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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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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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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冲:照见个体命运的幽光

巜水浒传》塑造了众多栩栩如生的经典人物形象,像宋江、李逵、鲁智深、武松、林冲等梁山好汉广为人知,特别是武松打虎和改编的林冲夜奔更是家喻户晓,成为中华民族流传至今的宝贵的民间文化遗产。

人们喜爱武松,是因为武松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凶恶之境中,彰显了一个凡人所能达到的高度,他凭一己之力打败了象征残暴力量的老虎。武松的英雄壮举,几百年来,成了中华民族的精神图腾,融进我们的血液,代代相传,成为生生不息反抗强暴的精神资源和精神力量。

和武松不同,林冲作为一个悲剧人物,早已从小说中,从演义中走出来,走进了历史的风流际会中,走进了一代代民众的心里,欲说还休,留下声声叹息。究其原因,是我们从林冲的命运际遇中,看到了人生繁华的表象下隐藏的残酷真相,那里有世态、有众生、有人性、有欢悲、有惊心动魄、有无常、有悲剧、还有一种叫命运的冷酷……从林冲身上,我们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自身的渺小、自身的有限,自身的可怜,以及油然而生的悲悯。

如果说武松是作为一种精神信仰存在,那么林冲则更多是作为一种人生哲学资源,成为我们这个民族的集体无意识,成为照见苍生命运的那一缕幽光!

一个人的沧州

林冲之于沧州,有如王阳明之于龙场,项羽之于乌江,岳飞之于风波亭,陆秀夫之于崖山,或受难,或重生。林冲和鲁智深是巜水浒传》率先登场的人物,他是京城80万禁军教头,谋得一份好差事,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妻子,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事业蓬勃,前程锦绣,是无数人羡慕的对象。如果不是高衙内横刀夺爱,林冲将是妥妥的人生赢家。从高衙内看上林娘子并执念地要将她弄到手,林冲的人生被一场错爱孽缘毁了。之后的误入白虎堂、野猪林遇险,全是贼人设计。林冲负屈沉冤,忍辱负重,把这一切全都默默承受下来,从京城到沧州,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从意气风发到待罪之身,这1100余里的路途,交织着吊诡与愤怒,沦落与不甘,忍辱与希翼。

没有人比林冲更能体会人生的无常了,这一场天涯沦落来得悄无声息,打了林冲个措手不及。高衙内于万千花丛、云雨风流中执念林娘子,怎么看都像是个概率极低的事件,却偏偏在林冲身上发生了,这只能说是命运,是无常。妻子遭人夺爱,丢了差职,异地为囚,是为大不幸。

事已至此,试着接受,在危机中寻找转机,比一味的反抗蛮干,怎么都要更为稳妥。彼时的林冲,还迫切希望有朝一日重回京城与妻子团聚。回归主流社会,是他最朴素也最理性的想法。

林冲对人性还有期待,对未来还有希翼。那时的他决然不知道,所谓的未来不过是往昔,所谓的希望不过是命运。于是,在那样的心境下,他动身起程,远赴千里之外的沧州。而汴京城里的高俅、陆谦等人迫不及待地谋划杀人灭口,逼迫林娘子改嫁的勾当了。

当林冲式天真遭遇高俅式现实,怎么看都具有悲壮的味道。

林冲出发前,写下休书: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因身犯重罪,断配沧州,去后存亡不保。有妻张氏年少,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永无争执。委是自行情愿,即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

林娘子见了休书,哭晕在地,夫妻二人临别寄言,用最绝情的方式,演绎着夫妻情深。

更感人的是,岳父张教头也嘱咐林冲道:你顾前程去,挣扎回来厮见。你的老小,我明日便取回去养在家里,待你回来完聚。你但放心去,不要挂念。如有便人,千万频频寄些书信来。

林冲写下休书,想解决妻子的后顾之忧,岳父丈人的嘱咐则解决了林冲的后顾之忧。一片真心向彼此,夫妻之间理想的爱情、亲朋之间温馨的亲情,莫过于给彼此以安全感,以心暖。在岳父的眼里,林冲是好女婿,在妻子的眼里,林冲是好丈夫。夫妻话别,丈人嘱托,是林冲去向千里之外的沧州不可多得的温馨,这样的温馨此后在偶遇李小二、鲁智深大闹野猪林时也有过遭逢,但归根结底,是林冲沧州路途中的一丝慰藉。沧州,那个无比凶险的囚牢之城,注定只能是林冲一个人去独闯。

