轻拢慢捻,转轴拔弦,忘情地弹,她弹春风秋月,弹往事如烟,弹红尘悲欢,弹万千愁肠。一旁静听的白居易早已是不能自已,泪洒青衫了。人啊,脆弱和坚强真的超乎自己的想像,有时候就那么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瞬间崩溃,泪流满面。那些沉睡的人和事瞬间被唤醒了,留在心底的伤终究只能掩埋,无法遗忘。这个夜晚,这个时候,他没有理由不写。他写琵琶女,写江口空船,写月明水寒;他写自己,写黄芦苦竹,写山歌村笛,写呕哑嘲哳;他写大唐,写月光,写这天下的可怜人与过往。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白居易把琴声写得如此凄美动人,这不单单是深谙乐理的人就能写得出的。这分明是高超的琴艺和思想的火花共情,互相转化,互相成全的结果。

白居易曾在一首《夜雨》的诗中写道:

我有所念人,

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

结在深深肠。

诗人所念何人?所感何事?当见过人生百态,世间万象,经历过世事沧桑一场,捧起《琵琶行》和《长恨歌》一读一再读,才发现,那些动人的词章,分明是白居易身心的交付,带泪的歌唱啊!

茫茫人海,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千百年来,这可怕的厚障壁从来如此顽固。然而,1400多年前,浔阳江畔的那个夜晚,因了一曲忧怨的琴声,诗人惊觉同是天涯沦落人,两颗千疮百孔的心灵在那一刻走向了浑然交融,这何尝不是白居易此生莫大的快慰,人间最美的相逢啊!

天涯红尘伤会很烫,浮云苍苍,几人在江上。在这样的夜晚,闻君一曲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这无疑是属于白居易的夜晚,属于白居易唯一的夜色,也是全诗唯一的亮色。那些兜兜转转,起起落落,终于在耳暂明的仙乐声中落定,又在仙乐声中化作了几许人生前行的希望和力量。

年少不识愁,为赋新词强说愁;年少不解文,为寻好句强说文。今夜,伏在桌前,当我静静敲下这篇文字,已是午夜时分。气温骤降,凉意袭来,可我并不觉得寒冷。我抬头望向窗外,透过如水的月华,依稀看到1400多年前浔阳江头的那一轮秋月,它还在那里。它将朗照下去,直到永远。

《那夜的月光》,首发于《长江丛刊》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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