林冲去往沧州路上面临的第一个险峻去处是野猪林,野猪林是公门中人了结冤仇的肮脏之地,无数好汉葬身于此。当押解林冲的公人董超、薛霸按照事先的计划,骗得林冲,拿起水火棍要结果他时,鲁智深出现了,救了林冲一命。鲁智深是个古道热肠、豪侠重义的人,原来,他自买刀那日和林冲相别之后,打听得林冲受了官司,无处救,后又打听得林冲断配沧州,恐被奸人算计,一路暗中跟随,在野猪林,挫败董超、薛霸图谋后,又一路护送林冲,行了十七八天。

在奸人当道的朝廷,官府与流氓构织起虐人的罗网,无辜良善无处逃遁。有那么一个人,默默地在你身后,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送君千里,护你周全,这份友情怎么说都让人动容。林冲也配得上拥有这样的友情,在险恶的庙堂和江湖,他就像一朵洁白的莲花,不染尘埃,无风自香。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在离沧州还有七十里地,鲁智深打听了安全后,就此和林冲别过。一路风尘,留七十里平安路给林冲自己走。其实,这哪里只是空间距离上的七十里,何偿又不是每个人人生路途里必得独走的七十里?有些路终得一个人走,有些关隘终得一个人闯,有些艰难必得一个人承受。鲁智深以为的坦途,只是林冲沧州路途,也是他人生险恶命途的一个插曲和另类的注脚。野猪林遇险,还只是大幕的前奏。

林冲、鲁智深包括张教头都万万没想到,千里赴沧州,是在赴一张无处逃遁的天罗地网。而林冲,像极了关云长般的单刀赴会。

一路迤逦着来到沧州,被差谴去看管天王堂,林冲偶遇了在东京时有些渊源的李小二。李小二不时间送汤送水到天王堂给林冲吃,不时给林冲浆洗缝补衣服,以报答林冲的救命之恩。

另一边,董超、薛霸密杀失败后,陆谦、富安千里追杀,来到了沧州。在李小二酒店密谋,他们买通管营、差拔,必欲置林冲于死地而后快,这一切被李小二得听后告之了林冲。

李小二夫妇是本分的生意人,靠着小本生意讨些酒钱过活,不想生出事端,反复劝说林冲提防便好,他们对林冲的关心更多是物质上的。那一场笼罩在重重大幕下的为了一个人妻,而展开的你死我活的斗争,太难看。连林冲尚且都没有做好充分思想准备,更别提李小二夫妇,他们害怕卷入其中,更不能参与其中。当一种强大的资本在托底,只手遮天的力量在运转,决非我等良民俗人所能承受。

林冲买刀寻敌,寻了三五日,不见消耗,似是陷入了无物之阵,内心的煎熬、焦虑、孤独不断滋长,似翻江倒海,如怒涛滔天,暗流涌动,这一切只能由林冲独自默默承受,无处向人说,不能向人说。人在低谷困境中,真正能够把你从深渊拉上来的,只有你自己。此时,充盈在林冲心中的浓黑的悲凉和铺天盖地的孤独,似一只怪兽在嘶咬着他。岳父的临别衷肠、鲁智深的送君千里、李小二的走心相告,此时统统都不能御敌。解铃还须系铃人,夺妻之恨,是林冲的事,真正能解决问题的,还只能是自己。因此他在寻敌,寻而不见,决战之前的暗战,一直在折磨着他。

当管营改派他去看守草料场,他竟陷入了迷茫,转而求助李小二夫妇:今日管营拨我去草料场管事,却如何?人在迷茫脆弱时,希望得到外力的哪怕一点点帮助都是莫大的慰藉,林冲的孤独无助,外人不知,更无法懂。

此后,草料场被雪压垮,陆虞侯火烧草料场,林冲风雪之夜,夜宿山神庙,得知惊天阴谋,遇敌杀贼,手刃仇人,在风雪之夜提枪出庙门投东,雪夜上梁山,终是情非得已,杀了个寂寞与虚空。

草料场熊熊的大火,纷纷扬扬的大雪,滴着淋漓鲜血,闪着寒光的丈八长矛,还有那位在冰天雪地仰天长啸“好大雪”的孤独囚徒,此刻为1100多里路途的沧州,增添了最悲壮最摧折人心的色彩。

沧州,注定是林冲一个人的!

命运的突围

妻子被人调戏,林冲得知是高衙内所为,忍辱且让他一回。高太尉是他的顶头上司,得罪不起。奈何衙内贼心不死,伙同陆谦密谋,光天化日再次调戏林娘子,面对昔日同窗的背叛和陷害,林冲忍无可忍,一连寻了三天,没寻着人。后在鲁智深的日日饮酒中,把这件事慢慢淡忘了。

但陆谦、富安等人密谋为衙内夺妻的行动并没有停止,林冲误入白虎堂是他们阴谋的一部分,天真单纯的林冲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高俅一伙把林冲交给开封府滕府尹发落。林冲丈人张教头上下使用财帛,使事情有了些转机,再之府中公差孙定为人耿直好善,好周全人,最后合计的结果是发配林冲去沧州,免了一死。张教头忙前忙后,又打点押解林冲的公差董超、薛霸,告诫林冲权且去沧州躲灾避难,有朝一日回来夫妻完聚。

张教头在府衙奔走多时,是一个深知府衙机深和规则的人,知道如何应事,更深知明哲、保身、避锋、忍耐、等待,这些基本的官场处世伦理。在强大的官府势力面前,他明知硬杠不行,只能避其锋,撤其招,在夹缝中尽力护得周全,寻找转机。

奈何董超、薛霸是两个没什么底线的公差,他们固然被高俅势力裹挟,更多是人性的丑陋使然,吃了原告,吃被告,最后为钱财和权势站台,沦为资本的奴隶和封建黑恶势力的帮凶。在奔赴沧州的路途上,他们先是祭出沸水烫林冲的把戏,后又在野猪林加害林冲。幸得鲁智深拔刀相助,待鲁智深挥刀向两个公人,林冲转而替董超、薛霸求情,说二位情非得已,劝鲁智深不要滥杀无辜。

在官场奔走多时,林冲心有莲花,仍菩萨心肠,又懂得些官场规则、人情世故。来到沧州牢营,他找准时机,悄悄送五两银子给差拔,经差拔指点,免受了管营的一百杀威棒。

待林冲被发送至天王堂时,受了林冲好处的差拔,派了林冲一个终日只是烧香扫地的清闲差役。林冲的应时而为,让他的处境暂时转危为安。

然而,好景不长,陆谦、富安追至千里之外的沧州,买通了管营、差拔,只认钱不认人的公人换了嘴脸,很快加入了迫害林冲的阵营,形势急转直下,林冲又陷入了危险的境地。沧州囚牢里的小小天地,原来活脱脱的北宋浮世绘!

好在李小二及时来告,林冲听后,先是大惊:一切如他是始料未及,他已刺配沧州,本想忍辱求全,有朝一日重回京城与家人团聚,这也为高俅所不容,他们竟想赶尽杀绝,实在是没想到。继而大怒:高俅团伙已害得他有家难归,有国难投,现在又派人追杀到沧州,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回想起这一路上危机四伏,步步惊心,原来全拜贼人所赐。想到这里,他怒从中来,怒火中烧,恨不得将贼人碎尸万段,以解心头之恨。

复仇的最好办法是行动。林冲买刀寻敌,寻了三五日,不见消耗,也自心下慢了,对仇人有所怀疑,但失去了应有的警惕性,刚刚燃起的复仇的怒火又慢慢熄灭了,此时的他幻想得过且过,委曲求全。曾经体面的差使,幸福的小家,得之何其不易?随后差拔派林冲去接管草料场,林冲对此有所怀疑,但还是应命前往,虽心中惶惶,仍企望着无事相安。来到草料场后,看到被朔风摇撼的草屋,想着第二天去找泥水匠来修理,买酒途中还祈求神明保佑,此时他仍心存幻想,曾经沧海,哪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草料场被大雪压垮,他探半身去扑火盆,害怕自己不慎酿成大祸,浇灭了他返回京城的希望,到了这个时候,他心中复仇的念头越来越淡漠了。

很多人看巜水浒传》,都认为林冲窝囊,没有武松、李逵、鲁智深那样强烈的反抗精神,是因为他的阶级出身和地位决定了他的软弱和妥协。如果按照这样一种逻辑,好像是在说,假如林冲不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而是一个彻底的流氓无产者,那么面对高俅一伙的迫害,他就会毅然决然的奋起反抗,拼得个鱼死网破?可是现实中真如李逵、鲁智深者又能有几人?与其说是李逵、鲁智深的草根出身无牵无挂决定了他们处事的行为方式,还不如说是他们自身鲁莽暴躁的性格决定的。

如果真正站在林冲的立场上,深入他的内心世界,设身处地的审度,恐怕,就算是来自底层,也不见得会果断采取行动。毕竟,在封建宗法伦理社会,忠孝节义信是普遍的道德规范和道德秩序,道德对人的约束很多,选择做顺民的占绝大多数。 “沉默的大多数”是几千年来中国封建社会的常态,“沉默”成了无往而不胜的宗法伦理、政治伦理、道德伦理。

当然了,做顺民,我们也不能就此断定他怯懦,相反,可能还会觉得他持重。一个人“真正不到走投无路,谁能鼓起勇气和这个主流社会真正决裂?“反”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从此以后,你将浪迹江湖,你将亡命天涯,你将不再拥有光明、温暖、幸福,你的心中将永远充塞着黑暗、寒冷、孤独,你将一天天在憎恨、恐惧与悲伤中度过。”(林冲:《水浒传》中唯一的孤独者,雨灯,搜狐读书网)这样一种非人的生活,无疑是是我们无法去面对的,害怕去选择的。更何况,那时的林冲还并不来自底层,还拥有小康的生活和完满的爱情。所以,从人性的角度去看,林冲的性格名副其实的具有“中国国民的代表性“(石昌渝语)。从林冲身上,我们看到了我们这个民族的百姓普遍的心理状态和内心情感,看到了他们的生存思维和生存哲学。

林冲这个人物很大程度上是我们中华民族“忍”文化的缩影。“和”、“忍”是中华文化的核心。早在二千多年前,圣人孔子就警示世人“小不忍则乱大谋”;老子也曾说过“天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佛语有言:“六度万行,忍为第一”;我们的俗语也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儒家、道家、佛家都教人忍让。在西方,也有类似于中国的忍文化,救世主耶稣曾告诫他的信徒:当别人打了你的左脸,请伸出你的右脸。“忍”在中西文化概念中更多的是一种生存策略、一种人格修养。韩信的胯下之忍,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之忍,都是忍常人所不能忍,而终于成就了一代伟业,彪炳千秋,永载史册。

而林冲,面对夺妻之恨,仇人迫害,也把忍发挥到了极致。忍在林冲身上还表现为一种内在的人格修养,一种气度,一种内心的善良使然。林冲身为八十万禁军教头,又与武术世家联姻,在那样一种特定的环境中,自然免不了武术精神的熏陶渐染,中国武术忍让和贵的精髓,早已深植于心。所以,面对高俅一伙的迫害,林冲处处忍让,他总觉得人心不至于那般险恶,高俅不至于要置他于死地。林冲的善良冲昏了他原本理智的头脑,而非一味的简单的政治上的糊涂,自身阶级固有的软弱、妥协让自己一再陷入被动,谁都不会也不敢相信,曾经宦海浮沉多年的,在官场上奔走多时的林冲会缺乏起码的政治敏感、政治智慧。

当然了,任何的忍让都是有它的极限的,任何的事物都是有两面性的,这永远是生活的辩证法。林冲的步步忍让换来的却是仇人的得寸进尺,赶尽杀绝。

当草料场被雪压垮,他夜宿山神庙,偶然听得贼人惊天阴谋,妻子两次受辱,误入白虎堂,刺配沧州道,野猪林遇险,陆虞侯密谋,草料场熊熊燃烧的大火有如一幅幅惨烈的画图,在他眼前浮现。这时,如果他还继续退让,坐以待毙,那他确是胆小、懦弱,是真正的窝囊废;可林冲不是,在最紧要的关头,他终于“幡然醒悟”了,忍的尽头是大不忍,林冲爆发出了他人生中前所未有的“生命力”,手刃了仇人,毅然奔赴梁山。

林冲由忍到不忍的变化过程,本身就是“情”与“理”不断冲突斗争的过程。一方面,儒家的宗法伦理道德观像无形的“紧箍咒”让林冲时刻保持冷静,保持克制;另一方面,林冲内心善良美好的情感一再遭到无情打击而幻灭,还有他家破人亡无可奈何、无路可退的绝望处境以及忠贞不辨、黑白不分、正义不显的社会现实又让林冲陷入愤怒,这种愤怒之情与克制之心交织在一起,让林冲内心处于激烈的挣扎。像程婴、似杜丽娘,又似哈姆雷特。在挣扎中,终于走向了坚定。

林冲刺配沧州道,经历了一场生与死的悲壮突围,一场与命运殊死博斗的残酷突围,一场与高俅为代表的官场黑暗势力玉石俱焚般惨烈的突围,只是突围的代价太大,林冲连囚徒也做不成。沧州一梦,梦已破碎,林冲终于成为了千百年来为庙堂唾弃、百姓不耻的“贼”。

这样的结局是林冲不敢想象的,他不该是高俅得力的部下吗?不该是朝廷倚重的栋梁吗?不该好人有好报吗?林冲原想与残酷的命运和解,却被命运斗得千疮百孔,半生流离。

此刻,我想起,当殷寿杀父毁庙,赵构处死岳飞,朱由检凌迟袁崇焕,一个个本应该活下去,也最有理由活下去的贤君忠臣身首异处、投尸荒野,一个王朝的昏乱与残暴己经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美好的毁灭

明末清初大才子金圣叹评梁山一百单八将,只有鲁智深、武松、林冲、杨志、阮小七、花荣、吴用、李逵、关胜九人是上上人物。

吴用、李逵、鲁智深、武松、林冲广为人知,吴用是梁山军师,绰号智多星,许多阳谋阴谋皆出自他手,作为军师,这是他的职责所在;李逵天真烂漫,粗鲁直率;鲁智深粗中有细,忠厚侠义;武松疾恶如仇,行侠仗义,敢作敢为。几百年来,他们鲜明的人物形象深深烙在了读者心中。和林冲比较起来,这些人物的人生经历、周遭变故相对简单透明,林冲则是触角最多曲折也最多的一位人物。施耐庵带给我们的可以说是对人物的一种沉浸式体验,全景式展现。金圣叹说:“林冲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

变故发生前的林冲,父慈子孝,夫和妻顺,朋信友义,是宗法伦理和社会道德规范下的“理想家庭”。林冲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妻子是张教头的女儿,林冲的婚烟是两个武术世家的联姻,算得上是门当户对。林娘子在小说中没有正面介绍,但从高衙内光天化日在岳庙不忌身份,罔顾自尊调戏于她,后又为她茶饭不思,心中不悦来看,林娘子摄人心魂的魅力不一般。高衙内何许人也?号为京城花花太岁,酒肉穿肠来,万花丛中过,阅尽美人无数,却独念林娘子,可见,林娘子不仅容貌出众,而且气质高雅。

良人若此,夫复何求?有此如花似玉的妻子伴其左右,林冲的婚姻是甜蜜的。婚后三年,虽不曾生儿育女,夫妻关系甚好,未曾面红耳赤,半点相争,林冲的婚姻又是幸福的。

当林冲生事一场陷害,被刺配沧州,林冲的丈人上下打点,疏通人情,把女儿接回家,宽慰林冲,鼓励林冲好好改造,又把林冲一家老小接来赡养,解决林冲后顾之忧,接着又疏通公差,叮嘱林冲千万频频寄书信。丈人对女婿的关爱,贴心贴肺,不是父子,胜似父子,没有血缘,却情同手足。这一场临别嘱托,全是柔软和生动,只是可惜的是,这一别竟成永别。林冲落草为寇,在梁山泊一翻周折,好不容易找到安稳的栖身之地,见大哥晁盖作事宽洪,疏财仗义,安顿各家老小在山,提出接老小上山。然而,两个月后山人还报:林娘子被高太尉威逼亲事,自缢身死,已故半载,张教头亦为忧疑,半月之前,染患身故。

曾经美好的爱情和亲情被高俅无情的毁灭。

林冲是众多梁山好汉里上山较早的一批人,正是他火并王伦,才让梁山好汉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立身之地。之后,在晁盖的带领下,梁山的事业迅速走向中兴,水泊梁山第一次做大。在这期间,林冲投缘晁盖,彼此性情相仿,惺惺相惜,结下深厚友谊。

纵观巜水浒传》,和林冲交好的莫过鲁智深、柴进、晁盖等寥寥几人。由于落难沧州,鲁智深与林冲患难与共,后由于林冲言语不慎,不小心泄露了鲁智深的住地,导致鲁智深被官府通缉,流落江湖,二人从此渐行渐远。鲁智深和杨志、武松逃往二龙山,三山聚义时,上梁山,后应智真长老之言,在浙江西湖,听潮而圆,见信而寂,立地坐化,一身袈裟,把尘缘放下。

明月千里走沧州,曾经感人的友情被林冲弄丢了。

这恐怕是林冲一生的痛悔,好在天可怜见,给了林冲一次在晁盖身上补憾的机会。

梁山在宋江到来后,权力结构悄悄发生了变化,晁盖日益丧失梁山的指挥权,成为了守山的象征意义上的头领。宋江的笼络才能和表演能力十分出色,成了实际上的领袖。虽然在施耐庵笔下,宋江戏份最重,也最出彩,但金圣叹毫不买帐,直评宋江为梁山好汉中最下下人物。待晁盖意识到这一点时,为时已晚,人心已见向背。于是才有晁盖强打曾头市,晁盖强打曾头市明显是负气,他立威心切,导致行事不周,仓促中中了毒箭,殒命于此。临死前,他对众头领讲,谁捉得射死他的,便叫他做梁山泊之主,晁盖的临终遗言颇值得玩味。

后来卢俊义捉得射死晁盖的史文恭,众将领将史文恭剖腹剜心,享祭晁盖,林冲第一时间站了出来,这非常罕见。林冲作为刚上梁山时活跃在前台的元老,到后期,不断由台前走向幕后,曾经如雷贯耳的英雄成了默默无闻冲锋陷阵的武将。这一次,他率先站了出来,俨然还是曾经的“大佬”。他请宋江传令为晁盖作祭文,人人挂孝,个个举哀,为晁盖补办了一个隆重的追悼会。

如果晁盖在天有灵,一定会感动莫名;如果林冲有情,一定会在补憾;如果鲁智深有感,一定是五味杂陈。朋友是什么?朋友是在暗夜为你举灯的人,是在落难为你奔走的人,是在千里穷途,护你周全的人。曾经无意间铸成的错,此刻,林冲用行动去改。

我想像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的温馨莫如此刻。此心向明月,此心当为明月心。那一洼水泊,那一段隔山隔水的险恶的沧州路途,此刻仿佛如披月光,生生柔软。

人生得一知已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在林冲的生命中,有过患难与共的朋友,他们在这人间,走过自己的岁月,陪了林冲一程,然后如流星般倏忽不见了,消失在了林冲南征北讨的岁月中。

林冲还是那个京城80万禁军教头时期的林冲。他武艺高强,枪法出神入化,在冷兵器时期,作为突出的技能,是立身和行走江湖的资本,更是在庙堂江湖容易脱颖而出的核心力量。林冲不仅技能过硬,而且为人正直善良,安分守己,重情重义,嫉恶如仇,在逆境中也能够委曲求全,明哲保身。在晁盖中箭身亡后,林冲审时度时,立刻和吴用等人推举宋江为梁山新的领袖。在晁盖和宋江微妙的权力角逐中,不选边站队,做事听从大义,听从内心的召唤,和晁盖有更多的惺惺相惜之情。林冲熟悉官场规则和江湖规矩,也能顺势而为,一度奔走于官场和山林。

这样的人,放在任何时代怎么看都是栋梁、精英。他轫劲十足,生存能力极为顽强,前半生行走府衙,后半生落草梁山,南征北讨,成为委身山林,朝廷痛恨的“贼”。最后不幸身染风瘫,在杭州六和寺了此风烛残年,半载而亡,令人唏嘘。

林冲无与伦比的技艺才情被一场看似突发的疾病无情的带走。

造化待林冲不薄,曾经举案齐眉的爱情,温馨走心的亲情,肝胆相照的友情,风华绝代的才情,让林冲一度成为人人艳羡的宠儿;造化待林冲又太过残忍,这些在林冲的生命中曾经有过的珠玉美好,就这样无情的失去,倾刻,他又成了人人惋惜,个个唏嘘的社会的弃子。

那个把他逼得家破人亡,有家难归,有国难投的高俅,宋江甚至连与仇人对话的机会都没给他。宋江作为梁山的领袖,要为大伙谋一个出路和未来,是他的职责所在。如果说梁山是一艘前行的大船,这艘船总不能永远行走在惊涛骇浪中,总得为它寻找一个可以停泊的港湾,这本无可厚非,人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贤人,心不是坚硬铁石心,梁山好汉老老小小需要那一湾江枫渔火,乘月而归。所以,高俅是万万不能得罪的,相反,他是招安路上的桥梁和贵人。只是令人失望的是,在寻找招安一途上,宋江裹挟了太多了私心,为了一门忠义,太多的梁山兄弟都作了无情的陪葬。

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林冲的一生怎么看,都是十足的惨烈的悲剧。

悲风遗响

巜水浒传》中有许多经典的故事,像鲁智深拳打镇关西,花和尚倒拔垂杨柳,景阳冈武松打虎,吴用智取生辰纲,武松醉打蒋门神,林冲雪夜上梁山等脍炙人口,在民间广为流传。特别是武松打虎和林冲夜奔这两个故事影响最为深远。

武松打虎被改编成京剧、昆腔、川剧、滇剧、秦腔、年画、连环画、漫画、剧本、舞台剧、影视文学作品,改编的林冲夜奔以京剧、昆剧、剧本、古筝、电影等形式在各地不断进行演出。武松和林冲是流传至今的罕见的家喻户晓的人物。他们和鲁智深、李逵不同,如果说鲁智深、李逵是旋律鲜明、琴音高亢的单调和独唱,那么武松和林冲则是节奏多变、浑厚悠扬的多声部和交响乐。几百年来,武松和林冲作为经典人物形象,一直被言说。

武松打虎被赋予了深刻寓意,虎是凶恶残暴的象征,是恶势力的代表,在漫长的封建时代,武松打虎生动表现了广大民众强烈的除暴安良的愿望,武松本人也被作为不畏凶险,挺身而出,反抗强暴,敢于斗争的勇敢正直的化身,代代相传。特别是在长夜难明、风雨飘摇的年代,武松在民间,是对彷徨者和弱者的唤醒和激励,凝聚着千千万万受剥削受压迫的民众反抗强暴的美好愿望。今天,现代人面临越来越多的生存困境,武松那种直面困难,绝不后退,挑战困境的决绝和英勇,仍是无数人的榜样。

在金圣叹眼里,武松是天人,武松具有鲁达之阔,林冲之毒,杨志之正,柴进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吴用之捷,花荣之雅,卢俊义之大,石秀之警,是水浒传里的第一人,是完美的人物。武松之于千千万万的受剥削受压迫的民众乃至当代百姓,是膜拜的偶像,是博击者、斗争者、引领者。数百年来,他从巜水浒传》中走出来,走进千家万户,走进数不清的百姓的心里,他一人独挑“老虎”的超人精神,作为一种精神资源,一战封神,随着代代相传,武松逐步走上神坛,成了我们民族的精神图腾。武松打虎的激励作用是明显的,但终归只能仰望,不可复制,只可言说,难以模仿。它对个体的技能禀赋和精神定力有太高的要求。对于常人而言,就像一个永恒的关于“他者”的故事,这个他者一直矗立在云端,站成一束光、一轮天边月,照耀着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和我们有着一段不远不近的守望的距离。

林冲不一样,林冲真真切切的来过我们的生命,在我们的生命中激荡起滔天的情感巨浪。林冲对于我们每一个人而言,不是高高在上的神,而是有血有肉的凡人。上天赋予林冲美好的爱情、亲情、友情、才情,这是每一个普通人都奢望拥有的人间日常。我们关注他,羡慕他,是因为现实生活总是充满这样或者那样的缺憾,我们难以圆满。

林冲生活在北宋,宋廷的庙堂江湖、勾栏瓦肆、畈夫走卒、街头巷隅、家长里短、人情世故,隔着千年的风烟,仍能触摸到它的律动,触摸到浓浓的人间烟火气,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何尝不是另类的清明上河图?

林冲穿行在这样的世界里,承受着以高俅为代表的朝廷黑暗势力施加于他的苦痛,承受着他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在悲壮的承受中,曾经美好的爱情、亲情、友情、才情毁于一旦,像破碎的记忆,丢失在风中。林冲苦痛着,承受着,悔恨着,回忆着,我们何尝又没有亲历过他的亲历,苦痛过他的苦痛,承受过他的承受,悔恨过他的悔恨,回忆过他的回忆?林冲像极了我们每一个人五味杂陈的人生。我们怜悯他叹息他,何尝不是在怜悯天下苍生?怜悯那个渺少的可怜的自己?林冲与我们无关,林冲与我们每一个人有关。林冲的命运周遭牵动着我们太多情思衷肠,在林冲身上,我们每个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的影子!

每个人心中住着一个林冲,住着一个永远属于自己的“明月夜 短松冈”。

千年一叹是林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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